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升居然請假了, 她登基以來,他是上朝最勤奮的一個,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不肯回去歇著。
掠過劉升, 鬱錦音讓戶部李涵站出來做年度總結, 她登基一年有餘,現在已經是盛夏時節, 戶部奉命做的“報告”也都弄好了。
鬱錦音示意李涵開始念。
李涵猶豫了一下,開始念:“陛下登基前, 臣等粗略計算了北朝的國民總收入,其中白銀一千萬兩, 黃金收入八百萬兩,”念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其實這個數據縮水了很多北朝官員都知道,但是明面上的收入確實隻有這麼多。
這還是加上了百姓收入的部分。
“其中百姓年總收入白銀兩萬兩,黃金五十兩。”
鬱錦音聽到這個數字並不吃驚,百姓就不可能收入黃金, 這裡面所謂的黃金五十兩, 還是全國各地的財主們湊起來的,數字也是縮水過的。
隻是這個五十兩, 過於誇張了。
鬱錦音心裡冷笑,那些老財主們瞞著收入不上報是怕她搶銀錢嗎?真不至於。
這些財主到處搜刮民脂民膏,現在連她這個女帝的面子都不給。
五十兩黃金?他們是在糊弄孩童嗎?一個財主一年收入都不止五十兩黃金,更何況全國財主們的收入加在一起呢?
怕是比國庫收入還多吧?
真正的百姓年收入,一個鎮加起來能有百十兩就不錯了,更多的百姓隻能努力活著不餓死,一個長工一個月掙到的錢,或許勉強能有十幾文錢, 一年也堪堪百文。
一兩銀子兌一千文。一兩銀子對於老百姓來說,已經很多了。
隻有給有錢人家當上等丫鬟小廝的人才能拿到這些錢,等換回自己的賣身契,一輩子依舊相當於零收入。
真正能攢下錢的人鳳毛麟角,已經不算是底層窮苦百姓了。
大臣們也懂。
大臣們聽到那五十兩黃金後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太荒唐了,隻寫五十兩?”
“這簡直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裡......”
“李大人,你們戶部的聲望已經沒了嗎?”
李涵隻能笑笑不說話。
確實不好做,強龍不壓地頭蛇。
再加上他又是新官,年輕,經驗不夠老道,事就辦成了這樣。
但他又不能把五十兩黃金改成五萬兩……他叩首,向女帝請罪。
鬱錦音讓他起身。
發生這件事也不意外。
她自有辦法,那些大財主們連一個小調查都不肯配合,那就不要怪她下手狠了。
大臣們看著坐在首位的女帝的臉上,心裡直打鼓,擔心女帝生氣失望不再上心管理朝政,又擔心女帝真較真起來,罰沒財主家的財產,那他們這些官員也彆想落著好。
可是女帝看上去並不失望。
鑒於受到紀錄片的影響,大臣們也知道錢財到最後不過是身外之物,一時富有不算什麼,甚至面臨滅頂之災時,錢財根本無濟於事。
裴道生帶頭道:“臣願意帶頭示範,將臣所有財產公示於眾。”
其他大臣也跟著道:“臣等願意——”
“你們有心了。”鬱錦音點點頭,大臣願意帶頭做到這一步,這對於封建的古代來說,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這件事鬱錦音讓裴道生去做。
接下來李涵繼續念報告。
因為關於百姓收入記錄不詳,所以隻能粗略計算,其實所有人都知道,百姓身上沒有幾個有油水的,如果有油水就不會鬨饑荒了。
其他大臣不知作何感想,高胡等人緊了眉毛。
不過曆朝曆代很少有帝王把百姓的收入也算進去,這樣去統計一個國家的整體收入,不知有何實際意義?
百姓手裡就算有錢又不等於國庫裡的錢。關鍵時刻,北朝總不能向百姓伸手要錢,更何況百姓的那點收入加起來連國庫的零頭都不到,除了大財主們,其餘人能有什麼錢呢?
當然不止高胡一個人這樣想。
隻是大家知道了女帝來自異界時空,自然也就想看看異界時空的女帝到底還能拿出什麼辦法來提高所謂的“國民總收入”。
根據他們所知,女帝隻會對植物進行改良。
女帝曾說要新鮮蔬菜的售價高過禽肉,他們看來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更何況百姓手裡的菜種越來越多——要知道,北朝也是一個物以稀為貴的國家。
現在的老百姓就算家家種菜,也隻會讓蔬菜價格變得更低。
除非女帝也改良其它的牲畜,但是女帝並不打算這樣做。
大家更好奇的是,女帝勤勉改良各種糧食,真得提高了所謂的國民總收入水平嗎?
李涵繼續念:“自陛下登基後,一年國民總收入,白銀約一千一百萬兩,黃金約八百萬兩。”
大臣們倒吸一口氣,這麼說來收入並沒有變化啊!
女帝執政前和執政後,她提出來的這個所謂的“國民總收入”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然鬱錦音並不著急,示意李涵繼續念下去。
李涵正色道:“其中百姓年總收入白銀十萬兩,黃金五千兩!”
周圍寂靜一片。
大臣們呆若木雞,許多人反應過來後先去看鬱錦音的表情:“陛下,這是為何?”
“‘總收入’,沒有變的情況下,為何百姓的收入卻增加了?”
“這豈不就是意味著當地財閥的收入減少了?”
“而減少的這一部分收入正好流到了百姓手中?”
鬱錦音點頭:“據我所知,確實如此,百姓手中有糧種菜種,不僅自給自足,還能賣出多餘的種子或者糧食。百姓們能吃飽肚子,自然就不必再賣兒賣女去到富貴人家家裡面做丫鬟小廝——這些本該流向富貴人家的勞動力留了下來,為自己的小家創造財富。”
眾人聽地若有所思。
啊,怪不得那些財主們虛報收入。
想必女帝執政以來,他們的生意來源可能已經開始受到衝擊,事到如今,想必特彆痛恨女帝吧......
眾人又不得不感慨看紀錄片的好處,至少,大臣們現在是完全站在女帝這邊的。如果大臣們沒有看過紀錄片,一股腦反抗女帝到底,或許,也就不會有今天了。
這時,李涵繼續道:“陛下,臣依照陛下的旨意,從民間帶來的有識之士已經在殿外等候了!”
鬱錦音讓他把人帶進來。
來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約莫四十多歲,女的約莫二十多歲。
穿著打扮都是普通人家的百姓,但是這兩人臉上卻透露出普通百姓沒有的富足感。
鬱錦音很好奇這兩人對糧種菜種廣泛傳播後有什麼新想法。
鬱錦音讓李涵帶人來,就是想聽聽北朝的有識之士對這些變革都有什麼建議。
而這兩人在當地的呼聲最高,所以李涵請來了這兩位。
這兩人見到首位上坐著的少女後,很是激動,再三叩首後開始敘述這一年來他們做的事。
男子叫大柱——
鬱錦音:“你的糧食收成如何?”
大柱道:“草民的糧食收成非常好,不僅草民的糧食收成好,現在草民整個村子裡的糧食都是賣的最好的!”
鬱錦音好奇,一般老百姓會說自己吃飽喝足,但是他卻說是“賣”的最好的。便讓他詳細說一說。
原來大柱種下糧食後根本不舍得吃糧食,他用新糧食做種子,不斷開墾荒地,不斷播種糧種,現在他的糧種已經翻了幾千倍不止!
而村民們在他的帶領下,也有樣學樣拚命開墾荒地......就這樣,一年半過去了,他們所在的村成了整個郡最富有的村落。
鬱錦音聽完若有所思。
如果北朝所有的村民都這勤奮開墾荒地,恐怕不用三年,北朝就能富庶十倍。
她讓另一個人繼續講。
這位女子名字叫阿秀,她的命就沒有大柱那麼好運了,就算她自己能把種子播種在地裡,不停翻番,但是家裡人和鎮上的人可不會聽一個婦人的一家之言,所以這位女子將糧食種好豐收後,隻留下自家的口糧,其餘糧食全部賣掉了。
她用賣糧食換來的錢去買小雞仔,五文錢一隻小雞仔,她一共買了一百隻,公母對半分,養到第四十天的時候雞仔們就成熟了,然後大雞仔下小雞仔,一年下來陸陸續續繁殖起來,現在她家已經蓋了四座大雞舍,養雞兩萬隻。
她上個月光賣雞蛋就賣了三百兩!
大臣聽地目瞪口呆,好厲害,賣雞蛋都這麼掙錢嗎?
“終於知道百姓的收入為什麼會增加了!”
而這兩人之所以來,也想好了要的提一些建議。
第一個人說:“陛下,我們村都是泥路,碎石路,陛下這麼厲害,能不能把路也修一修呢?”
鬱錦音道:“可以。”
她又問第二個人。
這個女子欲語還休地望了鬱錦音一眼,踟躕半天,才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來——
“陛下,民女今天能來見陛下,還是民女的老母親以性命要挾換來的。”
鬱錦音心裡有個不好的想法:“你家人不同意你來?”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民女婆母說女子難登大雅之堂,要換成民女夫君來,否則就要民女夫君和民女和離,還是民女娘親去和婆家吵了一架......民女知道不該拿這些私事來煩擾陛下,但是民女心想,若是能有所成,惠及的也不隻是民女一人了。”
鬱錦音已經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麼了,鼓勵她道:“女子為何難登大雅之堂?朕不就是女子嗎?朕現在不就在皇位上坐著嗎?”
這位女子一聽,當即感動地熱淚盈眶,叩首道:“民女無所求,民女求陛下開恩,令天下廢除休妻製,並令天下和離丈夫不得令妻子淨身出戶!”
她說完,跪在地上,心裡害怕地想,女帝會不會答應呢?
她等地心焦慮不已,就怕陛下不允許。
實話說她來之前,她的夫君就冷冰冰地告訴過她,若她執意替他面見陛下,他就要休妻,讓她淨身出戶。
她孤身一擲,賭的就是改命!
她不服,小雞仔子是她自己的口糧換的,她自己的口糧裡還要留下全家的口糧,而其他人的口糧並不上交,全都藏在婆母的地窖裡。
這一年來,每隻小雞仔都是她照顧的,後來又是她請來工人打造了雞舍,是她不辭辛苦守著雞舍,雞舍裡每一隻雞的水和食物以及糞便都是她處理的!
而她的夫君嫌棄雞舍裡的糞便又臟又臭,不曾踏入一步,在她守著雞舍時,夫君守著彆的女人,那個女人要生孩子了,他就讓人來雞舍裡挑雞,三五不時就要宰一隻雞給他的妾補身體......現在看雞舍掙錢了,他就要將雞舍奪走,將她趕出去!
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
大臣們聽後全都沉默了,怎麼說呢,這種事很正常。
鬱錦音掃了一眼眾人的反應:“朕答應你——”
女子猛然抬起頭,眼神怔怔地望著那個少女,其實這會兒她本已經不抱希望了,她沒想到女帝竟然會同意!
鬱錦音不僅要同意,她還加了兩條:“自今日起,北朝律法廢除‘七出’製度。”
李元青立刻用筆記下鬱錦音的要求,她的口諭留下來,日後還要查驗下面官府事情辦的如何。
女子喜極而泣,叩首領命。
鬱錦音再次道:“其二——”
眾大臣都沒有想到,女帝竟然還有其二。
廢除七出製度他們心裡隱約有些慌亂了,這改革是不是太荒唐了?但是他們想象紀錄片裡的景象,又突然覺得七出算什麼?如果七出阻礙了北朝的發展,那麼七出不要也罷!
於是大臣們短暫地慌亂後更加淡定了。
就算這會兒鬱錦音製定出再離譜的事兒,他們也會淡定安慰自己女帝心裡早有對策。
“——男子女子和離後,兩人共同持有的家產對半分。”
結合第一點來看,男子再也無法用七出的製度讓女方淨身出戶。
大臣們沉默了一瞬,也讚同了。
隻有一道聲音不同意——
李光從鬱錦音身側站出,誠懇道:“陛下不可!”
鬱錦音臉上看不出喜怒,靜靜地望著他。
旁邊李元青用眼神示意李光不要衝動,然而李光仿佛沒有看見般,自顧自叩首。
李元青感覺的沒有錯。
鬱錦音的確不喜李光。
但這不喜跟李元青想象中的不喜不一樣,鬱錦音不是原主,對李光沒有任何怨懟,她隻是來走劇情,順便虐一下李光好讓結局後快穿局告慰原主的靈魂而已。
“有何不可?”
李光道:“自古以來,夫為天,婦為地——”
鬱錦音好整以暇地打斷他:“那以你看,現在真是天,還是地呢?”
女帝似乎動怒了?
應該是吧!
“陛下息怒!”
“臣等認為,陛下所言極是!”
大臣們齊刷刷跪了下去。
如果說以前大臣們心裡還會猶豫一瞬,現在則是閉著眼選也要站隊鬱錦音,誰叫她是天外來客、是異界的人,是先知,是任何植物都能改良的“科學家”呢?
誰叫她不到一年時間就趕跑了饑荒,改良了菜種呢?
現在她的實驗室裡還有一批新的菜種改良,一批新的糧種也要改良,大臣對無所不能的植物科學家除了點頭,沒有一點想要反抗的念頭。
鬱錦音這根金大腿實在是太粗了,大臣們是傻了才會跟金大腿對著乾呢。
彆說鬱錦音今天說夫和婦和離後共有財物平分,就算要天下的夫們要淨身出戶,大臣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維護到底!
夫為天的確為大臣們創造了很多便利,但是今天不一樣了,因為有了女帝,女帝帶給大臣們的好處已經不是能夠用錢財來衡量的了。
換句話說,侍奉過女帝的這批大臣、以及大臣的後嗣們,無論走到哪裡,無論見到什麼郡王,也都會被優待的。
正為因為大臣們待在鬱錦音身邊,耳濡目染她的思想、她的每一個舉措,所以才彌足珍貴。
若後世多了許多女帝這樣的傑出人才,能夠帶著人類走出未知的迷茫,創造新的未來,大臣們便心甘情願把女子奉為天。
又有何不可呢?
大臣們紛紛站隊,沒有一個人反對鬱錦音的製度,李光尷尬了。
或許是年少無知給了他勇氣,他想了想,還是堅決道:“這不妥,江山會大亂的。臣也是真心為陛下的江山著想......希望陛下莫要責怪微臣魯莽。”
前皇帝李光的視線無所畏懼地對上了少女帝王。
對視片刻後,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從那雙平靜的眼眸中看清她的心緒,而他面對她從容不迫的視線越來越感覺到緊迫和壓抑。
終於,鬱錦音並沒有發火,而是輕笑了一聲:“我理解前皇帝哥哥的心情,自從我爹爹嫁給你母君後,就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大臣們靈魂一抖:“......”那叫多愁善感嗎?是鬱鬱不得誌吧?不過這話大臣們就是打死也不會說出來的。
至於李光,聽到鬱錦音絲毫不在意地談起她父親,李光的眼眸垂下來,似乎在用沉默抗爭。
鬱錦音冷聲道:“朕知道前皇帝哥哥是擔心自己的命運也淪為朕的父君這般——但你多慮了,朕方才不是言明,二者地位相等嗎?”
李光:“微臣當不起陛下的哥哥二字,微臣隻是末等官員,且大臣都站在您那一邊,您如今是女帝,自然是您說什麼就是什麼,方才是微臣無禮了,微臣請罪!”
事情鬨到這裡,那位請求女帝幫助自己的女子嚇壞了,她跪在那裡等鬱錦音收回成命。
但女帝並沒有收回成命。
李光看著鬱錦音。
鬱錦音冷笑一聲:“朕站在這裡,隻是因為朕是天子嗎?難道隻因為你們遵循落後的封建製度所以才奉朕為帝王嗎?朕當初登上帝位,並不是依仗大臣——也沒有倚仗父君,朕有實力,望你們周知!”
李光後退一步,再一次滿臉羞愧。
然而鬱錦音說:“你的羞愧對朕來說毫無意義。朕很在意你的汙蔑,作為對朕大不敬的懲罰,這樣吧——”
少女一步一步走下台階,走到與李光面對面的距離後停住腳步,轉向那女子:“夫婦和離者,婦擁有八成繼承權,全族的繼承權。夫犯錯誤者,責令出族,朕是廢除了休妻製——但是朕不曾廢除休夫製。”
說完,視線轉回來,輕蔑地望一眼李光。
李光臉白了:“......”
“世間女子走過的路,世間男子都走一遍,再來跟朕談江山亂不亂——以朕的眼光來看,你們過去的江山確實很亂!朕記得沒錯的話,密室裡的佛像已經能證明一切了!”
女帝毫不客氣的把李光好不容易蓋好的遮羞布狠狠撕下來。
讓他再次在眾臣面前抬不起頭來。
“朕稱你一聲李光哥哥,你以為朕真把你當哥哥看嗎?”鬱錦音輕哼一聲。
端看她父君,從一介武將淪為皇太帝的太夫,又再淪為皇太側君......鬱錦音把誰看在眼裡過嗎?
“你不敢當,但是朕卻不能不認你這個哥哥,你放心,朕一定會為你挑選一個如意女郎君!”
六月的天,前皇帝李光覺得自己仿佛墜進了冰窟窿裡。
他想,他這一生恐怕就要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