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與本人之間總會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劍仙就是秦江月, 接受屬於潮凝真君的香火是理所應當的事。
那麼透過萬千神像的眼睛看到供奉他的人,也再正常不過。
劍光仍在不斷朝無爭仙府聚集,秦江月幾乎在薛寧出現在神像前的一瞬間就看到了她。
前一秒, 他幾乎產生了自毀的念頭。
既然世間已經不是非他不可, 那他回不回來都不重要了。
沒有人需要他, 他亦沒有什麼必須要見的人必須要做的事了,連自己的劍都沒了, 即便重生,也不必要被人知曉。
上次死前實在沒有時間, 不曾為自己安置後事, 那這次就尋個山清水秀的埋骨之地好了。
但這一切都在看見薛寧時變了。
他突然想起, 薛寧似乎是可以看到未來的。
那她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肯定不知道。
倒不是覺得她是那種看重身份的人, 知道他是劍仙, 知道他還能活著回來後會改變主意, 答應他死之前的請求。
隻是覺得, 她真知道, 要拒絕也不會那麼乾脆, 會顧及他的身份, 擔心他回來後找麻煩。
……所以她不是什麼都知道,隻是知道一部分。
她為何會知道——這好像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
想要弄清楚她來自何處, 又要做些什麼的心情,讓他放棄了自毀。
這是個隻有他們倆知道的秘密, 是彆人替代不了, 隻有他能去解開的謎題。
埋骨之地也不必找了, 透過神像的眼睛凝望她跟合歡宗的人一起離開,與其中一名男弟子更是與她親近不已,薛寧和他一起時, 也是從未有過的自在放鬆。
可惜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
所有無法排解的孤寂和苦楚,似乎都在這一刻擰成了澀然陌生的嫉妒。
甚至是暴虐的殺意。
這是不對的。
秦江月厭惡這種自我脫離掌控的感覺。
可他任由這種情緒漫延,直到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無爭仙府的道場之上。
萬劍歸宗,仙府所有劍修的佩劍,包括大長老聶槃的本命劍,全都圍繞在他身邊。
大長老率人尋到此處,就看到劍刃中央獵獵迎風的神明。
人人都說秦江月是劍仙轉世,看著那毫無疑問是劍仙的存在,那張臉上的五官和周身的氣度,真是與秦江月有些相似。
但比之更多的,是那種一眼望來,讓你無所遁形的清明威儀,和那利刃開鋒後的無儘殺意。
劍乃殺者,氣場全開時,自不會如化身那樣溫柔似水。
聶槃停住腳步,身後弟子也不敢再往前。
他們當然不會懷疑神明的身份,在慕不逾率人也趕過來後,眾人對視一眼,一起跪拜下來。
“拜見化劍清妙仙尊——”
秦江月閉上眼睛,振袖避開劍刃的親近,透過神像的眼睛注視薛寧隨眾人離開的背影。
那她呢?
她會歡迎他回來,還是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現。
凡界,客棧中,薛寧看著合歡宗的人收拾行囊。
銀心是合歡宗大弟子,銀楓是她弟弟,姐弟倆都是合歡宗核心人物,自然要隨宗主去無爭仙府拜見劍仙。
銀心看起來非常激動:“劍仙,我的天,真是活得久了什麼事都能見到,我這輩子居然還有機會見到劍仙!快,你們都動作快點!我們爭取第一個趕到仙府!”
銀楓倒是不著急,他坐在薛寧身邊,沒有要收拾東西的意思。
“姐姐著急就先走,我和阿寧隨後就到。”
薛寧:“?還有我的事兒呢?”她面露茫然,“我是散修,哪兒有資格去拜見劍仙。”
銀楓眨著眼:“可你不是答應了我們要一起回宗門作客?不如就跟我們一起去仙府,之後再一起回宗,總比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凡界得好。”
薛寧:“不了,我很好,我就喜歡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凡界。”
無爭仙府,那個當世修士人人羨慕的地方,是薛寧千方百計想要逃開的地方。
她現在其實有些茫然,劍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不是不想去一探究竟,她也很好奇劍仙風姿,那個賦予秦江月傳奇色彩的前輩到底是什麼樣的?她當然想看看,但也沒有那麼想看。
更多的是關於劇情扭曲後的擔心。
劍仙如果回來了,還有男主什麼事兒?
一直以來哪怕有些細微變化,劇情主線依然在□□往前進行,怎麼就突然急轉彎,出來個大BOSS?
真不是魔神搞得什麼新花樣嗎?
薛寧覺得很有可能。
慕不逾怎麼搞的,金鑒肯定是經過他允許才發出來的,他也沒看出問題嗎?
事情有點棘手。
“你真不去嗎阿寧?”銀楓耷拉著眼皮,一副難以接受的可憐模樣,“那我們回來之後,你會不會就不在這裡了?”
銀心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不讚同他這樣粘人,女子最討厭粘人不懂事的男子了,哪怕長著一張漂亮的臉蛋也會非常扣分,至少她自己就不喜歡。
薛寧心裡其實已經拿不準了,她沉吟片刻道:“我是散修,哪怕跟著你們也不好進去的。”
“無妨。”銀心說,“這個好辦,我說你是合歡宗弟子,就沒人敢說你不是。”
……即便如此也不太好,仙府裡都是大能,她易容的發簪給了那小女孩,隻靠法術幻化模樣一定會被發現。
所以還是不能去。
“還是不了,這是我的信符,若你們辦完事情回來了,隻管與我聯絡,我有時間,一定會去合歡宗作客的。”
空頭支票打出去,銀心也拉著弟弟不再強求,幾人著急前往仙府,和薛寧道彆後就走了。
當晚,客棧裡就隻剩下薛寧一個,有名有姓的弟子全都趕去仙府了。
客棧老板見她不走還很奇怪,薛寧隻說:“我身體不好,晚幾日出發,他們先走。”
老板不疑有他,依然好吃好喝地照料她。
薛寧靈石多,為感謝銀心一路幫忙,還替合歡宗在這裡多存了一陣子的房費。
她也沒打算在這兒久留,明日就想離開。
小龜還在給她孵蛋,之前的紫龜說其他蛋孵出來還需要各自的機緣,她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有頭有臉的修士都去仙府了,其他散修看了金鑒應該也很向往,托人托關係也要進去,進不去也要在仙府附近住下瞻仰,那正是她找機緣的好時候。
盤膝坐在蒲團上,薛寧剛要結印,突然看到腕上手鐲。
秦江月給了她很多法寶,裡面不乏這類首飾防禦法器。
手輕輕撫上鐲子,溫涼的觸感返了些靈力回轉給她,薛寧閉上眼,仍是無法入定。
算了。
今夜不宜打坐修煉。
心太亂了。
她還是很在意劍仙回來的事。
秦江月在原書的名號就是劍仙轉世,他死了也沒多久劍仙就真的回來了。
拋開原書不談,有沒有一種可能,秦江月……真的是劍仙轉世?
劍仙回來了,就是他回來了?
……如果真是他呢?不回去看看他嗎?
可回去看了又要怎麼樣?
如果秦江月真是劍仙,那原書就劇情跑偏的就太離譜了。
她在他死前甚至都不願意騙騙他,讓他不留遺憾地離開,就那麼放任他一個人孤獨地躺在鏡湖邊等死,如果他真是劍仙,現在回來了,大約也是不願意看見她的。
比起她,他可能反而會另眼相看溫顏吧。
有人追逐你的名利,你的財富,你的容貌,但有人忠於你的靈魂。
薛寧是前者,溫顏就是後者。
秦江月真是劍仙也不會想要看到她,看見了也不會高興,恐怕都不會理會。
他比從前更高貴,也許她連如同初次見面那樣,在道場上對他匆匆一瞥的機會都沒有。
薛寧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但她實在有些頭疼。
乾坤戒中劍骨花枝幽幽閃動,帶著不同往常的流光,仿佛在回應什麼,更讓她充滿猜疑。
薛寧無法入定,就去床上躺著想要睡一覺,總不能就那麼一直胡思亂想。
可她輾轉反側翻來複去,就是沒辦法入眠。
不記得是第幾次翻身,薛寧炸毛一般從床上躥了起來,頭撞到頂端的帷幔,疼得齜牙咧嘴。
不怪她反應這麼激烈。
因為床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
不,確切地說,是一隻魔。
長聖好整以暇地看著薛寧面色慘白瑟瑟發抖,雙臂環胸嫌棄地打量了一下這狹窄的房間,他隻是坐著,都不用站起來,這床頂都打頭了。
他稍稍站起來一些,隻聽砰的一聲,床塌了。
“垃圾。”長聖顰眉吐槽。
如果不是他的眼睛看著倒塌的床,薛寧還以為他是在罵自己。
她從廢墟裡爬出來,手一直在發抖,任誰這麼近距離看魔神,都會控製不住發抖。
“怕什麼,你轉來轉去半天了,吾不也沒有要你的命嗎?”
薛寧一言不發,努力往角落縮,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長聖曲起手指算算時辰:“吾不能在這兒久留,不然那個死對頭感知到吾的氣息,怕是要翻雲而來。雖然吾也很懷念和他鬥法的感覺,但不是現在。”
他突然傾身過來,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知道吾為何來尋你嗎?”
薛寧猛搖頭。
“嘖。”長聖有點不悅,“怎麼不說話,真是不敬,不如吾讓你真的變成啞巴如何?”
“我不知道。”薛寧麻利地吐出四個字,尾音還在顫抖。
長聖滿意笑了:“將你的法器拿來與吾觀賞一番。”
“……”果然,他沒忘記這茬,雖然慕不逾昭告天下她死了,可魔神真想找什麼人,作為如今的六界之主,哪裡有辦不到的?
薛寧沒動,長聖人高馬大地堵在那,她也無處可逃。
“自己拿,還是吾親自取?”
薛寧咬唇,眼神變得有些尖銳,長聖不但沒有不悅,反而更加愉悅了。
“那就是要吾親自來取。女人果然總是喜歡口是心非,欲拒還迎。”
極大的手探過來,薛寧使勁後撤,低聲道:“你不就是想知道我的法器是什麼做的嗎?”
“放尊重些,最基本的禮貌呢?要稱吾什麼?”
“……魔神。”
“可以了,繼續說。”
“我直接告訴你,你不用自己看了。”薛寧站起來,往後退幾步,“是他的劍骨。”
魔神了然,他跟著站起來,兩米多的身高幾乎頂到屋頂,薛寧需要仰望他。
“你就是用這個傷到了傾天,那也正常。不過……”他笑得詭異起來,“你是怎麼知道傾天的死穴?他現在都還躺著,你以築基的修為重傷了吾的頭等大將,好大的本事啊。”
薛寧:“……”這是來興師問罪替屬下報仇了?真是如此,那她肯定完了。
魔神的弱點是什麼,原書裡並未詳細寫,他看起來簡直是無敵的,是秦白霄最終之戰突然爆種,九死一生才戰勝他,可秦白霄什麼裝備,她什麼裝備?
差太多了,沒有可比性。
薛寧站直身子,尋思著死也要站著死!
誰知長聖不但沒動手,反而撫掌大笑:“做得好,傾天自負太久,早該吃些教訓,你要什麼獎賞,隻管提來,吾無有不應。”
薛寧愣愣地眨眼,不可思議地盯著他。
即便早知道魔神的人設有些跳脫,真的見識到了,還是很一言難儘。
總覺得不會像嘴上這麼簡單。
薛寧猶豫地嘗試:“能請你離開嗎?”
“彆用這件事浪費獎賞,你不說吾也會走。”
“那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可以是可以,但你挺好玩,失去這麼一個樂子對吾犧牲極大,你也得返一些好處給吾。”
薛寧額頭落汗:“我不知自己能有什麼是魔神能看得上的。”
她將法器藏到背後,做好了死也不把秦江月劍骨交出去的打算。
但長聖根本不要這個。
巍峨高山一樣的魔神,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你當然有。”
他看好戲一樣說:“給你蓋個章,不日之後要你做什麼,吾自會告知於你。”
稍頓,他補充:“傳音可不算親自見面來找你,算不得吾違背承諾。”
“……”薛寧發不出聲音,物理意義上地沒辦法拒絕,這臭魔頭把她禁言了!!
“不說話就算答應了,今日吾甚是欣悅。”
他大手探過來,足可以將薛寧的頭給包住,薛寧壓力山大,腳步無法挪動,被強行拉到他面前,高大的魔神彎下腰來,紫眸在她身上繞了一圈,停留在脖頸上。
“蓋在這裡好了。”
薛寧脖子一疼,嘶了一聲,長聖多看她一眼,手下細膩觸感和他自己以及其他魔族是完全不同的,也和法器、奢比屍不一樣。
“乖乖等著,不聽話,吃了你。”
帶笑的威脅丟下來,薛寧再去看,已經見不到魔神的蹤影。
她跑到銅鏡前照,看到脖子上出現一處紅痕。
看著不像是什麼恐怖的魔族標記,倒像是個……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