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8. 358(一更) 春旱已到(1 / 1)

韓信算漢臣嗎?

就連韓信之死都在其到底是否有謀反上存在著種種爭議, 曹操這話問得便實在很有意思。

以漢初府庫之內留存的記錄和太史公所留下的記載來看,韓信有謀反之心,是已經被蓋章定論的。

有無實際的謀反之舉, 或者說他的那套商定出的動手辦法到底能否執行姑且不論, 起碼有一點是可以明確的——

韓信依然保持著對戰國年間裂土封王的認知, 覺得憑借著自己的功勞坐在那個齊王的位置上分屬應當。

他想做那個異姓王!

這便最終造成了他和漢廷之間的分歧。

曹操在問的, 到底是喬琰有無僭越之心, 還是在問,她已有攻占天下過半的戰功, 是否有效仿韓信當年索求封王的意思呢?

她是不該有這種想法的。

在大漢的記錄中, 韓信是謀反未遂的反賊,以夷滅族、告密者封侯兩千戶為結束, 大漢對非劉姓不能封王的限製也隨著漢初各王降格為侯或被誅殺,正式以白馬之盟的形式落成。

除卻呂後懾權期間、王莽亂政篡位、光武興複之年,白馬之盟都被嚴格恪守。

那麼至於如今,會在喬琰的手下被撕毀嗎?

曹操在問出這個問題後, 認真地端詳著喬琰的臉色, 並未從其中看出任何一點異樣的征兆。

她像是隻在品鑒著面前的這杯水酒因為運輸的緣故是否出現了些口味的混淆,便已開口回道:“隻是一個多多益善的說法,便要讓曹兗州抓著其由來不放, 牽扯到我是否有效仿韓信之舉上?”

“這倒也難怪公孫伯圭去歲身死被送往長安,我不過是將下屬戰功據實以告,便要被問詢是否有偽造戰功之事。”

“就此事看來, 曹兗州倒是和王司徒有些共同話題, 何不前往長安與之一敘,或許他要比我適合當你的同桌共飲之人。”

曹操笑道:“不過是對史書所載有些興趣,想趁此良機詢問一二, 不必事事都牽扯到勸降上來。”

喬琰這等迂回避讓這問題的回答,真是一點也沒超乎曹操的意料。

若是她直接說什麼“韓信謀逆,不能稱漢臣,我無效仿他之意”、“大司馬已是位極人臣,不必再多往前走出一步,讓自己的聲名一朝顛覆”的話,且不說此舉是否是在曹操的面前露怯,就算她真這麼說了,曹操也未必會相信她給出的結論。

反倒是她這從韓信扯到勸降,倒是個作為她大司馬身份該當說出的話。

她甚至緊隨其後地接了一句,“但曹兗州實在是說笑了,我何時說過非要勸降。攻占兗豫二州,令你無有容身之地,而後將你送到長安,同樣是令你和王司徒會面之法。”

這句被她慢條斯理吐出的話裡,蘊藏著絕不容人忽略的戰意。

陳宮在前往鄴城交代曹操前來會見喬琰的理由之時提到了一句,說的是兗州這邊需要表現出足夠強勢的態度,以確保不會先成為被喬琰進攻的目標,成為踏上徐州後塵的一員,但以眼下的情況來看,曹操還未有拿出足夠強勢的態度,喬琰倒是已先一步展現出咄咄逼人態勢了。

但曹操若是會因為她的這句約戰之言失態,那他也就實在不是曹操了。

他反問道:“便如喬並州先前所說,今歲尤有天災跡象,洛陽意圖遍攬四海流民,倘若掀起司隸與兗州的戰事,是否是與這活民期許有違?”

她若真有收容洛陽民眾多多益善的想法,就絕不可能有出兵得勝,將人押解回長安的機會。

有舍有得的道理,並不會因喬琰表現出的強勢舉動就有所改變,而是客觀存在的道理。

曹操也不得不承認,喬琰麾下兵將精銳,可令各方均有戍守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手中的物資能在攻守變化之間也能維持著這樣全線出動的高消耗。

所以這何止是與“活民”的目標有違,也是一件她實打實難以完成之事。

但聽到曹操這等客觀的論斷,她隻是搖了搖頭,回道:“你這話說得不全然對。我若要令兵卒在出征中有肉有菜,武器精良,傷藥供給在側,攜必勝之勢方才入侵敵方地界,那確實不夠。”

“哪裡隻是今年不夠,再積澱上數年也未必就能夠。”

“可眼下時局裡交戰的方式日新月異,數年前我以蹶張弩在涼州地界上破敵,不過一年半載,袁本初和你曹孟德就已在麾下同樣做出了這樣的發展,而今我在揚州又拿出了這樣的東西,即便是我也無法保證你們不會隨之有所收獲。”

聽她提到揚州,曹操都茫然了一瞬。

那頭似乎有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變化,但在此刻喬琰顯然沒有給他解惑的意思,而是已接著說了下去,“時不我待已是必然,若能犧牲小處成全大處,我並不會有所猶豫。”

“天下土地廣袤,若將其一分作二,任何一方朝廷都不能稱為天下之主,供給軍隊與朝臣的用度都需從那半邊土地上產出,雖有減免稅賦之心,也絕不能窮己以資敵。若付出些代價可令山河平定,無有內憂外患,民眾可享長久的安樂太平,我又何樂不為呢?”

這話說的並沒有錯。

固然這和數年間喬琰的行事方略有些相悖,可若是讓曹操站在她的立場上來做出這樣的決斷,他或許也會不吝於少數人的犧牲來換取一個從長遠來看有利的戰果。

在喬琰篤定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一種不容轉圜的對峙態度。

沒有任何的交情可以阻礙她揮兵東進的計劃。

也沒有人可以試圖讓她做出服軟的表現。

曹操便知道,其他的說辭他已不必拿出來了。

他隻是在簡短的幾句關於天時和養民的經驗交涉後結束了這場虎牢關下的對話。

不過在喬琰即將離去的時候,曹操並未忙於起身,而是依然保持著手握酒盞的動作,朝著喬琰開了口:“燁舒,我還想再問一次,你還算漢臣嗎?”

這一句話變更了稱呼,比起先前以代指韓信說出的方式,要更像是一句朋友之間的問詢。

喬琰在這數年間南征北討的舉動,放在有些人的看法中是她在漢室孤掌難鳴之間不得不為之竭儘全力,可在有些人的看法裡,勢必有僭越的嫌疑。

民眾或許會因為她所施加的恩惠覺得她是天下間首屈一指的忠臣良將,也是為民謀生的好官,可放在與她同樣博弈於政治舞台上的人面前之時,她的種種舉動裡要被人拿出來挑刺的不在少數。

各州平亂之間來不及向天子定奪,不得不由她先斬後奏或許是一個理由,卻不是能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

這些累加在一起的不滿和懷疑,遲早會在某個特定的契機之下爆發,讓她即便擁有著遠超過韓信的政治情商,也難保不會如他一般成為被清算的對象。

到了那個時候,喬琰是要走上韓信那個“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還是要選擇頂風而起,讓自己徹底走上與漢室決裂、隻為保命的不歸路呢?

喬琰的腳步停住了一瞬。

和她方才所說的答複並不相同的是,她開口說道:“昔年祖父因我聰慧,誡告於我,世道混亂,為己牟利乃是人之常情,可倘使大漢不負於我,我也絕不得做出對大漢有傷之舉。十年間未有所變。”

“孟德兄若是以朋友的方式問詢於我,那我隻能說——”

“我希望是。”

她希望她是漢臣。

但倘若有人非要讓她走向韓信的結局呢?

這個答案並沒有從喬琰的話中說出。

曹操也無法憑借著彼時的局勢來判斷出來。

劉虞這位天子長居長安,甚少能為外人所見,更不可能被曹操這位鄴城朝廷的兗州牧見到。

他並不像是此刻身處長安的劉備一樣清楚地感受到在劉虞身上面臨的兩難處境和內耗,更不能知道,一度在喬琰話中提到的王允何止是對她給下屬確立戰功深覺不滿,還已在暗中和劉揚有了聯係,對於鏟除喬琰有了越發深重的執念。

他隻是在望著喬琰離去的背影之時越發清晰地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中平四年在洛陽城中的那場延熹裡會面,早已在今日變得物是人非。

他心中悵然了片刻,這才重新振作起精神,策馬朝著東面回返。

他剛行到下屬面前便見曹純長舒了一口氣。

顯然,就算有兩邊的隊伍都對著中間隨時可以做出支援,曹純也依然擔心以喬琰眼下隻剩為數不多對手的情況下,會選擇對著曹操直接出手。

“府君和那位大司馬畢竟是對手,她若是來上一出擒賊先擒王,而後趁著兗州群龍無首之際行大舉進攻之事,就算真會引發什麼詬病,也不過是興複天下的不得不做。”曹純一邊將曹操送上回返的車駕,一邊說道:“若下次還有這等邀約,府君還是慎重些好。”

“不會有下次了,”曹操回道,“下一次再見,必定在對決疆場之時。”

從喬琰已放棄對他做出什麼勸降的舉動,在此番會面中隻字未提曹丕,又在這等對待進入洛陽的流民上寸步不讓的表現,曹操已不難確定,除非他選擇在此刻就倒向喬琰,帶著兗州和豫州並入長安朝廷的治下,否則他們隻有開戰一種結果。

正如喬琰所說,長痛不如短痛,這種合二為一的進程不會被她拖得太久了。

可此番會面裡,她關於大漢的未來給出的這個答複,其實並不能讓曹操感到滿意。

在他並未如同曆史上一般體會到奉天子在手的不易,和真正權傾天下的地位之時,炎漢四百年的認知依然紮根在他的腦海中,讓他對於喬琰此刻的行事和她可能做出的選擇,依然抱有不解的情緒。

不過讓曹操有點意外的是,當他回返到兗州東郡境內後不久,他就收到了一封從成皋虎牢關方向送來的信件。

寫下這封來信的不是彆人,正是喬琰本人。

在信中她寫道,洛陽已非都城,確實不宜多多益善,她會在月末到五六月間限製進入洛陽的民眾數量,曹操能留下多少人,權看他的本事了。

曹操拿著這封信沉思了許久。

洛陽負載民眾過多容易生亂的問題,在喬琰於虎牢關會面中始終強勢的態度面前,沒有任何一點可能被曹操看出的征兆。

在那場會面後的第日,他又因郭圖在從揚州回返鄴城途徑兗州帶來的消息,得知了那江邊小樓轟炸之事,如此一看,喬琰所說的兵器改革也顯然確有其事。

這便看起來不是喬琰在能力上有所不足,這才做出了這樣的讓步,而或許是因為——

“府君是覺得,這是喬燁舒因您所說的提醒,決定在洛陽地界上的行動稍有收斂,這才有了這樣的來信?”

剛從鄴城回返的陳宮被曹操叫到了面前問詢此事,他瞧了瞧曹操的面色,開口問道。

曹操回問道:“以公台看來,是否確實有這樣的可能呢?”

一次以對手身份的發問和一次以朋友身份的關切,是否有這個可能讓喬琰本欲在洛陽鯨吞四方的態度做出適當的收斂?

或許曹操的話也促使了她想到過世的祖父。畢竟喬玄在死前留下的心願便是安葬於邊疆,永保大漢邊境安定。

在這份傳承面前,她此時已然越界的舉動,被往回框定幾分,好像並不是一件不能得到解釋的情況。

陳宮想了想,回道:“那就要看看她下一步的舉動是什麼了。”

倘若這隻是為了迷惑曹操的判斷而做出的誆騙,她下一步的動作裡總能看出些征兆來。

但在數日後曹操和陳宮收到的消息卻是——

喬琰在洛陽做出了一番校查走訪後,動身折返回到了長安。

無論是因為要對徐揚二州戰況親自對劉虞做出一番彙報,還是因為她確實已經在離開長安有了一段太長的時間,擺在他們面前的都是一個結果。

大司馬回京。

“或許,這確實是她對您做出的讓步?”陳宮都有點琢磨不透喬琰的意思了。

不過無論她到底是否是被曹操的警告點醒,另外的一個現實也已擺在了他們的面前,讓他們無暇考慮喬琰的舉動中是否還藏匿著什麼其他深意。

春旱已到。

身負二州在手的曹操若想留住地盤上的民眾,此時已無給他分心的機會!

在這毫無留情之意的天時面前,誰也沒有被得到特殊的優待。

隻能竭儘全力搏出一條生路!

當喬琰所乘坐的車隊進入長安地界的時候,正見潼關前作為其中一道險阻的渭水入河口,水流正在以一種比之去年還要緩慢數倍的速度流動。

這月的尾聲裡並無春意繁盛的喜氣,隻有她所支撐著的這個日暮西山的王朝,正在以一種艱難的方式,又進行著一次呼吸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