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不自覺溢出唇瓣的話不是責問,隻是一種近乎於劫後餘生的感慨。
秦江月卻不得不因此責問自己。
是啊,他怎麼才來?
他實在無用。
自詡天下無敵的劍仙,高高在上多年,哪怕當年輸給魔神,也是因為魔的手段下作陰損,迫使他自殘,不然他不會輸。
可今日他無用至極。
長聖意味深長充滿暗示的話語成不了他的心魔。他的確會在意薛寧犧牲了什麼付出了什麼,但不會因此介懷。他隻會為此更加厭惡自己的無能,後悔沒能更早一些趕到。
他隻會因為這些越發愛惜珍重她。
他也不覺得魔神妖言惑眾的話會是真的。
“對不起。”
秦江月良久才吐出這樣三個字,語氣難得不穩,眼睛都不敢去看薛寧,好像看一眼就會愧疚到殺了自己。
“讓我看看。”
說是要看看,其實隻是用自己的靈力替她檢查身上的傷勢。
還好小龜幾個來得及時,薛寧除了靈力用儘,靈脈虛弱之外,沒有任何不好。
秦江月緩緩送入自己的靈力替她舒緩經脈,感覺到她身子一軟依賴地倒進他懷中,想到連平日裡不著調的小龜都能比他先進來,內疚瞬間攀升到了頂峰。
視線落在雪地裡的血流成河時,那種壓抑沉重的愧疚幾乎淹沒了他。
紅和白本就是兩個極端的顏色,它們放在一起對比時,哪怕是他的眼睛也有些受不了。
她流了那麼多血,秦江月久經戰場,怎會不知她想要做什麼。
必然是走上絕路,不得不用這種辦法召喚小龜來相助。
想到自己進來時看到的魔神和奢比屍,秦江月身體痙攣了一下,薛寧察覺他的異常,顧不得舒緩自身,趕緊捧住了他的臉去看他的神情。
秦江月卻百般阻撓,不斷躲避,柔順的長發落下來,擋住了他大半的臉。
“你怎麼了?”
薛寧有些擔心地問他,這叫他更加無地自容。
她分明是最累最疼最可憐的人,現在卻要這樣的人不得休息,反過來關心自己。
秦江月不斷搖頭,緊抿唇瓣,明明想說一句自己無礙,不必為他操心,可他不能開口,一開口隻會暴露他難以遏製的真實情緒。
薛寧怔了怔,從他長發滑落的間隙看到他通紅的眼睛。
她瞬間知道他是怎麼了。
薛寧握了握拳,摟住他的脖頸道:“我這不是好好的,沒有事嗎?不用擔心……真的沒事,一點都不疼。”
明明是安慰的話,說出來自己卻先哽咽,因著這份哽咽,秦江月身子顫動更加厲害,薛寧本來覺得自己很堅強的,可看到他露出從未有用過的軟弱姿態,她自己也跟著難受。
“我真的沒事了……你是看到了那些血嗎?其實也沒那麼疼,隻是流了很多血……”
她有些語無倫次
,秦江月的手已經落在她後腦,摸到一大片血。
血已經冷了,還有一部分乾涸,薛寧因為小龜傷口愈合,但之前留下的痕跡並未消失。
看著秦江月滿是血的手,薛寧後悔不跌,怎麼沒念個清塵訣?
“現在好了。”
她急於證明自己真的沒事了,但她聽到了秦江月終於挨不住地開口。
“對不起。”
他音色顫抖,不再閃躲她的視線,暴露自己全部的愧疚和無邊的自責。
“為什麼不是我?”他音色帶著從未有過的悲愴、後悔和心疼,“這些明明該我來經曆,為何不是我受這些疼,為什麼不是我。”
薛寧愣住了。
他眼淚滑落,將自己不夠從容穩定,不夠可靠淡然的一面展示給她。
“寧寧,對不起,是我無用。”
“都是我不好,對不起,叫你這樣艱難,叫你這樣疼……”
天空中雷鳴不斷,這是作為神的秦江月心境動蕩,要生出心魔的跡象。
他不會因為長聖的三言兩語懷疑或者質疑薛寧什麼,他也沒有資格那麼做。
他隻會因為自己的沒用讓薛寧經曆苦難而自責到心魔橫生。
薛寧趕緊將淨化之力送進他體內。
“胡說什麼,我真沒事,都過去了,真的沒有流那麼多血,隻是雪也跟著化了,才顯得有點慘烈……”
解釋是那樣蒼白無力,好吧,她確實流了很多血,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
“……是有點累沒錯,但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所有堅持都值得。”
薛寧語速慢下來,臉上是平和溫柔的笑,聲音裡有十分自然的安撫之意。
“我做了一件大事,長聖天照神體的破綻隻剩下一處沒找到,我還重傷了奢比屍!”
她說著話興奮起來,替秦江月抹掉臉頰上的淚痕,美人垂淚,真是叫她心疼無比。
“我還感悟到了神跡,這說明我真的有一日可以成神!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你不要把這些都當成磨難啊,也許這是我的機緣呢?小龜最後的三顆蛋都開出來了,雖然沒有新的龜孵化出來,但我感悟到了神跡。”
也許是吧。也許這是她的機緣,不僅僅是磨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機緣,遇見時總會充滿波折和危險,秦江月也遇見過很多次,也曾經十分狼狽。
但事情在彆人和自己身上都沒關係,在薛寧身上就不行。
她訴說的每一樣成績,背後都代表著極大的艱難和犧牲。
她是怎麼做到的,秦江月不想讓她再去回憶那些糟糕的事,可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愧疚。
眼淚不斷淌下,天山逐漸崩塌,雪落下來,幾乎將他們掩埋。
小龜無聲地替兩人撐出一片安然的天地,薛寧眼睛跟著秦江月變紅,緩緩抱住他,頭枕在他肩上,不說話了。
她一沉默下來,秦江月好像眼淚流得更凶了。
但
他到底是因為她的淨化之力,少了生出心魔的危機。
兩人依偎在一起,秦江月視線垂下,看到她血染的衣衫,見她要念訣清理,趕忙抓住她的手,替她整理一切。
他每一個動作都做得認真虔誠,眼睛始終是極紅的。
幫她整理好頭發,清理乾淨最後一處臟汙的時候,秦江月喉結滑動,他想,薛寧一定不喜歡一直聽這樣的話,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說。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不該管什麼轉折,就該逆天而行,為她鋪設坦途。
她不該經曆這些苦難,她就該好好地坐在仙閣裡,吃他給她做的美味佳肴,或是懶懶地躺在榻上休息。
她不該這樣累,靈脈都匱乏了。
薛寧心跟著他不住的歉意一起碎了。
她再次抱住他,和他額頭相抵蹭了蹭,紅著眼睛道:“沒事,已經沒事了,真的沒事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秦江月低頭閉眼,深呼吸,勸服自己從未有過的軟弱快些消失。
他還需要做更多的事,情緒過勝會給薛寧帶來更大負擔。
她需要休息,他得讓她儘快回到安全溫暖的地方休息。
“我帶你走。”
秦江月抱起薛寧,想就此帶她離開。
薛寧卻按住了他的肩膀,看著快要崩塌的天山:“這裡怎麼辦?”
秦江月從她眼中看出不舍。
原以為這地方她會恨之入骨,畢竟在這裡她的經曆哪怕他不知細節也能想象到的壞事,可她居然會不舍嗎。
“你想要它留下,它就能留下。”
秦江月挽袖成劍,靈力傾斜而出,磅礴地將天山整個維係住。
魔神可以封一座天山在自己的神府,秦江月自然也做得到。
鑒於薛寧想要這座山留下,他並未將天山放在自己靈府,而是直接放在了無爭仙府的旁邊。
仙府弟子一直焦急等待著下一步指令,也關心著薛寧的消息。
乍然看到一座萬裡冰封的天山,都有些茫然。
薛寧也有些驚訝,秦江月居然直接將天山放在這裡。
不過……也好。
“我去看看。”
她從秦江月懷中下來,隻說去看看,並沒說要看什麼。
秦江月步步緊跟在她身後,一個目光都不肯從她身上轉開,是真的怕死了她再出什麼事。
薛寧從無邊無際的雪堆裡,靠著木靈的感知,找到了那根奄奄一息的細藤。
秦江月瞥見那根藤蔓眉頭就皺了起來,臉色不太好看。
薛寧回眸觀他神色,心裡已經對細藤的身份有了答案。
細藤感知到劍仙的威壓,哪怕精疲力儘也開始跪地求饒,那是求生的本能。
薛寧就蹲在它旁邊,看它如此,心情複雜無比。
她手落下來,替它療傷,如同它在冰天雪地之中救下同樣身處絕境的她。
“我被慕妏拉進骨
劍,遇見同樣被拉進來的魔神。我們都被封鎖了靈力,一路從石窟打到水下,又到了地宮,最後來到天山。我執意下山尋找一線生機,發現了奢比屍的冰宮時氣息將儘,是它救了我,給我溫暖的地方,為我療傷。”
薛寧細細訴說自己在骨劍之中的全部遭遇:“後來我受魔神掣製,也是它出現,替我捆住他,讓我可以有機會尋魔神身上每一處破綻。我將長聖身上處處捅穿,毀他六顆心和六個破綻,隻剩最後一處還未得手。若得手,應該就能真正殺死他了。⒊_[]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經曆時覺得無比艱難,翻過頭來回憶,竟然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但秦江月聽得出她每個字之中的酸澀難捱。
甚至從這隻言片語中看到了當時危機重重的情況。
他又將目光落在細藤上,刻意收斂了威壓,細藤發覺危機消失,終於放鬆了一些。
它分明是才開靈智,都分不清是與非善與惡,隻是本能地想要幫助薛寧,為此不惜付出自己稚嫩的性命。
連它都幫得上忙,但他沒有。
秦江月前所未有的自厭。
他後退幾步,給薛寧和細藤空間,但目光半步不離她。
他看到她治好了細藤,站起身看了它很久才緩緩說:“你以後要好好修煉,一心向善,不可為惡。”
作為與木靈融為一體,感悟到神跡的修士,薛寧方才將自己身上的一息神跡留在了細藤身上。
這是她對幾次救命之恩的報答。
希望他們這次都可以安然度過,未來可以成仙成神,修得大道。
哪怕不能修得所謂大道也沒什麼,隻希望大家一直平平安安,不要再有什麼波折了。
薛寧轉過身來,沒有和細藤道彆。
再見的話不用說,或許未來的某一天,他們還會再見吧。
她走到秦江月身邊,牽住他的手說:“我們走吧。”
秦江月望向兩人交握的手,感受著自己被她握住,後知後覺地用力反握回去。
他這樣無用,來得這樣遲,甚至不如一根弱小的藤妖對她幫助多,可她還是願意回到他身邊。
她還是選擇牽起他的手。
秦江月穩住了天山的風雪,對薛寧說:“好,我們走。”
他帶她離開了這裡。
細藤在風雪之中緩緩消失不見,它太弱小,一小條,離遠了就會與雪色融為一體。
薛寧始終沒有回頭,可細藤稚嫩的靈智之中依然感受到了欣慰和歡喜。
這樣已經很好。
它會一心向善,絕不作惡,求仙問道,做個好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