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4. 374(一更) 以何身份(1 / 1)

若這封信隻是由劉揚所寫, 劉備直接將其用火燒毀便是。

反正人人都知道,劉揚隻是打著建安五年年禮的招牌,才將這份腰帶送到了他的手中,既然隻是腰帶, 那也無所謂什麼求救之說。

劉備自己眼下是何種處境, 他心知肚明。

他若能順應時局做好自己手中的職務, 或許還能有重新被啟用的一日。

固然喬琰和劉虞之間的關係並不像是鄴城朝廷方向得到的信報一般和諧, 反而是喬琰的強權完全壓製住了劉虞,但她既無犯上作亂之心,那充其量也不過是霍光攝政而已, 終有還朝之日。

可他若是貿然攪和到長安城中的爭鬥之內, 那就萬事難料了。

就連劉虞都明擺著對於劉揚能否繼承大統持以懷疑的態度,那麼劉備就更不應當讓自己深陷泥潭。

但這封信不太一樣。

以劉備和劉揚為數不多的交流中所見, 憑借劉揚的氣度和文墨功夫,他是寫不出這樣一封信的。

要是讓劉揚寫這封信會變成何種樣子呢?

大約會將這番控訴當真說成是控訴, 將拉攏劉備為己所用的口吻說得傲慢無比, 若是有必要的話,還要在信中將張飛之死也要扯上兩句, 意圖激發劉備心中的仇恨。

然而在劉備面前所呈現的血書之上所寫字句,分明是結合了劉虞的視角語氣和劉揚的請托一道來寫的。

在前篇之中提及數年前喬琰將他們父子從幽州救援回來, 以大司馬之位平定四方動亂之時,字字句句間均有幾分平實的欣賞與感念。

這的確像是劉虞會說得出來的話。

若他對於喬琰無有感恩之心, 而是個行事舉動之間雷厲風行的帝王, 他早應當選擇利用自己的這個身份前來奪權,哪裡會是劉備所見到的那樣慘淡憔悴的模樣。

而在隨後他便提到,自己近來的身體越發不濟,實在難以避免地想到, 若是他過世之後,他的後嗣,或者是這大漢基業會變成何種樣子。

喬琰對得起這漢家子民,卻極有可能有不臣之念,已不是她早前在朝堂之上前來請罪便能夠改變的事實。

若不對她的舉動做出遏製,極有可能會讓大漢江山毀於一旦。

可劉虞自己便是被喬琰給扶持上位的,這長安朝廷也是在喬琰的一手幫扶之下才能夠重新建立的,縱然喬琰此刻身在洛陽,並未長留於長安,對天子隨時威逼淩迫,劉虞也並不能確定,自己到底身邊還有幾個能真正信賴的存在。

他唯獨能相信的隻剩下了兩種人。

一種,是隨同他從幽州來到涼州的直係下屬,和他自己的親生子嗣,故而這封信由劉揚替他代筆而成。

另外一種,是大漢宗親之中確有報效國家之誌的,便如同劉備這樣的存在,所以這封血書密信,被以這等夾於腰帶之中的方式送到了劉備的手中。

倘若連這樣的兩類人都不願相助於他,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將喬琰拿下的決心中助他絕地反擊,那麼他大概也當真距離死亡不遠了。

這大漢的江山又還能存活幾日呢?

如喬琰令仲長統在昌言中所說,天下豪傑中未有當天命者,不過是武力智計的爭鬥而已,若按此等標準,能和喬琰相抗的更無幾人。

袁本初“金玉其外”,曹孟德“十裡相送”,劉景升、士威彥一個送將,一個送象,接到此信的劉備更是早已成為了階下之囚,也不必多說了。

“一朝洛陽積蓄充沛,洶洶起兵,攜摧枯拉朽之勢直搗鄴城,以長安天子之名誅弘農王以叛逆,徐徐回師,劍逼紫宮,雖白起韓信在世也難擋其威……”

劉備看著這兩行字,心中的遲疑糾結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昔年洛陽之亂,喬琰帶著漢靈帝的托孤詔書,乃是頭一個殺入京城的。

當年的盟軍之中在做實事的當真不多,更顯得她當年漢室孤臣之態儘顯。

今日卻忽然得到一封以天子口吻說出的聲討,讓劉備不由不為之失神。

被劉備在拆腰帶之前便著人去尋的簡雍早已抵達了他的面前,聽到劉備念出的這一句,便問道:“若真如此,您打算如何做?”

他真的要接受劉虞,或者是劉揚的邀請,投身到這意圖誅殺喬琰的行列之中嗎?

劉備顯然不是白起韓信。

比起統兵之將,他其實要更偏向於治理一方要務的大員。

若真是要在軍事上和喬琰來上個一較高下,徐州的戰況早已可以用來做個佐證了。

他實在不是喬琰的對手。

那麼憑什麼保證,在他已經失去了聽從他指令的軍隊之後,他便能夠在長安這地方一展身手,反敗為勝呢?

何況,這封書信雖然不像是劉揚所能拿出來的東西,很有一番劉虞令兒子代筆的意思,但其上並未加蓋玉璽,那麼從本質上來說,依然是一封私人文書,並不是具有天子詔令效力的合作邀約。

正因為如此,劉備若是想要將其視而不見,其實也沒有任何的一點問題。

但簡雍朝著劉備看去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對方困擾間帶著幾分決斷的樣子。

從少年時期到如今的二十年間相識,已足夠讓簡雍輕易地對於劉備的想法做出一番判斷。

他這顯然不是要對這封信視而不見的狀態。

在將其視為陷他入套的誘餌,還是將其視為大漢不得已的自救之舉間,劉備其實已經給出一個傾向性了。

劉備歎了口氣說道:“憲和,這信中所言到底有幾多真假,我想等親眼見到這寫信之人再說。”

劉揚倒是也清楚劉備在此時還能拿出何種助力。

除了他自己的頭腦和他身邊的三兩個人外並無其他了。

要劉備看來,就連這個漢室宗親能有幾多威懾力,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長安城裡認喬琰的,可要比認姓劉的更多。

或許,如果這個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不是劉虞這等心懷百姓的仁君,而是劉辯這等並沒有多少能力之人,劉備也不會在此時有這等抉擇的遲疑。

在回答完了簡雍後,劉備便將目光投向了這封信件的末尾。

這封“求救”,或者說是“求援”信件,並沒有要求劉備在拿到這封信後即刻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召集起一批人手揭竿而起,或者是尋找機會逃離長安,像是他當年能在袁術的地盤下占據豫州一角為根據地一般,在這已為喬琰所占據的九州之中尋找到一處落腳點,而後作為長安的外援,更沒有說要讓劉備以投誠喬琰的臥薪嘗膽,對她做出什麼行刺之舉。

信中所寫,不過是讓他在收到信並做出抉擇後,趁著三公府議事政務之時,接下王允對他發起的邀請,隨後在這司徒府中與劉揚見上一面。

這種方式其實還是有些不保險的,但遠比什麼前往皇宮見一見正在病中的劉虞,要不容易被以什麼謀害陛下的借口拿下,也要比直接和劉揚接觸,更不容易直接被拉上同盟的戰車。

王允固然和喬琰之間有些矛盾,甚至在之前幽州之戰的戰後商定將領官職中,頗有幾分矛盾激化的意思,鬨出了喬琰當庭斥責王允的場面,但他的這個三公位置並不會在倉促之間就被撤換,起碼的主持長安政務還是能夠順遂進行的。

劉備參與其間,也隻能算是尋常而已。

那麼,先因這份血書去見一見人,總是無妨的吧?

建安五年的到來,讓關中地界上的繁雜事務不在少數。

荀彧、陳群、衛覬被調往洛陽,都難免讓關中少了些可用的人手。

在元月初七,喬琰又將秦俞也從長安暫時調往了洛陽,為給洛陽地界上的官吏做個簡單的培訓,以應變人口激增的環境。

這份調令還有另一個緣由。

長居益州的徐庶因益州南蠻戰況和蜀中治理的種種情況都需要回返洛陽向喬琰述職,也正好可以在洛陽和母親團聚兩日。

少了這幾人在長安,王允、黃琬等人身上的負擔又更重了些。

又因天子在病中,大多事務還需要先經由三公府商定,將與會地點定在王允府邸中,光是七日之內便有兩次。

劉備將那封血書藏在了自己的被褥之中,將那條腰帶上被拆開的絲線給重新縫合了回去,隨後便等起了對他來說最合適的登門時間。

多年間所見所聞,和他經曆過的種種戰事,讓他在踏入司徒府中,恰好遇上了同來此地議事的程昱,也能輕易地做到面不改色,就仿佛隻是來參與討論的而已。

年節之後對漢室宗親和外戚的往來接待,都由宗正這邊負責,劉備作為內官長,確實有相應的文書奏報,哪裡能看得出是因為一份特殊的血書才來到此地的。

但在他入席就坐後,便開始留神起了他面前的每一處細節。

既是要同王允會面,且儘量不引發旁人的懷疑,絕不可能是由王允抓出他文書之中的錯漏之處,將他單獨留下談話,隻有可能是以見縫插針之法與他搭話。

劉備轉了轉面前的記錄所用墨筆,便發覺在筆杆之上有著微不可見的刻字痕跡。

他神情未變地以手觸碰,努力辨認出其中所刻,乃是“井匽一會”四字。

這話說得文雅,但實則說的是讓他前往這司徒府中的廁所一見。

在議事進行到農桑屯田之時,劉備便趁著眾人的視線絕不可能落在他的身上,小心地退出了廳堂,尋了門口恭候的仆從問詢了如廁方位,快步趕了過去。

他腳步雖快,卻並未露出什麼急躁之態,誰若見了也至多就是覺得,他這是因為冬日天寒,這才走得稍顯急促了些。

但在邁步進這避風之地的時候,他便見到了提前來到這裡的劉揚。

這位皇子到底是如何來到王允府邸的,劉備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在二人四目相對後,這位大漢皇子便已衝到了劉備的面前,眼中含著一抹實不難分辨出的緊張和期許的情緒,甚至一把握住了劉備的手。“玄德肯來此地,我與父皇的這封信便並未白寫。”

劉備的目光下意識地在劉揚的手上掃過,並未發現在他的手上有一點曾經受傷過的痕跡,隻有這數年間養尊處優的狀態。

可還沒等劉備評判出劉揚書寫那封血書是否心有不誠,他便見到對方從袖中摸出了一塊玉玨,呈遞到了劉備的面前。

劉備頓時一怔。

這塊玉玨他是曾經見過的。

在……老師盧植的身上。

而現在,這塊玉玨出現在了劉揚的手中,被他小心地托捧著,“玄德,眼下還忠於我大漢宗室之人實已是鳳毛麟角,若非盧公親口承諾你仍為漢臣,又有濟世救民之心,我與王司徒絕不敢將此等重任交托到你的手上。”

“天下劉姓子弟萬千,便是那荊州牧劉景升之子位列太仆卿之位,在我等出言試探之間都不敢與喬燁舒抗衡,誰知其中還有幾人心中有漢,而非隻有富貴錦繡前途。”

“您此刻後悔,我等就當從未見過你,你今日隻是與會而已,但我希望玄德能看在我父皇並非庸主的份上,助他一把!”

劉備的心中在一瞬間閃過了無數個想法。

在他被禁錮在長安城中為官期間,他無法和盧植達成什麼暗中的聯絡,隻知道對方此刻身在樂平書院教書。

在那個堪稱是喬琰大本營的地方,盧植的隨身玉玨若是不想交出去,絕沒有人能強迫他去做,想來以劉揚這皇子身份也不該做什麼小偷小摸的舉動才是。

前有劉虞口吻的血書,後有盧植以玉玨傳遞的信號,再有他在與會前恰好看到的樂平月報元月刊,上頭對於仲長統的《昌言》和其在鼎中觀的論辯極儘溢美之詞……

劉備遲疑到最後,還是伸手將他面前的這枚玉玨給接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個太過草率的決定,但他很清楚一點,在喬琰習慣性進行的狂風驟雨打擊面前,任何的猶豫都極有可能給自己招來彌天大禍。

與其如此,還不如——

果斷一點!

眼見劉備的這個舉動,劉揚頓時一喜。

王允果然沒有騙他,按照這一整套流程,劉備就算不是因為他,隻是因為岌岌可危的漢室,也勢必會站在他這一邊!

除卻這會面的地點實在是有點糟心之外,今日能有此等收獲,劉揚已是心花怒放了。

現在,就隻等一個時機,在將父皇的行動限製起來的同時,對喬琰來上一出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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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長安的劉揚和劉備,在王允的協助下完成了這樣一場忍辱負重且迂回曲折的會面,身在洛陽的喬琰則在此時也迎來了一個上門的客人。

不過說這是客人倒也不太合適,當喬琰做出了準允對方入內的回複後不久,她便透過窗扇,看到那衣冠如玉、風儀過人的荀文若在下屬的領路之下穿過堂前的折曲回廊,朝著喬琰所在的方向而來。

冬日的堂前水池裡可沒什麼美景,旱禍也讓此地的水位隻剩下了單薄伶仃的一層,頂多隨著凜冽的東風給人掛上幾分水汽寒霜而已,倒是也讓荀彧在經行其中之間表現出了幾分遺世獨立之態。

在他坐在喬琰對面的時候,桌案上的茶湯正好在煮沸之時。

熱氣和冷氣在空中碰撞了一瞬,讓對方的面容隱現在霧氣間。

下一刻,喬琰便聽到荀彧問道:“君侯心意已決嗎?”

她慢條斯理地取下了茶壺,回問道:“文若是以何種身份來問的這個問題?尚書台的侍中,協助我治理洛陽的洛陽令,潁川荀氏子弟,大漢子民,還是……”

“還是這天下民眾之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