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早就知道會見到魔神。
可真的見到了, 那種不管是文字還是夢裡都無法形容威壓差點壓垮了她。
她胸口一熱,嘴角沁出血來,秦江月握住她的手,炙熱的靈力送入她脈絡之中, 又被她清醒地原路返回。
“你在乾什麼?”她錯愕地望著他哪怕面對魔神依然挺直的脊背, 魔神很高, 像座山,但秦江月擋在前面的身影,亦不遜於巍峨險山。
“你哪來的靈力?”薛寧是真的不理解,秦江月早就廢了, 識海破碎, 靈府四分五裂, 體無完膚, 怎麼還能用靈力?
原書裡魔神來的時候, 秦江月是沒做任何抵抗的,哪怕溫顏誓死擋在前面, 他也不曾動過手,隻是讓溫顏讓開, 再將魔神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溫顏後面會受傷,也是趁魔神與秦江月“友好交流”時試圖傳訊,才被魔神不耐煩地打傷。
薛寧目前面對的情況和那時不太一樣, 有點不好,但也沒那麼不好。
這裡是鏡湖, 是魔神曾經唯一的對手劍仙元神所化的一處神湖, 先不說這個傳聞是不是真的,這裡的結界隱秘可靠是百分百的,府主和大長老現在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
他們隻要稍微堅持一會, 等兩人趕來,哪怕也是螻蟻,敵不過魔神也沒關係。
魔神在原書裡最後也沒徹底毀滅六界,還是留著一部分敵對來“玩耍”,在他看來,看敗者掙紮煎熬水深火熱最是有趣。
因著這個他也不會把他們都殺了,從溫顏傳訊後的結果就能確定這一點。
心裡是這樣想,薛寧心跳還是不斷加速,就快跳出嗓子眼了。
“到我身後去。”
薛寧抓著秦江月的衣袖,想讓他先躲躲,看自己能不能撐到慕不逾和大長老到來。
總不會比原書裡來得還晚。
秦江月哪來的靈力就不談了,他們這種大能想來是山窮水儘也有法子借力一二,可那代價肯定也很大,不然秦江月不會在原書裡不用了。
至於他現在為何要用,薛寧不想考慮那麼仔細。
秦江月並沒回應薛寧,隻是將她的手反握住,帶著她一步步後退。
“找機會跳進湖裡,不要出來。”
鏡湖可以存在至今,沒有被討厭劍仙的魔神毀掉,可見是對方毀不掉。
觀魔神望著鏡湖那厭惡的眉眼,就知道他想起了老對手。
“藏在這裡,有點小聰明,但也很蠢。”
魔神長聖抬起雙臂,黑霧升騰而起,瞬間將整個鏡湖包圍。
“進去!”
秦江月趁機將薛寧推入湖中,薛寧哪裡肯,但他這會兒力道極大,周身迸發出駭人的劍意,眉心血線化為金色劍印,降魔劍出現在他手中,那凜然淩厲的模樣,讓薛寧墜湖之前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傳說中的劍仙。
劍仙已經隕落不知多少年頭了。
時代太久遠,根本沒人知道他當年是什麼樣子。
唯一流傳至今的不過是他那時的名號。
化劍清妙仙尊。
薛寧沉入湖中,竟有種可以在湖中自由呼吸的感覺。
她一點都不窒息,也沒掙紮,睜大眼睛看著清澈水面上潮凝真君握劍騰空的身影。
她好幾次冒出過這個念頭:要是可以再看看秦江月用劍對敵的風姿就好了。
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實現。
她也終於知道秦江月是如何又有了靈力。
鏡湖水源源不斷地飛向他,沒入降魔劍之中。
那是劍仙的佩劍,如果鏡湖真是化劍清妙仙尊的元神所化,那麼確實能理解它會為降魔劍提供力量。
秦江月身為降魔劍如今的主人,可以借用降魔劍引來這力量也很正常。
魔神長聖卻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看著被湖水注入力量的熟人之劍。
“已經這樣了,還要護著彆人啊。”魔神露出一個血腥的笑容,他眼睛是紅的,額頭兩側有類似龍角的角,角上如同過電一般閃著光。
他雙臂交叉,輕易地甩出一道黑霧,秦江月便需要用全部力量去抵擋。
到底是沒了劍骨,碎了靈府,靈力不來自於自身,強行用劍已經是逆天而行,能擋住這道黑霧都是奇跡一般。
“這副模樣,倒還真有些像吾那個死對頭了。”
秦江月長睫顫抖,撐著劍刃勉強站立。
他閉了閉眼,本意隻是撐一會,讓魔神玩夠了就走,隻要薛寧和仙府無事就好。
但最讓他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比起他,魔神似乎對薛寧更感興趣一些。
“你護著的那個丫頭,有點眼熟。”
薛寧在水中,卻能清楚聽到魔神的聲音,她瞪大眼睛,微妙與魔神長聖四目相對。
這一眼就讓她險些瞎了,魔神露出一個恍然的笑來。
“哦,知道怎麼回事了。”
……你好,你知道什麼了?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
薛寧本能地往深水處沉去,可魔神一抬手,就要把她從水中吸出去。
“帶回去玩。”
長聖漫不經心地念叨一句,就決定了薛寧的去留。
薛寧:“……”這叫個什麼事兒??
魔神怎麼會眼熟她?
她和原身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隻有細微不同之處,可原書裡沒見原身與魔神有任何瓜葛,她到死都沒見過魔族高級彆人物的面,到她這裡怎麼就變了?
還有什麼內情是原書裡並未描寫出來的?
薛寧不想走,拚儘全力反抗,寧死在湖中不肯出來。
長聖不悅地嘖了一聲:“不想死就趕緊出來,趁吾還覺得你好玩。”
薛寧恨不得啐他一口。
你才好玩!
把誰當玩具了!
還不等她糾結著要不要把真實心裡表達出來,秦江月已經替她解決了麻煩。
翻騰而起的鏡湖像海潮一樣淹沒了魔神所在的位置,劍光如驚雷般劈開天幕,結界的變化終於引來了慕不逾和聶槃,兩人對視一眼,都礙於那魔氣與劍光的碰撞不敢近前。
處於鏡湖之中的薛寧是唯一可以看清發生了什麼的。
方才還遊刃有餘的魔神被湖水包圍,降魔劍差一點就刺進他心臟的位置。
“你竟還有這樣的力量。”
長聖終於收起玩味的表情,抓住降魔劍劍尖的手流下綠色的血。
他生了氣,再不玩鬨,一把將秦江月推開,魔氣侵染他的身軀,以病體再次傷到六界至尊的人,到底還是敗了。
慕不逾和聶槃趁機迎上戰場,將奄奄一息的秦江月擋在後面。
薛寧也無法坐視不管,但她並未出湖面,而是用靈力將倒在湖岸邊的秦江月拽了下來。
水淹沒了緊閉雙眸的男人,他今日穿黑衣,長發披散,金冠碎裂,人如無意識的精致玩偶,毫無生氣。
薛寧將他緊緊抱在懷裡,說不清自己為何現在能於鏡湖裡自由呼吸。
大約是因為她在這裡築基的?
反正她一直藏在這下面肯定沒事,秦江月就不一樣了。
鏡湖水不能給他療傷,下水之後他也不能呼吸。
他眉心淩厲劍印消失,重新轉為血色豎線,薛寧一看就知道,他馬上就要死了。
以前總是念叨“他很快就要死了”,現在是真的要死了。
可能是一會兒,也可能是現在。
原書裡魔神離開後,秦江月還撐了幾日,把後事安排穩妥,但現在似乎辦不到了。
他把最後那幾日的力量都用在了保護她上。
這副身軀都能傷到魔神,很難想象如果他沒出事,原書的劇情要怎麼續寫下去。
根本用不上秦白霄的千難萬難披荊斬棘,秦江月再有點時間,可能真的會打敗魔神,不需要那麼多人犧牲。
薛寧看著他緊繃的身體,緊皺的眉頭,他唇瓣緩緩打開,人哪怕喘不上氣,也沒有任何掙紮。
是沒力氣了還是想就這麼死了?
薛寧管不了湖面上什麼情況,隻能管好眼前人。
她沒辦法留住他的性命,但她至少可以讓他不是因為窒息而死。
薛寧咬了咬唇,唇瓣咬出血絲來,她使勁閉眼,孤注一擲地印上他的唇。
早就覺得這雙唇肯定很好親。
真的碰到了,就覺得像是軟糯糯的涼糕,帶著絲絲縷縷的甜味——或許是血腥味。
聞起來讓人作嘔的血腥味,嘗起來卻是甜的。
薛寧不是想吻他,隻是想給他渡氣。
湖面不斷翻騰,是鬥法還沒結束,慕不逾大約受了傷,她在湖底能聽到聶槃大長老的呼喊聲。
……他終於吃到苦頭了嗎。
在這樣的時候,好像也並不覺得多麼痛快。
不過很快湖面就平靜下來,想來是魔神走了?
終於走了嗎?
走的時候沒再記著她,實在是太好了。
雖然她確實也很在意魔神到底為何說她眼熟,但能忘記她實在太好了。
薛寧在秦江月涼涼的唇上輾轉,嗬著淡香的呼吸交換給彼此,秦江月緊鎖的眉頭舒展開,隨後薛寧想要後撤,帶他上岸,可他忽然睜開了那雙似乎已經不願再睜開的眼睛。
他眼睛充血,是真的到了末時。
他要死了。
死亡的陰影籠罩了他,秦江月目光炙熱地盯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薛寧後知後覺他醒了,一時有些心慌,眼睛裡儘是避嫌和解釋,想趕緊撤開身拉他上去。
但後退的瞬間,腰被人按住,狠狠地壓向他。
薛寧眼睛圓睜,看著同樣睜眼緊盯她的秦江月,他看上去不需要人渡氣了,可他用力抱著她不鬆手,唇也沒有離開,以一種她根本沒辦法再裝傻的力道,在她唇上輾轉廝磨。
薛寧的腦子轟然炸開。
推拒的手已經在他胸膛,推開這樣一個將死之人不要太簡單,可他盯著她的眼神,讓薛寧有些使不上力氣。
唇瓣被咬了一下,血腥味更濃了一些,薛寧皺起眉,秦江月眼睛終於閉了閉。
他如夢初醒般鬆開了她的後腰,兩人浮上水面,久等的聶長老望見他們,立刻將人帶上了岸。
“江月可還好?”
她擔憂地去看秦江月,秦江月手撐著地面急促喘息,唇上有些細小的傷口,暴露了水底發生的一切不是夢,也不是幻境,是真實的。
另一邊,薛寧側背著身,並沒去看他,但耳朵注意著他的回答。
他並未真的回答,隻是勉強說了句:“你們回去。”
聶槃見到秦江月的一瞬間就知道他要死了。
沒時間了。
他要他們走,是有話要對留在這裡的人說。
聶槃睨了一眼薛寧,薛寧閃躲視線,男女之間那種無人可以加入的氛圍,哪怕她沒經曆過什麼感情也很是清楚。
她一轉眼,對上重傷的丈夫,抬抬下巴示意對方彆過來了,直接走。
慕不逾蹙眉道:“我可為他注靈試試……”
聶槃低聲道:“沒用了,線走吧。”
死者為大。慕不逾沒再出聲。
薛寧聽到聶槃最後的話,身子狠狠一震,終於回頭望向秦江月。
這對她來說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秦江月對上她遲緩的視線,並未露出從前那種溫柔和煦的笑容。
他眼神也不怎麼清醒,人狀態很差很差。
他喜歡她。
兩個人現在都很清楚了。
秦江月從前完全沒接觸過男女之情,他修自然之道,也不覺得那種情愛有什麼可貴。
但他現在覺得,哪怕無法得償所願,這樣的情愛也是美好的。
可惜必須放手。
生命在倒數,他逼迫自己開口:“薛寧。”
薛寧被叫得身子又是一震,她慌了一瞬,爬起來慢慢走到他面前。
“你少說幾句,省點力氣。”
她扶住他的手臂,眼睛盯著地面,不太敢去看他。
秦江月卻一直看著她,不舍得錯開一瞬目光。
“我要死了。”
“……”她知道。
“薛寧,你看看我。”
薛寧抿緊唇瓣,不願抬頭。
秦江月自嘲一笑,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說:“好,那就不看。”
明明是他妥協退讓,可薛寧自己卻先扛不住,到底還是看向了他。
在四目相對之前,秦江月想著的是和她解除婚約。
婚契在兩人身上,如果他死之前不趕緊解除掉,死後會很麻煩,仙府的人可能會為難她。
可看著那雙眼睛,那些話就說不出來了。
“這些日子,我過得很好。”
他聽到自己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這是我此生,唯一隻以秦江月,而不是潮凝真君的身份度過的日子。”
“但好日子總會有儘頭,即便我不願意,也總要為一切做個了斷。”
薛寧心裡也意識到他的了斷是什麼——解除婚約。
也該是這個時候了。
她在等這件事發生,卻不好意思自己開口,心理上邁不出那一步,無法對著這樣一雙眼睛說出那種話。
好在秦江月是個不會讓人為難的人。
他主動提及了斷,解除婚約的話到了嘴邊,卻變了。
“我這一生,最厭煩和疲倦的事,就是總要被迫做一次又一次了斷。”
薛寧怔怔看著他,聽到他沙啞絕望地問出完全和她預料相反的話。
他凝著她,悲哀道:“不要退婚,好嗎?”
她傻在原地,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總在奉獻的人,在死的前一息唯一一次自私。
“趁我此刻還活著,不要退婚,同我成親,做我的遺孀,為我守寡一生,他日你若隕落,與我合葬,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