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江月是不希望帶薛寧來這裡的。
但她醒來有些早,怕她尋不到自己著急失望,他不得不儘快回來,而且——
秦江月側過身,望著薛寧有些怔忪的神情,輕聲道:“要解決這裡的問題,怕還是要勞煩你一二。”
還真是加班。
薛寧休息足了,也不太介意加班,剛想說好,身子就被秦江月抱住了。
他聲音就在耳畔,帶著繾綣的歉意:“你才剛好些,便又要你受累,是我無用。”
他最近怎麼老是重複這句話?
薛寧扳住他的臉,仔細看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被奪舍了?你以前明明很自信的嘛!”
她挽住他的手臂,往萬魔窟走得更深些,幾乎半隻腳懸空在岸邊。
“你會需要我,肯定是因為這裡的魔氣沒有淨化之力無法快速清除乾淨,夜長夢多,保不齊時間久了,就會給魔神重燃魔種的機會,我能幫上忙也算是有始有終,全了我的因果。”
薛寧現在把修道中說的所謂“因果”吃得特彆透。
“天山之中是我與魔神的因,現在該來親自收我的果了。”
她精神奕奕,不見疲態,也不見厭煩:“你留下最簡單的部分讓我來解決,已經是用心良苦,怎麼會沒用呢?不許你老是那麼說自己,說得多了真的會變笨的。”
雖然笨蛋美人也很可愛,但秦江月變笨……難以想象會是什麼樣子。
他還是聰明一些好了。
一個家裡也不需要兩個聰明人,她最近真的太累了,很想徹底躺平,腦子還是由他來長吧。
“我們要怎麼開始?我直接來嗎?”
薛寧偏頭詢問,發髻上的木梳在萬魔窟昏暗的光線中閃著幽暗的光。
很美,有種樸素又沉著大氣之感,安靜、溫柔。
秦江月見過的女修不多,幾次輪回轉世加起來見過的女子也屈指可數。
也可能他遇見的女子不少,但看進眼中,真正會記住模樣的是真少之又少。
在這些女修身上,他從沒見誰戴過梳子模樣的發飾,薛寧是頭一個,也一定是最適合的那個。
想到木梳是他半身所化,自己的半身與她那樣契合,變成梳子也自然般配,秦江月心胸一震,劍意滌蕩四方,轉身來到薛寧身後,準備做她背後的男人。
“我會幫你封印它們,你直接用淨化之力將它們全都淨化便可。”
萬魔窟裡本來有不少大魔,這些大魔在裡面時間久了,殘忍暴戾,猙獰恐怖。
它們甚至連長聖都不算完全臣服,所以才一直被魔神鎮壓在萬魔窟,不得出世。
長聖在瀕臨死亡的時候,也沒想過尋它們幫忙。
畢竟真的放它們出來,不補一刀,妄圖自己成為魔神,就已經很不錯了,指望它們幫忙?
不可能的。
在魔神死後,萬魔窟中魔氣急速衰減,以前這些大魔不相信脫了
長聖,魔域就不得完整,它們認為自己也可以獨擋一方,可現在魔神死了,萬魔窟都開始縮水,內裡空間無限縮小擠壓,讓它們無處可去,被封鎖在一處。
如此還不算,劍仙冰寒劍意隨著長聖的隕落踏入萬魔窟,凜冬降至其中,帶來比從前魔神更可怕的封印之力,使它們甚至不不能自由行動,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身軀變得僵硬,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本以為這就算完了,它們還有機會翻盤,反正隻要不像魔神那樣隕了,就總能找到生機。
它們在冰封之下是有意識的,看到劍仙親臨,一開始還有些慌亂,但見他退後,反而是個過於漂亮的女修站在前面,又都淡定起來。
一個女修而已,翻得出什麼風浪?
劍仙看起來都無法奈何它們,隻是將它們封印,她還能殺了它們不成?
那麼漂亮,怕隻是劍仙帶來施展自己力量,炫耀自己高深修為的。
男人嘛,總會想要在異性面前表現自己,劍仙怕是也無法免俗。
它們無一不輕視薛寧,無一不覺得今日可以平穩度過。
但就是這樣被看不起,被不放在眼中的女子,卻能完成劍仙都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的事。
萬魔窟裡很熱,薛寧閉著眼,能感受到炙熱的風吹在臉上
很巧的是,她今日穿一襲紅裙,披金色披帛,散下的發絲隨披帛和裙擺飛舞,她像是站在崖邊要跳下去搖搖欲墜,卻不管過去多久,始終不曾墜落。
她如一輪金紅色的太陽,懸於萬魔窟之上,點亮這個隨魔神誕生也該隨魔神終止的萬魔深淵。
魔的吐息聲不絕於耳,它們雖被鎮壓封印,卻還活著,這樣的吐息讓薛寧想起了長聖。
她雙手結印,廣袖也被濕熱的風吹起,秦江月立在身後看她冷靜地念咒施法,綠中帶白的靈力交纏而磅礴地飄向萬魔窟底,那一幕讓他越發清醒意識到,薛寧已經成長到了不需要他也可以活得很好的地步。
最初在後山見到她時,她身體羸弱,前路渺茫,每日受排擠,處境困苦。
而現在她脊背挺直地站在萬魔之前,目光凜冽,神色淡定地以淨化之力淨化萬魔窟,不管封印下的大魔如何粗魯地咒罵、哀嚎甚至請求,她都沒有閃動一下眉眼。
她始終安然平淡,不可侵犯。
秦江月在還隻是秦江月的時候,希望薛寧能早日變強,這樣他死的時候才能放心放手。
現在她成長得隻比那時他所期許的更好。
或許,他會有些失落和緊迫嗎?
會覺得她變得更好更強大,以後就隨時可以離開他,從而緊張不安,意圖做些什麼讓她更依賴自己嗎?
秦江月闔了闔眼,意識到這是萬魔窟最後的掙紮。
萬魔窟在蠱惑他,希望他在薛寧除魔的緊要關頭做些什麼,好讓它們得以逃脫。
一旦薛寧受傷,或者因此留下什麼永久的創傷,就再也離不開他了。
萬魔窟所用
蠱惑之力強大如斯,連他的思緒都能撼動,若今日換一個人站在薛寧身後,可能真的會被蠱惑,做出錯誤的選擇。
還好今日是他站在此處。
以後她的身邊也隻會是他站在那裡。
她變得更好更強,這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他怎會因此緊張不安,甚至去傷害她?
絕不可能。
哪怕被蠱惑也不可能。
他隻會為她的成長感到開懷和欣慰,即便有一日她超過他,他也隻會覺得:“該當如此”。
彆人眼中秦江月是劍仙,是神明。
但在秦江月眼中,薛寧是他的神女。
讓他嘗到人間愛意,停止不斷地輪回與死亡,活著回到世間,感知到快活二字何解的神女。
他的神女正專心致誌地除魔,眉眼間的認真聖潔安然,秦江月心頭猛跳,要很用力才克製住向前擁抱她的衝動。
萬魔窟見在他這裡尋不到辦法,自然而然地將苗頭轉到了薛寧身上。
薛寧……一個被它們看不起的女修,竟然擁有堪比劍仙的力量。
劍仙的劍意如冰,封印萬魔窟,薛寧的淨化之力則像水,流淌到各個角落,絲絲縷縷都不放過,淨化每一道甚至是每一滴魔氣。
它們使勁渾身解數也不曾終止這力量,無奈之下,它們想到了不被自己所臣服的魔神。
這女子身上有些熟悉的氣息,眉眼之間仿佛見過,思量過後,想起了那個被魔神最先丟進來的凡女。
那凡女入魔,在這裡依然堅持著不肯像魔一樣撕咬啃噬同類,最後被魔神帶走,不知去向。
這女子與那凡女眉眼何其相似,定然和對方有關係。
它們正要幻化成那女子的樣子,突然控製不住自我,整個萬魔窟震蕩之後,在冰封之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頭顱。
頭顱由魔氣彙聚而成,凝結成一個長著雙角的面孔。
那面孔熟悉無比,是薛寧以為自己此生不會再看見的臉。
她愣了一瞬,迅速去看身邊,秦江月守在那裡,面色如常,不見什麼意外,發覺她轉過來,用眼神詢問她怎麼了。
“可是累了?”秦江月上前一些,“也沒有那麼著急,歇一歇再來吧。”
他想將薛寧帶下去,但薛寧拂開他的手說:“我沒事。”
他看不見那頭顱,隻有她看得見,那也沒關係。
得知魔神隕落的消息時,薛寧是開心的,可以偷懶,沒有人會不開心。
但開心之餘也有些遺憾。
遺憾沒能親手,哪怕是親眼看著那狗東西去死。
現在機會來了。
不管他是魔是鬼,是真是假,都去死吧!
薛寧雙臂張開,騰空而起,大開大合地結印之後,咬破手指,在眉心化下一道血痕。
更強大的淨化之力從眉心破出,彙聚如海,湧入萬魔窟之中,直接將那頭顱衝散。
頭顱散去之前似乎彎
起嘴角笑了笑,但薛寧根本不去理會那張臉,除了第一眼,完全就當它不存在,也不會看見那個笑。
頭顱被衝散之後,萬魔窟冰封開始崩毀。
不是封印損毀,是被封印的魔開始如冰雕碎裂一樣,粉碎成灰。
漫天粉末彌散,薛寧閉上眼睛,肩上發上都積了厚厚的灰。
秦江月從岸上飛來,將精疲力儘的她抱在懷中,頭也不回地帶離萬魔窟。
兩人消失之後,萬魔窟落塵整整七日才終於結束。
火海消失,往日遮天蔽日的魔氣被清理得乾乾淨淨,數萬年了,陽光終於再次投射在這裡,從前的不照之地又一次沐浴光輝,依稀還能看見淨化此處的神女蹤跡。
她一人前來,帶著幾隻小烏龜,將積存的灰塵清理乾淨,一點點歸還此地的原貌。
萬魔窟在成為萬魔窟之前,是一處漂亮的山淵。
淵底開滿類彆不同的鮮花,鮮花帶著清晨的露水,乘著燦目的驕陽生長綻放,美不勝收。
有神明負劍匣而來,藍白道袍,身高腿長,腰身勁瘦,烏發銀冠半豎,眉眼淡薄,安之若素。
落地之後可見他劍匣中銀光閃爍,是元神化劍之跡象。
“怎麼一個人過來。”
秦江月問了個一個問題,薛寧回眸一看,也問了個問題。
“怎麼背著劍匣?”
秦江月似乎笑了一下,半真半假道:“為了與這一身合襯。”
……許久之前,道場初見他那日,薛寧就見秦江月背著劍匣。
那時她就想,明明可以收劍入靈府,卻要放在劍匣中背著,說不定那劍匣就是白月光穿搭的一部分。
那時的所思所想居然與他今日的玩笑不謀而合。
薛寧再次感歎緣分的奇妙。
“我來這裡打掃一下,積了太多灰塵,味道不好,不利於這些花兒生長。”
薛寧站在花海之中,身上帶著好幾種花朵的香氣,非但不顯得繁雜淩亂,甚至十分好聞。
是一種隻肖靠近,就會讓秦江月腦子發昏的好聞。
“怎麼不叫我一起來。”他發音都有些遲緩。
薛寧笑起來:“我都是道君啦,現在又沒魔族作亂了,自然不用事事粘著你一起。”
稍頓,她牽住他的手,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停頓目光,聲音輕下來:“你會想要我好好休息,我當然也希望你能好好歇一歇。”
秦江月喉結上下一動,生得冷峻的眼眸中,眼神異常柔和。
“說起道君,可想好你的道號了?”
真君時就該想好的道號,直至成為道君,薛寧依然沒有宣告。
之前是一直沒想好,也沒時間宣告,現在有了時間,看著從前的萬魔窟變成無邊花海,薛寧突然知道自己的道號要叫什麼了。
“寧晚。”
她和從前的原身都叫薛寧,取兩人共同的寧字,再取曾經在萬魔窟中掙紮,最後將神魂獻祭給她的江暮晚一個字,恰好就是她的道號。
【花開款款寧為晚,日出遲遲卻是晴】。
花綻放的過程美麗並不亞於徹底綻放之後。
太陽或許升起的遲了些,但希望和光芒總還是會來。
今日的萬魔窟改叫萬花穀,天明的有些晚,但往後日日都是晴天。
“寧晚很好!”薛寧開心道,“我以後就是寧晚道君!”
她會帶著自己、原身,還有江暮晚的那一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秦江月眉眼彎下,與她一起站在花海之中,身影始終在她半步之後,永遠是守候的姿態。
“好,寧晚道君。”
他聲音溫文而柔和,一字一頓道,“可以做第一個稱你道號的人,榮幸之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