第 8 章 往事(1 / 1)

第8章

夜半三更,不卜廬的二層仍點著燭燈,少年跪坐在小墊子上,抿著下唇,巴巴地望向坐在木椅上的白術。

書頁在他蒼白的指尖刷刷作響,平日裡無所不能的白術先生隻有在這時看起來才像個病人。他擋著口鼻輕咳兩聲,雲苓想起了他的身體狀況比身為僵屍的七七還差。

“對不起,我沒聽您的話。”

少年在沉寂的氣氛裡率先敗下陣來,麻溜地認了個錯。這是他小時候總結出的技巧,隻要他認錯得夠快,白術就不會真的狠下心來責怪。

他豎起耳朵,果然聽見了醫師無奈的歎息。

“你啊。”

白術合上手中的醫書,本想像從前那樣揉揉這顆不聽話的小腦瓜,卻發現自己憑記憶抬起的手隻碰到了少年下巴的位置,隻好曲起食指,輕輕敲了敲他的額頭。

“也快要是個大人了,不能總是這麼孩子氣。”

“笨蛋,白術要擔心死你了。”

盤在醫師發辮下的白蛇直起身軀,圓溜溜的眼瞳中寫滿了指責。

她說話向來直接,無意中犯了“死”字的忌諱。白術身體不好,雲苓很在意這個,放在從前聽了這話,要麼引發一場諸如“蛇就是直腸子”“你是人還這麼彎彎繞繞呢”的爭吵,要麼直接和長生乾上一仗,如今全然沒了鬨騰的心思。

“我知道錯了,我不該亂跑的……”他耷拉著腦袋,聲音越發心虛。

白術感到衣角被人輕輕扯了兩下,垂眸瞥去,果然是少年那條白生生的胳膊。

“你從小就不喜歡藥味,在不卜廬待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聽見醫師的語氣不帶苛責,甚至在替他開脫,少年眼角一酸,心底的愧疚加深了。

隻是關於不卜廬……

“不是不喜歡,以前是生病太久了,想出去看看……”雲苓不願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發展下去,辯解聲也越壓越低,“剛剛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出門處理。”

他疊放在腿上的雙手摩挲著,突然又有些為狡辯的行為後悔。

因為從嚴格意義上說,白術先生算是他的家長。

很好的家長。

不卜廬獨特的藥味縈繞在鼻尖,少年盯著手上的護腕,心神飛往了過去。

他初到提瓦特時,還是個被遺棄在山裡的小嬰兒。

或許是受嬰兒身體的限製,那時他的意識模糊,隻得發出微弱如貓叫的哭聲,好在一夥路過的璃月工人發現了他,使他免於先帝創業未始而當場崩殂的命運。

由於幾人都是單身漢,沒有養孩子的經驗,他們瞅著嬰兒並不紅潤的小臉,幾番交流之下決定將他偷偷放在不卜廬門前,希望妙手仁心的醫師能夠收留這個可憐的棄嬰。

於是年輕的白術一推開醫館大門就看到了門檻邊的繈褓。

那年頭的不卜廬還沒有如今的規模,門口鋪的也還不是平整的石磚,雲苓聽到了幾聲撕心裂肺的咳聲,隨後有人將他從碎

石地上抱了起來。

他聞到了那人身上濃重的中藥味。

“你們人類真是難以理解的生物,既然都選擇生下來了,又為什麼要丟掉。”這是一個孩童氣鼓鼓的聲音。

雲苓努力睜開眼,發現是條白蛇在眼前晃悠後嚇了一大跳。嬰兒的身體不懂忍耐,眼淚自然不受控住地湧了出來。

“小團雀一樣的……讓七七,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額頭上貼著黃符的小姑娘僵硬地爬上凳子,想看看醫師懷中的孩子,“呀,哭了……”

“好了。”

白術小心地將繈褓放在桌上,解開了工人們包裹的衣物,捏住嬰兒因哭鬨而晃動的小手,細細觀察著小手食指掌面靠拇指一側的青筋。

這是璃月醫術中小兒的“指紋”,其長短浮沉可顯病情輕重。

他的神情隨觀察的深入變得凝重。眼前這個小小的孩子,“指紋”不僅一直伸延到了指尖,還沉穩不顯,病邪在裡,一副先天不足,活不長久的樣子。

“原來如此,難怪他的父母……”

聽到醫師的歎息,桌上的孩子哭得更大聲了,咿咿呀呀地像是要說什麼。

如果當時有嬰語翻譯器的話,整個不卜廬上下大概都能聽到他的呐喊:醫生,醫生我有什麼病您直說啊,我這輩子才開始您彆放棄我呀醫生!

“嗯,他看上去要死了。”醫師脖子上的白蛇絲絲地吐著信子。

雲苓憤怒地揮動著小短手,堅信要不是傍上了白術,這條很會說話的蛇早就叫人抓去曬成蛇乾了。

當天夜裡,他就出了問題。因為說錯了話被勒令看護嬰兒的白蛇卷著奶瓶,一拱一拱地飛速爬向醫師,尖叫道:“那個小家夥喝不進奶啦!”

白術趕到時,他已經虛弱到哭不出聲了,隻覺得那條蛇說的對,自己確實要死了。

大量藥物被灌進了他的嘴裡,從醫師的視角看,這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此刻隻有肚子是鼓的。

“長生……秘法……不,為什麼會不起作用?”

“反正他都要死啦,不如試試那個……唉,果然。為了忤逆生死的奇跡,你們總是不惜一切追尋非人之力……”記憶中的童聲這樣說道。

後面的事雲苓就無從知曉了,他徹徹底底地睡死過去,再次睜眼時,就看到白術坐在一旁,神色凝重地捧著本疑似醫書的古籍。

那段時間裡,除了羊奶,雲苓喝的最多的就是參苓白術散和玉屏風散之類的補藥,連他的名字也是白術從藥名中取出來的。

他被照顧的很好,原本無毛小瘦猴般的孩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健康起來,之後也沒怎麼生過大病。

但好日子沒過上多久,噩夢再一次降臨——一種不知名的怪病侵襲了當時不滿三歲的雲苓。

他的身體狀態每況愈下,最難熬的一年幾乎全年都躺在病床上。

即使璃月最好的醫師就守在他的身旁,病痛也減去不了幾分。

也正是從那時起,他察覺到了這具身體對疼痛的

忍耐力遠遠低於前世,病發時,用長生的話來說,哭得簡直像一隻淋了雨的病貓。

白術是個合格的醫師,更是合格的家人,總能在他最難受的時候坐在床邊,輕輕握著他的手,悉心照顧他。

沒人會對不記事的孩子設防,白術也一樣。面對病床上的小小孩童,他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情緒。

雲苓總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可能是同為病患的感同身受吧?

病床上這一躺就是好幾年。

期間,對於他出門的願望,白術一貫的說辭是,等病徹底好了再帶他出去玩,但這無法抑製他對外界的向往。

於是在一次病愈後,他趁著白術外出問診,悄悄繞開了前台的藥師阿桂,跑到了璃月港的大街上。

這一年他七歲,第一次切身體會了璃月的繁華,在協會的幫助下開始了第一段樂趣與危險並存的冒險,也正是在這時,神明投下的眷顧彙聚成了他的神之眼。

那是他來到提瓦特後最開心的一天,但當他向站在不卜廬正廳的白術展示神之眼時,後者表現出的並不是欣喜。

他第一次在白術的臉上看到了那樣的神情。

他知道白術是在擔心自己,因為回家後不久他又病倒了。

再後來,不知道是不是神之眼的緣故,病痛逐漸離他遠去,任憑白術和阿桂再怎麼叮囑,他還是會溜到街上看看。

街上的居民早知道不卜廬有個臥病多年,如今終於病愈的孩子,樂於賣白術醫師的面子,都會招呼他來自家玩。

在乖巧、有禮貌、懂事、可憐等等buff的加持下,他在璃月的大街上混得很好,每次在街上跑一趟,口袋都會被各家的叔叔嬸嬸們塞滿吃的。

由於怕被白術說教,這些零食往往會進了七七和長生的肚子。

還是到近些年,孩子的心性徹底從這具身體中消散,雲苓才回過頭來反思自乾過多少不讓人省心的事,由此更加不敢直面白術了……

一隻微涼的手撥開他前額的碎發,驚得回憶中的少年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我就說他磕壞了腦袋吧。”盯了他好一會的長生這般說道。

“抱歉,我的頭有點暈。??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雲苓扶住了昏昏沉沉的腦袋,而小白蛇則慢悠悠地縮回了白術的衣領。

“笨蛋,你受傷的就是腦袋,璃月最能治病的大夫就在你面前,可彆諱疾忌醫啊。”

長生賤兮兮的話語顯然勾起了雲苓許多不美好的回憶,他故作可憐地抱住了大夫的腿,鬼嚎道:“白術先生,你看她——”

“說了多少次了笨蛋!告狀是沒有用的!”

被卷入爭吵的白術咳了兩聲,幼稚鬼們識趣地閉上了嘴,隻不過一綠一紅兩對眼珠子還在暗中較勁。

他笑著搖了搖頭,起身點燃了玉香爐中的盤香。不卜廬的一磚一瓦早被各種藥材醃入味了,隻能用其他香料遮蓋。

幽幽的冷香從爐壁的鏤空中透出,雲苓

猛吸一口,剛覺得自己活了過來,就聽白術道。

“我們的小羊長大了,心事也變多了。”

羊……

少年下意識摸向自己的額頭,一個遙遠的噩夢隱隱浮現。

“我都快成年啦,白術先生。”他甩甩腦袋,發出了小聲的抗議,“如果長生這麼喊我,我可能會把她塞進裝蛇乾的抽屜。”

“喂!”

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猛踹一腳,長生不滿地勾起了尾巴尖。

當年明明是這個糟心孩子半夜哭著敲人房門,說自己變成了羊很害怕,不僅要求和白術一起睡,還拖家帶口地抱來了玩偶。

多有趣的童年往事啊,怎麼現在一提還急眼呢?

在場沒人能解釋她的疑惑。

見少年宣稱要成年了,白術笑道:“那這位快成年了的雲苓小先生,能否為我解釋一下,頭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雲苓隨他的笑聲抬眼看去,所見的面龐依舊同當年一般年輕。

而那副半框眼鏡之後,金色的豎瞳並無一絲蛇的陰冷,眼神溫柔而真摯。所以在大多數人的印象裡,不卜廬的白先生都是個相當和善的人。

雲苓毫無隱瞞地將事情的起因、經過和意外全交代了一遍。白術耐心地傾聽著,就像很多年以前聽眼前的孩子抱怨不卜廬門前的階梯太高一樣。

聽到雲苓講述是被一頭巨大的野豬撞倒時,他心疼歸心疼,還是忍不住笑了兩聲。

“你啊,總是和野豬過不去。不過在那種情況下頭部撞擊山石,照理說,即便沒有生命危險……”

“過來吧。”白術雙眼微眯,嘴角仍噙著淺淺的笑意,“在外面野了一晚上,紗布快要散了也不知道。”

少年一摸腦袋,頭上的紗布果然已經鬆得差不多了,正半纏在他因受傷而紮低的馬尾上。

他配合地向前挪了挪,將腦袋小心靠在了醫師的腿旁,醫師的手隨即覆了上來。

室內的燭光跳動著。

一圈圈白紗垂落在地,綁住烏發的細帶也隨之拆散。

醫師挑開一撮纏住的頭發,回想少年剛被送來不卜廬時的慘狀,輕聲道:“現在還疼嗎?”

“剛開始可疼啦,現在的話倒是沒什麼感覺了。”

“看來我們雲苓真的長大了,你小時候怕疼,一摔倒就——”

拆開最後一截染血的紗布,醫師嘴邊的話停住了。

少年不解地抬起頭來。

在極快的一瞬,他看到那雙耀眼的蛇瞳猛地收縮成了一道豎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