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江月說的話,字字句句皆是他的真心。
他這一生過於漫長,從前和現在都看不到未來的儘頭。
以前他打發這漫長一生的方式就是修煉,與劍道作伴,雖孤清冷寂,但也不失趣味。
後來長聖率魔犯禁,他的生活主題就變成了伏魔和鎮守,也不算無聊,忙起來甚至不知今夕幾何,根本沒有無聊的時辰。
現今他依然諸事纏身,瑣碎的有,要緊的有,但他決意不再去想不再去管之後,閒下來隻是考慮薛寧的事,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竟比過往每一刻都更有被需要的鄭重。
明明是比從前任何使命都要輕易達成的事情,做起來非但不覺得無趣,甚至比每一次都要認真在意,心懷熱忱。
看著薛寧微紅的雙眼,她的瞳仁已經不那麼紅了,之前是豔麗危險的血紅,現在是有些暗沉的烏紅。
她專注凝視他,情緒動容,神情激蕩,眼眸中倒影出他的身影,他忽的明白這一切是為什麼。
看到她眼中滿是他的身影,那種真正來自內心他所想要懇求的人,她真的在意他——這種圓滿感超越過往所有使命。
使命是使命,卻不是他全部的心之所向。
他曾經最大的希望是天下太平,四海安穩,為此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
如今這個希望也沒有徹底消失,隻是真的不再那麼重要了。
他已經為此獻出無數次生命,輪回轉世,幾欲戰死,他已經無愧於他的使命。
現在已經有其他人頂上了這個責任,他心中有了新的、更重要更在意的人也無可厚非。
秦白霄此戰會十分慘烈,但結果不算太壞,可見天道也沒有選錯人。
他已經不是第一選擇,那不把俗世萬千放在心中第一位,不需要有任何負擔和愧疚。
為薛寧做哪怕隻是縫製法器這樣的小事,都會比忙於天下大事讓他更加安心自在。
“我方才想,若時間停在這一刻,也很好。”
人間的水深火熱他不想管,他隻想和薛寧一起,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耳鬢廝磨,虛度一生,每天需要討論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她想吃什麼,他來做給她吃。或者她喜歡什麼飾物,想要什麼東西,他會的自然全力滿足,不會的也用心去學。
這是秦江月可以想到的,讓他最有幸福感的事情了。
薛寧幾乎被他眼底的希冀所淹沒。
她眼中泛起淚花,但唇上卻噗嗤一笑。
“停在這一刻,停在你穿針引線這一刻嗎?”薛寧指了指他方才用的線團和針,“你可是劍仙,真停在這一刻,以後就隻能和繡花針作伴了。”
秦江月沒說話,他垂下眼眸,一言不發,隻是溫和地彎唇笑著,似乎也附和她的調笑。
但他心中卻在想,那又有什麼不好?
隻要可以和她一直這樣安穩地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就算隻能和繡花針作伴也沒什麼不好。
“
繡花針也沒什麼不好。”薛寧也說了同樣的話。
她拿起了那根針,針就是很普通的針,但秦江月縫出的每一針都施加了法力,所以做出來的小布包就具有不同凡響的力量。
“凡間女子有的一生憑借一根繡花針養活自己,甚至是一個家族,一間鋪面。繡花針並不比任何東西差勁。女子可以用,男子也可以用,你方才也用得很好。隻是你從前用劍,如果真的以後隻握繡花針,我會覺得遺憾。”
薛寧爬起來,挎著他給的小包包道:“我還是更希望看你握劍的樣子,帥得日月無光啊,‘帥’的意思你能理解吧?就是俊美。我第一眼見你時,你在道場上背著劍匣,回眸掃了我一眼就走了,雖然你沒表現出來,但我也知道你那有點落荒而逃。”
提起這些,薛寧有些感慨萬千地笑了笑,秦江月捕捉到“第一次”這三個字,便知那時的薛師妹已經是她了。
手中低魔還被他提著,一開始還會掙紮反抗,外泄魔氣,發現兩個修士沒一個將它們放在眼裡,又蟄伏起來眼睛咕嚕嚕地轉,不知存著什麼壞心思。
它們還沒成大器,不能口吐人言和他們交流,但這也是好事,免得聒噪擾人。
薛寧握著手裡的繡花針,突發奇想:“我就用這根針來嘗試疏導這裡面的殘氣。”
秦江月一怔,立刻道:“甚好。法器是用它製成,再用它疏導自然更順暢,真是聰慧。”
又被誇獎了,薛老師膨脹了,覺得自己可以瞬間爆炸。
“看我的。”
她洋洋得意地凝神聚氣,試圖用繡花針將殘氣引出來襲向那兩隻低魔,但……
失敗了。
一點反應都沒有。
甚至感受不到任何靈力波動的痕跡。
秦江月用的繡花針始終是凡物,想以靈力操控需要很強大的基地,薛寧現在還不行,魔化都沒完全解除,靈力也都暫時全封存在鎖靈陣裡,很難成功。
秦江月想明其中緣由就告訴薛寧,安撫道:“還是我太著急,彆灰心,先將體內魔化完全祓除才是正事,這些容後再試。”
說著話,他就將兩隻低魔收進了袖裡乾坤,薛寧也終於想起自己遺忘的事情。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薛寧重新回到他身邊坐下,兩人一起待在鎖靈陣裡,像是一對凡人夫妻,做什麼都親力親為,這樣的感覺讓她好像回到了穿書之前。
沒了法術雖然諸多不便,但能更加切身實地感受到“自己”。
“小龜也神神叨叨說了一堆意味不明的話,我心裡有些不安,是要發生什麼事了,這些事不會太好,對嗎?”
她敏銳得不可思議,小龜沒有正面回應,但秦江月說了。
“是。人間會遭大劫。”
簡單的一句話,勾起薛寧對信符的記憶。
她沉默下來,表情有些不太好看,秦江月攬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他身上,輕撫她的臉龐。
“這與你我無關
,是天意,命運使然。我們已經做得夠多,也該有其他人來做出一些選擇。”秦江月緩緩道,“總是替彆人做選擇,因果皆有自己來背,那會很累。有時也該放開手,將做選擇的機會還給他們自己。”
薛寧低下頭,懵懵懂懂道:“因為替彆人做選擇背負了他們的因果,所以我們才會這麼有這麼多坎坷和危險?”
“可以這樣理解。”
“就像是家長對孩子,早晚有一日要放手,所以明知可能會有大劫,明知可能還會有危險,會受到傷害,也還是要忍痛放手,因為他們總要有自己的人生,自己選擇的道路?”
秦江月溫柔地歎息一聲:“對,你知道,所以不要為此自責。”
薛寧點點頭:“我不會。”她想了想道,“這樣也好。”
這個世界原本是本書。
雖然她現在已經完全不把書裡的人當做紙片人,將現下發生的事情當做故事,但也不可更改原書中的主角本來就不是他們。
秦白霄和溫顏才是男女主,秦江月沒像原書一樣真的隕落,作為劍仙重生,確實給修界增添了助力,卻也給他自己和薛寧增加了責任。
忙到今日,一身傷病,滿身魔氣,正是背負了原書男女主的責任而產生的因果。
因果循環,修士所提的這些玄妙之語真實發生之後,讓薛寧再次有所感悟。
她身上漸漸有些靈力波動,是境界鬆動。
在身體魔化之後依然有進益的可能,再次給了秦江月她會恢複的信心。
“物極必反。總是替彆人做出選擇,時長日久,好意便會成為困擾與束縛,良緣也會成就苦果。”秦江月和緩道,“索性雖有大劫,但有驚無險,可見天道重眼,不累良人。”
話說到這個地步,薛寧徹底拋開了那些不安。
就算不拋開也沒辦法,她自顧不暇,還在鎖靈陣裡,又能怎麼樣呢?
去幫忙怕也會添亂。
再說秦江月……
薛寧盯著他看了好一會,狠狠將他按住。
他身上也還有傷,此戰靈力耗費不少,還沒完全恢複,願意在這裡安生休養是多麼難得,她可得按住了。
反正“有驚無險”嘛。
“我再試試繼續淨化魔氣。”薛寧嚴肅道,“你要在我身邊好好守著,我雖然看不見,動不了,但我聽得見,知道你在不在。”
之前害怕錯過什麼,現在卻是生怕他因此走掉了。
秦江月笑了笑沒說話,他那個笑真是好看啊,內斂溫柔,還帶點易碎,日光斑駁地灑在他臉上,在明暗交雜中開出漂亮的花來。
你愛的人也愛你。
隻要想想就會讓人心裡開出花來。
偏執的感情狗血刺激,但健康的感情讓人向上。
薛寧乾脆給秦江月來了個飛吻,心滿意足地繼續淨化魔氣。
休息了一陣子,現在她又有力氣與魔種作戰了!
秦江月愣了一會,才從
那個“飛吻”中回過神來,品出其中意味來。
他長睫翕動,凝著薛寧入定的臉龐片刻,學著她方才的樣子,雙指並攏在唇上按了一下,然後探過手去,輕輕印在她臉頰上。
林中寂靜,風和日麗,花香怡人。
秦江月手指滾燙,匆匆放下手來掩在寬袖之中。
魔域之中,戰況確實如秦江月所說的那樣不大好。
原本一切都朝著利於他們的方向發展,但在翳騎被逼到絕路,借著黑鴉的掩護也無法逃走時,奢比屍出現了。
這是個危險的訊號,可能魔神緊隨其後也會過來,聰明的話他們就該立刻遁走,見好就收。
可來都來了,好不容易要滅了作惡多端的翳騎,讓他們這樣放棄,實在是不甘心。
秦白霄在最前方,身旁是早已不再遮掩自己真實實力和面容的慕不逾。
眾人不無愕然地發現,他們印象中白須白發仙風道骨,外貌很符合府主身份的上峰,其實隻是展示出他們想象中道君該有的模樣給他們看而已。
他的本來面目妖嬈俊美,年輕明豔。
一招一式既有妖的特異,也有修士的清正。
看著他的招式,沒人會懷疑他的道心,即便他是妖。
你帶人先走。”慕不逾面無表情地發號施令,“翳騎交給我,務必帶所有人逃出奢比屍的法力範圍。”
奢比屍實力強大,昔年劍仙也不過斷它一角,他們一介凡修,對上不會有任何好結果。
今日來的都是修界精銳,不能葬送在此。
秦白霄深以為然,卻未曾親自帶人離開。
“師姐,你護他們離開,我去助府主一臂之力!”
慕不逾為了救慕妏不得已暴露身份,也受了傷。
他若留下殺翳騎加上斷後,幾乎可以想見會是什麼結果。
怕是會做了奢比屍的口糧。
慕妏藏在眾人之中,已經從慕不逾本來面目居然是那個樣子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雖然知道那已經不是自己的父親,可慕妏還是敬慕對方。
更彆說他還不顧一切地救了她。
慕妏落下淚來,低低地叫了一聲“爹”,不敢讓任何人聽見。
溫顏已經按照秦白霄所說開始疏散人群,與各仙宗首座商議之後,留下紈念大師,其他人全部離開。
從前修界三位道君,在聶槃死後隻剩下兩位,如今這兩位和秦白霄一起站在最前線。
黑色烏鴉遮掩天幕,光線昏暗,叫人看不到一絲明亮。
這就好像人界數萬年來的處境,沒有一日是真正安穩的。
人活著,怎會不心向光明?
慕不逾面目凜然,白發飛揚,利用金丹之力封住翳騎逃生之路,在奢比屍趕到之前,和秦白霄、紈念一起,誅殺了這個魔神的左膀右臂,結束了數萬年來人世間所有的噩夢。
烏鴉尖利鳴叫,奢比屍的怒吼近在眼前,秦白霄持劍而
上,被慕不逾推開。
青蛇咬住慕不逾的手,秦白霄這才發現,方才側方有蛇在埋伏,若不是府主,被咬的就是他。
秦白霄面色如霜,想問府主怎麼樣,卻發現已經不必再問。
慕不逾被咬的手很快接連手臂都無法動彈,那可是右手,秦白霄右手握劍,是個劍修,如果手像這樣廢了,簡直不敢想會怎樣。
“攻它四方!”
慕不逾是法修,結陣施法也要用右手,但沒有的話,單手也可以施術,隻是法力會有所下降。
他有條不穩定地主持戰局,奢比屍是有靈性的,看得出他是目前的領導者,所以第一個盯上了他。
妖族對神獸是有種天生的畏懼的。
修行多年,慕不逾以為自己可以抗住這種威壓,可事實證明還是不太行。
他膝蓋軟了一瞬,就沒能攻到他負責這一方,還被奢比屍一角頂過來。
紈念是想幫忙的,可他們隻有三個人,秦白霄攻擊一處,慕不逾受傷了也隻能對上一處,他得搞定兩處才行,實在是分·身乏術。
可難道眼睜睜看著慕不逾中這一角嗎?
紈念正要動作,有個嬌小的身影擋在了慕不逾身前。
在這之前,慕不逾已經決定化出原形硬撐這一下子,務必要將自己這一邊守好。殺不了奢比屍也要它元氣大傷,和魔神一樣短時間不能作惡。
儘管這樣做的可能是他也會如同前不久隕落的師妹一樣,死得乾乾淨淨。
可那又如何呢。
他從不懼生死,隻是不想死得沒有價值。
死在這樣的時刻,他死得其所。
突然就想到薛寧曾經也說過類似的話。
心下一片酸澀柔軟,莫名對生有了些渴望,渴望至少留下一口氣,還能再見那個人最後一面。
令他意外的是,有人幫他擋了那一下。
慕不逾反應極快,在那一角被阻礙的瞬間他就反擊回去,配合其他兩人給了奢比屍雖然稱不上沉重,卻實在不容小覷的一擊。
奢比屍怒吼一聲,十三重天電閃雷鳴,魔神長聖睜開了眼睛。
“真煩。”他厭惡道,“都是廢物,幾個凡修都攔不住。”
可他也沒有像以前那樣隨意出去,反而叫回了想要找場子的奢比屍,將所在之處封印起來,與奢比屍一起療傷,甚至不管自己,先給奢比屍療傷。
外面就隻剩下一個黑鴉在留守了。
慕不逾並未因此感到欣喜。
他望著從空中墜落的慕妏,已經不能修煉靈力匱乏的人,挨了奢比屍那一下子,不可能有生還的可能。
慕妏的身體變得很輕盈,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眼前是烏鴉漸漸散去稍稍露出的光明。
她覺得很累。
所有的掐尖要強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或許人死的時候就是會想開很多事吧。
慕妏閉了閉眼,看到慕不逾飛過來接住她,滿足而脆弱地緩緩閉上眼眸。
她可以說的臨彆之語不多,想來想去也不過一句:“爹,我錯了。”
“若有來生,我想當您和母親真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