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的魔化還沒完全恢複,肯定不能就這麼前往戰場,鎖靈陣沒有收起,秦江月的靈力也不足以支撐他們去了危險的屍潮之中再安然返回。
真的去了,看修界眾人身陷險境,又真的能做到袖手旁觀,隻顧自己安危嗎?
所以還是不能就這麼去看答案。
薛寧也有點不那麼想知道答案了。
臨門一腳,突然不敢去看。
“算了。”她鴕鳥心態起了,重新盤上腿道,“還是快些將自己的事情處理好要緊,魔化一日在身上,一日擔心出什麼意外。”
秦江月已經做好了冒險去外圍看一眼,不暴露身份,看完再回來的準備。
薛寧自己放棄,有些意料之外,細想下也在意料之中。
注視著她尖尖的耳朵,秦江月的情緒反倒比之前她想去的時候平和許多。
要說真不擔心人間出事,那是不可能的。
可眼下結果都出來了,再擔心也無用,不如放寬心。
而慕不逾的生死,秦江月心中早有定數。
以他曾經對薛寧做過的事情,還有他對她所懷有的那種冒犯的情感,不管哪一樣,都足以他死千次萬次。
死在今日的屍潮之中,總比往後天下太平,死在他的劍下多些體面。
從謫仙島回來,薛寧對慕不逾的處理意見就是兩不相欠,一筆勾銷。
他不反對。
她有她的決定,他也有他的。
秦江月傾身過去,替薛寧將額邊碎發整理了一下,動作細致溫柔,這是他面對她時獨有的狀態,以至於她總是會忘記,劍仙主殺,是戾氣很重的神仙。
神魔大戰之前,凡間除了修界,輕易不敢有人供奉劍仙。
是在神魔大戰之後,凡人才開始供奉這位救世主,以求心安。
這樣一個殺神,怎會輕易放過慕不逾呢?
天際邊暗色緩緩散去,秦江月甚至沒去數已經過了幾天,這場惡鬥結束就好。
風波過了,總體來說是件好事。
秦江月正襟危坐,儀態萬方,小龜從薛寧袖子裡出來放風,就看到他淡漠的神情掃過來,幾乎有些冷血之意。
觸及它的目光,秦江月嘴角微微抿起,弧度向上,明明靈力被鎖,身上有傷,領口微微敞開,是有些虛弱無力的易碎模樣,神情卻高貴冷淡,頗有些玩味。
誰懂啊???
小龜立刻當了縮頭烏龜,縮回薛寧的袖子裡。
秦江月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將鎖靈陣維係地更穩固一些。
地動山搖都驚動不了陣中人幾分。
無數的光束劃過妖界上空,是修界的人過去了。
從數量來看戰果還算不錯,但從光束的氣息上來判斷,沒有慕不逾那一道。
薛寧會好奇結果,是因為她覺得她所知的那些已經沒參考價值。
她可能以為事情不會那麼糟糕,慕不逾不會
死,所以想去看。
後面又意識到不太願意面對慘烈生死,生怕萬一,又反悔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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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來不去是對的。
慕不逾不會有好結果。
側頭掃了掃打在結界上的信符,秦江月悄無聲息地斂去一切,繼續閉目療傷。
無爭仙府內,活著回來的人沒有一個不身受重傷。
但他們都顧不上自己,圍著其中一個人齊齊前往雲歸峰。
這裡是無爭仙府醫修聚集之地,六界之中最好的醫修都在這裡了。
各宗弟子圍在洞府之外,急切地想要知道裡面的情況,卻隻看到所有醫修,包括長老們都搖頭歎息。
這不是好兆頭。
一個嬌小的身影擠開了所有人,尖叫著讓他們閃開。
“放我進去,我要去看我爹!”
是慕妏。
她還是固執地稱慕不逾為父親,想要闖入洞府去看他到底怎麼了。
秦白霄橫劍阻攔,蹙眉看著她:“你怎麼沒事了?”
慕妏急切道:“我沒事了,白霄師兄看上去很失望?你是不是希望我和我爹都死了,這樣你們一家人就開心快活了?”
“阿妏!”
溫顏聽不下去,不得不出言提醒她話太過分,慕妏說完也後悔,可要她轉頭道歉也是不可能。
她瞥了一眼師姐,師姐傷得很重,看著自己的眼中有提醒卻沒有責備,慕妏心頭一酸,黯然道:“彆阻我的路,我要去見父親。”
她還是想見慕不逾。
秦白霄和溫顏對視一眼,恍惚想到這或許是最後一面。
也可能已經沒有最後一面了。
連他都不敢多回憶那場與屍潮戰鬥,本命劍上滿是血腥腐臭的味道,他不記得自己揮劍多少次,殺了多少冥鬼和行屍,隻隱約記得那術綠色的光。
那道將他們從行屍腐臭的撕咬、冥鬼陰冷的侵襲中拯救出來的光。
當時那種情況,如果沒有慕不逾的自我犧牲,他們可能全都得栽在裡面。
秦白霄橫劍的手緩緩放下,無論慕妏曾經有什麼,她對父親的感情是不需要懷疑的。
若不能見到最後一面或成終生遺憾。
可她身上究竟為何一點傷痕都沒有了?
甚至修為也回來了,他竟然隱隱有些看不出她的境界了。
他可是元嬰,會看不清她的境界隻有一種可能,她的修為如今已經可以和他匹敵。
慕妏是劍修,一個近乎元嬰的劍修誕生——在她瀕死之後。
是他放下她之後,她遇上了什麼機緣嗎?
這些疑問還沒來得及問,裡面就有人出來阻止了慕妏進去。
衝虛道宗的宗主看過慕不逾後,搖頭表示他也沒辦法。
所有修界大能都試了一遍,皆無法挽救慕不逾的性命,這位道君將無爭仙府帶領到今日不可撼動的第一首座之位多年,終究是要離開了。
秦白霄怔在原地,所有人都在這一刻沉默下來。
慕妏不願相信這個結果,掙紮著要進去親眼看過才行。
衝虛道宗宗主直接道:“慕府主閉眼之前最後一句話是叫你閉嘴,太吵了,他不想見你,你們沒有任何必要再見最後一面。”
剩餘一句話他沒說,因為這裡人太多,他隱約覺得這句話說出來不合適。
慕不逾最後說:我想見的人,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他不想見慕妏。
死之前真正想見的人卻也見不到。
衝虛道宗宗主歎了口氣,拂開傻眼的慕妏,頭也不回地帶著本門弟子去療傷了。
雲歸峰上很忙碌,他們這麼多人杵在這裡也很擾亂步調。
“府主已經不在,你們的傷還是要治療,都各自跟著離開吧。”
雲歸峰長老如此吩咐,眾弟子還沒反應,慕妏就先崩潰了。
“我爹不會死!他那麼強大,怎麼會死!”她突然抓住秦白霄,“去找仙尊!去找秦江月!他肯定可以救我爹!他是神仙不是嗎?他連薛寧入魔都不放在眼裡,那就一定有法子將我爹救回來!”
她的語氣那麼偏執,姿態卻放得無比低,直接跪在地上給秦白霄不住地磕頭。
秦白霄僵在那裡,幾次試圖扶起她都失敗了。
“師兄求求你,求你讓仙尊救救我爹,隻要我爹可以好起來,要我怎麼樣都可以!仙尊是你大哥,你傳信找他,就說你自己傷重,他不可能不理會不管你的!”
她意圖讓秦白霄把秦江月騙回來,可他怎麼可能這樣做。
府主已經隕落斷氣,死人又如何拉回來?
即便大哥真的有法子,肯定也是損傷自身極重的法子。
逆天改命這種事哪怕是魔族那種生冷不忌的存在,也不是那麼容易辦到,要他兄長為府主如此……先不說秦白霄願不願意,薛寧都不肯。
兄長絕對不會違背她的意願,所以不管慕妏如何哀求,他都不可能答應。
“我不可能這麼做。”秦白霄抿唇道,“兄長有要緊事,就算是我這麼做了他也不會回來的。師妹,事已至此,你節哀順變,我們都會記得府主的恩情,為他發願祝禱,望他早日輪回,再展鴻運。”
“什麼輪回!什麼節哀順變!住口!不許你這樣說我父親!”
慕妏剛剛才失去了母親,如今又失去了父親,哪怕已經知道不是自己的親爹,那又如何呢?
她周身靈力暴漲,迫得秦白霄都不得不閃避胸悶,令所有人都錯愕不已。
這樣強大的靈力,看不出任何古怪痕跡,純正無比,這個差點死在魔域戰場的晚輩,究竟是遇上了什麼奇遇?
慕妏站起來,化出劍喃喃著要親自去把秦江月找回來救她爹,身邊之人居然沒有一個能上前阻攔她。
真是可怕的進益。
溫顏面露憂慮,想著這個時候隻有自己能說幾句話了,顧不上被這靈壓反噬加重傷勢,
勉強往前一步,差點噴出血來。
轉機不是慕妏恢複理智收斂靈壓,而是有更強大的威亞逼退了她。
慕妏支撐不住單膝跪在地上,狼狽抬頭,看見了一切塵埃落地之後,終於姍姍來遲的秦江月。
多麼奇怪啊,這普天之下最後一個神仙,天資和修為當世最高,在人間面臨那樣大的危機時不知躲去了哪裡,等他們死裡逃生才徐徐出現,淡漠落下的神情仿佛一切都不能放進他眼中,她的掙紮不甘是個笑話,父親的隕落犧牲是理所當然。
尤其是從那些一身血汙的弟子身邊走過時,秦江月雪衣金袍,烏發白膚,安之若素的樣子,實在是太紮眼了。
慕妏滿心不甘,可她知道自己不能發泄。
這是她哪怕借了不該借的力量回來,變得強大,依然不可撼動的人。
她雙膝跪下,淚眼朦朧地乞求道:“仙尊回來的正是時候,求仙尊救救我父親!”
她匆匆忙忙地說:仙尊一定是知道我父親出事了才趕回來的對不對?您肯定是本來就要救我爹的,您快進去,我爹就在裡面!?”
她說得那麼深信不疑,就連其他人都快因為她的說法相信了,但秦江月看都沒看她一眼,隻是擊退了她可能會害眾弟子傷勢加重的威壓,就要轉身離開。
這個時候慕妏眼中才看到薛寧。
薛寧一身金粉交領長裙,發髻整齊,面色如常,看不出半點魔化的痕跡。
她的魔化恢複了。
肯定是秦江月幫她的!
連一個人入了魔都可以救回來,為何不能救救她,救救她的父親!
秦江月他不是神仙嗎!一個神仙怎能如此七情吃重,厚此薄彼!
“厚此薄彼?”
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秦江月忽然停下腳步望回來,慕妏意識到是自己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她也不懼,站起來道:“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說類似的話了,說了也就說了,我一直想問,仙尊難道真覺得我說得不對嗎?我父親為救眾生犧牲自己的時候你在哪裡?諸位同門為了拯救蒼生前往魔域斬妖除魔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她指著薛寧:“你在溫柔鄉裡,為你的夫人驅逐魔氣!你為了她一個人的魔化耽擱了多少時辰,因此害死了多少性命,難道還要我說嗎?”
薛寧知道慕不逾還是出事了的時候,心情不可謂不沉重,也為他感到可惜。
但慕妏這個狀態,說的這些話真是叫人忍不了。
薛寧張開想說什麼,被秦江月抬手製止。
他靜靜掃過眾人,除了慕妏,所有人都低著頭。
秦江月不疾不徐道:“我何曾下過命令,讓你們前往魔域作戰?”
慕妏身子一僵。
“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是,你是,你父親也是,在場諸位也是。”
秦江月聲音平穩,並不因為慕妏情緒失控下的言語感到冒犯。
“你父親犧牲自己,是他
種的因結了果。你甚至見不到他最後一面,被他排斥?[(,是你與你母親種下因結了果。本尊沒有回來,是放棄了替你們承擔因果。其他人決意不等本尊歸來,亦是一種因果。”
秦江月慢慢說:“修仙之人,理當遵循因果,明白其中道法。本尊離開不到月餘,你們不願錯失良機起了攻勢,便要自己承擔一切。戰果尚且不錯,不是嗎?”
“翳騎死了,黑鴉逃散,冥鬼趕回了冥界,屍神奢比屍也會受到反噬,隻是損兵折將到如今這個程度,遠不如魔界的損失大。”
……這都是實話。
所有聽著的人都知道。
但這樣的話被劍仙如此毫無感情地剖析出來,裡面還躺著剛隕落的府主,多少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不過迫使劍仙說出這些話的是慕妏,她不亂說話,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讓她自己和犧牲的府主還有他們都難堪。
“你得了什麼機遇,如何恢複靈力,甚至變得更強,本尊不欲追究。”
秦江月直視慕妏,眼神堪稱平和,但慕妏心虛,壓力極大地低下頭去,身子微微戰栗。
“你也該做出你的選擇了。”
秦江月意味不明地說完,拉著薛寧消失在原地。
身影完全消失不見之前,他淡淡道:“要糾正你的是,薛寧從魔化中恢複,從不是依靠外力和彆人。她是靠她自己,從頭到尾都是,本尊於一旁隻是可有可無的陪伴。她不曾阻攔我回仙府,甚至主動提起此事,是我不願回來,一切皆是我的選擇。”
“你父親為修界犧牲,你可以不滿,可以借此指責本尊。當年薛琮亦是為修界犧牲,薛寧借此行事時,你卻高高在上地斥責她挾恩圖報不知好歹。那些你曾對她說的話,如今想來都能一字不差地奉還給你。”
慕妏面如結霜,情緒稍稍平靜下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故意不去多想秦江月最後幾句話,隻想他那句“不願回來”。
這是他的選擇。
又是“選擇”。
一片寂靜,無人先開口,所有人都在想,選擇選擇,仙尊一再提到這個詞,是不是怪他們擅作主張?
人們面面相覷,最後不知誰先動了,漸漸開始離開療傷,恢複從前模樣。
仿佛洞府之內隕落了的府主隻是個小插曲,一晃就過去了。
慕妏仍然跪在原處,一身冷汗地繼續思索著秦江月說的那個“選擇”。
選擇……魔神自以為隱蔽的動作,是否已經驚動了劍仙?
秦江月或許看出了什麼,但他不說,隻是給出暗示,這又是為什麼?
慕妏已經不敢再自戀自負,可她還是不得不往那處想——他在給她機會嗎?
他說她該做出選擇了,說明她尚且還有選擇的餘地。
還能選擇,這怎能不算是一種機會嗎?
很多人走到最後都沒得選擇。
到了這個地步,爭端已至台面之上,秦江月竟還給了她機會。
慕妏閉上眼,其實從重新睜開眼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做好了選擇。
幾日之後,人們很快發現,劍仙根本沒有任何怪他們擅自決定的意思。
一丁點都沒有。
因為他即便回來了,也不管仙府中任何安排,仍然將決定權交給他們。
秦白霄帶回的原話是:“因果既已開始,就要繼續下去,直到有一個結局。會有一個好結局的。”
會有好結局,隻是他們得繼續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