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 292(一更) 以書換糧(1 / 1)

不過彆管喬琰在折騰什麼新花招, 即便是袁紹這種向來不太看得慣她的存在都不得不承認——

她對旱災的準備實在是太充分了。

充分到……

讓人睡不好覺了。

醬油搭配報紙的售賣方式,甚至很快從那三州流到了冀州境內, 頂多就是因為運送不便加上三州內部市場還沒有飽和的緣故,相比於那頭,這個售賣的數量依然相當少。

而後又有好一部分被袁紹給買去研究了,以至於流傳出去的更是不多。

但即便是這漏出去的一部分,也讓鄴城中出現了一點讓袁紹不痛快的聲音。

那些人在說,為何關中那邊會為了可能出現的旱災蝗災未雨綢繆到這個地步,而袁紹這邊卻好像並沒有對此做出高度的重視。

這些言論讓袁紹更覺上火。

要不是先被喬琰派人把鄭玄給截胡了, 他們鄴城這邊的太學早不該隻有這樣的人數。

但凡太學的規模能往上提一個層次,他或許也有機會像是喬琰一樣把控住宣傳的唇舌。

不, 到這裡還不夠。

還得有足夠的紙張, 足夠的……州中權利。

這是一套自上而下的東西!

“醬油的製作作坊背後基本都有世家勢力,且如今隻有對外運輸售賣而沒有被準允將作坊開到三州之外的,這早已經讓他們和喬並州捆綁成了利益共同體,現在又多了個報紙贈品和大規模印製。”辛毗看著面前的報紙, 神情凝重。

這顯然對袁紹,也對他們來說不是個好消息。

作為士族出身, 辛毗當然看得清楚此刻關中那邊的利益博弈。

彆管喬琰在做出的種種文化入侵中是不是在一步步擴張她的話語權, 起碼有一點她做的是沒錯的。

那些已經投效到她那邊的人或許會遭到某些方面的權柄削弱, 但也能在其他的地方補足回來,甚至在士人最重視的名聲上對他們做出更要緊的回饋。

這就讓她原本還有些危險的舉動, 反過來變成了一種破局之道。

新拿到手的這一批醬油報紙是隨著入境商人帶來的,距離袁紹剛從下屬那裡得到消息到如今已經又過去了七八日, 而在此期間絲毫也沒有從長安那邊傳來任何內部動亂的消息,這就足以做出證明了。

至於為何危險?

袁紹手中的報紙數量足夠多,讓他麾下的謀臣不會看不出來這其中的貓膩。

這些報紙都是以同種方式批量製造的。

“不隻是報紙。”袁紹朝著在場眾人看去, 繼續說道。

他其實有心想要將消息給隱瞞下來,但他深知,這種舉動可能非但不會讓他占到什麼便宜,反而會在這等特殊的時期和下屬之間形成嫌隙,還不如坦然地宣告出去。

“長安那邊還有一條消息,各家藏書之中的七經經典和編書,都會被以朝廷名義錄入書號的形式進行登記,在完成旱災蝗災的民生事務之後逐一發行,以示漢廷正統。”

“取代……熹平石經的位置。”

袁紹說到這裡的時候都已經有點咬牙切齒了。

如果說喬琰在宣傳抗蝗之法的時候是在跟他爭奪民心,那麼現在加上了這一出正統典籍地位的確立,那就是在刨他的根基!

汝南袁氏何以能夠在士人之中享有卓越超然的地位?

除卻四世三公的高官位置讓他們在數十年的時間裡提拔起了無數的士人,以至於形成了盤根錯節的人脈網絡,還因為對儒家經典的釋義說法有相當一部分是主宰在他們這樣的世家手中。

也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他的叔叔袁隗才會迎娶大儒馬融之女。

這就是他們所掌握的遊戲規則。

但現在,喬琰看似未曾動兵,卻對著他紮出了最為凶狠的一刀!

一旦真讓她像是用傳播樂平月報的方式,以數量上的優勢奠定了典籍正統的位置,何止是他們汝南袁氏的聲望會隨之大幅跌落,就連他所掌握地盤上的世家也多少會跟他離心。

袁紹心中腹誹,她這決斷實在是毒。

毒到他都沒有這個心力來吐槽,她這等舉措是不是要將原本高高在上的書籍也跟報紙一樣,變成醬油和鹽的贈品!

這話說出來都讓人覺得荒唐。

他隻是朝著方才出聲的辛毗看去,見這位潁川係出身,且兄弟二人都效命於他麾下的謀士並未在此時露出任何的異色,心中稍覺安定了幾分,開口問道:“以佐治看來,為了對抗長安那邊的舉措,我們是不是也需要嘗試批量製作文書之事?”

見袁紹流露出這種意向,要說辛毗這些潁川士人代表和審配這種河北士人代表對此不覺得心動,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思忖了一番後還是回道:“我看不妥。”

“且先不論此時旱災當前,明公到底有沒有這個多餘的人力物力投身於此道,就說這件事本身的難度。”

“一模一樣的文書,隻有可能是在存有模板的情況下拓印出來的,但明公現在有無獲知消息,這樣的模板是由何物製造出來的?明公又是否知道,對方那種成本低廉又質量穩定的紙張是以何種方式製作的?”

這些紙張,他們還沒法通過大批量的采購獲得,因為關中朝廷的律令中規定,各家書鋪所售賣的紙張,一次不得超過百張,否則就需要登記買家的身份信息,違者按照五刑處置。

而這樣的紙張數量,對於關中這種規模的宣傳用紙,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拓印的模板,看似是比起蒜素這樣的東西便於研究得多,但事實上是不是真的如此,可能還需要經過一番檢測。

辛毗接著說道:“此外,這等要害舉措,長安那邊必定是與各方大儒、朝中重臣都達成了一致協定,才最終推行出來的。等到書號為1的那一本現世之時,必定會得到各方助力宣傳。明公能否保證,當我們這邊也要推行此道的時候,能搶在對方的前頭?”

辛毗這接連的三個問題真是一個比一個紮心。

哪怕明知道他是在對眼下的時局做出一番分析,袁紹還是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第一問其實隻是材料的確定,頂多就是多做嘗試的問題而已。

第二問的紙張,卻是自建安元年,或者說是他們這邊的永漢元年開始,袁紹就已經在費儘心力嘗試破解的。可到如今,製作出的紙張依然像是早幾年間市場上就有的劣質產品。

要麼價格高,要麼質量差,總之就是絕不可能被投入到大範圍的應用之中。

而最後一問一面揭開了袁紹這邊沒有鎮場子人物的事實,另一面也在指向一點。

袁紹如果繼續這般以拾人牙慧的方式發展下去,誰會覺得他所發行的書可以叫做經學正統呢?

“我認同佐治的想法。”沮授開口說道,打斷了袁紹有點自閉的心中糾結。

“若是隻為了跟對面打擂台爭一口氣,就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給放在了後頭,就是本末倒置的行為了,我想明公對此應該很清楚。”

沮授抬了抬手中的樂平月報,說道:“北方到底會不會多發旱災,甚至到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地步,在眼下已經有些征兆了,以明公看來,蝗災發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袁紹再怎麼沒有親自耕作的經驗也總還是知道一件事的,慣例以來,在旱災和蝗災上都是不分家的,甚至因這兩項災害的到來,餓死的人多了,還有可能進一步引發疫症。

袁紹擰著眉頭,不情不願地說道:“隻怕會有。”

“那麼我們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防治旱災蝗災了。”

一想到這兩種災難的組合到來,可能會讓前幾年還過上了一點安生日子的民眾重新回到水深火熱之中,沮授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好在,眼前的一個壞消息,或許也可以說是一個好消息。

“有些舉措可以跟著關中和並州那邊來操作。”

至於為何不必考慮涼州?還不是因為涼州的海拔造成了氣溫的偏低,這種環境在大部分情況下會極大地抑製蝗蟲卵的孵化,所以也很難出現蝗蟲為患的情況。

頂多就是乾旱的情況會更加嚴重而已。

同樣有這種情況的,還有個幽州。而這邊則是由於地理位置太過偏北造成的。

他們就可以省著一點口舌和公孫瓚交涉。

袁紹聽著沮授的判斷,又重新將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那份樂平月報之上,“公與,你先讓人安排下去,讓冀州青州境內的民眾……把土地重新翻整一遍。”

這是一項不管這兩種災禍是否會到來,這麼操作後都不會吃虧的行為。

昔年並州境內的農具改革,在商賈互市日漸增多後,已不可能成為保密的東西。

但怎麼說呢,到了如今喬琰已不在乎這些東西泄露出去,反正早一步拉開差距的優勢越到後期越無法填補。

比如說,鐵耙這樣的東西看起來簡單,實際上是要消耗鐵礦的。

偏偏並州和涼州境內的鐵耙基本上都是在早年間打造的,而彼時都還未曾進入長安朝廷和鄴城朝廷的對峙階段,這部分前期投入就完全在喬琰所能接受的範圍中。

可對如今的袁紹而言,這就是一筆他需要從戰備物資之中瓜分出去的東西了!

甚至在已經顯露出旱災端倪的氣候中,他想要讓治下的民眾出錢添置耙,還不能開出太高的價格。

越是惡劣的條件,也就越是限製了消費。

袁紹在做出決定的時候當然看得到這項弊病,隻可惜,比起大規模從並州采購樂平月報,將其分發到兩州百姓的手中,比起在三月才開始水渠的大規模修建——

在製作農具上的這部分損失,反而是相對較小的了。

身在兗州的曹操倒是沒有袁紹的處境這麼艱難。

他確實因拿下兗州牧位置的手段是先擴張後正名,於是和兗州境內的士人在後續的配合上產生了一點齟齬,但他一來不像是袁紹一樣還有一個鄴城朝廷在境內作為拖累,二來也還有陳宮等人為他逐漸緩和與兗州士人的關係。

不過要說面對旱災的到來,他能過得有多舒坦,又顯然沒到這個程度。

曆來若有旱災之變,兗州所要遭到的罪都是比冀州青州這種地方大的,氣候、土壤、田產的優勢反而會成為此間的劣勢。

能怎麼辦?蝗蟲愛吃……

曹操發愁得頭發都掉了不少,要說多種豆類和苜蓿來進行防治倒也不是不能做,但前提是,這兩種東西要有足夠的市場。

雖說豆為五穀,也沒聽說過誰會將豆長期作為主糧,頂多配合黍麥食用,所以倘若種多了,消耗就是一個問題。

苜蓿草就更彆說了,它比起豆類所需的生長環境更為嚴苛得多,偏偏在兗州境內還沒有足夠的戰馬資源需要用它來喂食。

“我看也不必想著將其種出來後送到司隸販售,”曹操托著額頭,將面前的這份報紙翻了又翻,“這種廣而告之的手段勢必會讓那三州的豆類和苜蓿價格大幅下跌,算上路費往來,我們就虧了。”

也就是說,麻煩還是隻能在他們自己境內想辦法解決。

不過即便是這樣,身在此地的陳宮看得出來,面對這種因責任大而帶來的困境,曹操並沒有後悔於自己就任兗州牧這件事,而是依然在積極尋找出路,就這一點上來說,便讓陳宮倍感欣慰。

在這種壓力之下 ,曹操甚至和邊讓等對他頗有意見的兗州士人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也將話給挑明了,要麼就是他們和衷共濟,度過眼前的這次危機,要麼就是他們一起失去民心,性命難保,總之有什麼意見都等到這些災情結束之後再說。

就為了這個磨合之中的進展,陳宮也自覺自己有這個責任,全力配合曹操度過這次危機。

天時既然自有其常理,無法按照人的意誌來進行轉移了,也就隻能從人力的角度來做了。

除卻樂平月報上給出的法子之外,陳宮建議道:“西面三州有喬侯以身作則,故而民眾不再對蝗蟲懷有神化的忌憚情緒,東觀漢記中對於蝗蟲飛入海化為魚蝦的說法甚至重新做出了校勘,然而兗州境內的絕大多數百姓並不知道此事,若蝗災一起,府君即刻親身作則行捕蝗之舉。”

曹操頷首,這一點他當然會做到。

“此外,當年曾被喬侯用過的驅蝗之法不妨一試,以蝗換糧,以火滅蝗,再下一條詔令,如若有人因捕蝗而致使田地毀壞,可將這塊田畝免稅。”

曹操剛要開口,就聽陳宮說道:“我知道府君在擔心什麼,如此情形之下難免有人刻意踩踏田畝以求避稅,故而需有嚴格的監管和巡查,我想向府君舉薦一人,此人姓滿名寵,表字伯寧,曾在郡中擔任督郵,糾察為禍賊寇恪儘職守,又曾在高平縣中擔當縣令,因縣中督郵貪汙,便將其抓捕拷問,致使督郵受刑而死,故而棄官歸家。”

“非常之時,正需有非常手腕之人!”曹操眸光一亮,當即回道。“不知此人現在何處,我即刻去請。”

陳宮回道:“他為山陽郡人,府君既有此意,讓人往山陽昌邑走一趟就是。”

這也隻是一個疑慮而已,曹操想了想又問道:“可若要以蝗換糧,我等手中的糧食並不足夠,又該當如何辦?”

他們是不能給人開個無法兌現的價碼的,但這個兌換的數額也不能太低。

可雖說去年收成尚好,也還是有相當一部分糧都被曹操用來換取棉衣供給越冬之用了。

現如今的府庫裡正常的過完一兩年還好,真遇上這種災情,卻著實不夠。

陳宮果斷回道:“讓人往長安走一趟,問詢於喬侯——”

“是否願意,以兗州各家所藏之孤本典籍換糧!”

曹操愕然,“他們如何能舍得!”

陳宮搖了搖頭,“讓他們全拿出來或許不舍,一家湊上一批總能願意的,在書籍的選擇上也大可以再斟酌一番。”

“孰輕孰重,在這性命攸關的當口,總得分出個高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