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291(二更) 印刷之術(1 / 1)

這種畏首畏尾之人, 確實隻能成為被淘汰的存在。

像是王允這種能在此時意識到喬琰此舉異常的,可能都不能被歸並入這一類人中。

畢竟,即便是將喬琰帶入到王允的位置上, 遇到這樣一件極具顛覆性的事物面前,她可能也未必就能保持平常心。

真正懼怕這股浪潮的,是連這種新生代事物的跡象都沒有看出來的人。

不過在此時的情勢之中,不管他們有沒有看出這東西, 喬琰都必須要將其攤開在台面上了。

或許在她的權力從臣過渡到君之後, 她的話語權會得到進一步的提升,但該反對這個建議的人可不會因為她從大司馬變成天子就閉上嘴。

恰恰相反, 在外部的生存因素和敵人威脅都被鏟除掉的情況下,他們隻會覺得, 他們能更加輕易地和她談條件了。

而現在呢?

在災難臨頭的無差彆攻擊之下,他們要想讓自己依然保有現在的太平安生日子,又還需要通過她行軍打仗的能力來平定幽州的公孫瓚、冀州的袁紹這些勢力, 就隻能咬著牙接受她所提出的規則。

何況,她目前在利用這項新技術推廣的, 也僅僅是一個旱災蝗災的防治之法而已。

“德祖,”喬琰忽然開口道,“讓荀文若和陳長文他們來見我,就說,過幾日的朝會上我有一件要緊事要宣布。先跟他們交個底。”

這是不是鈍刀子割肉姑且不說,該有的禮儀她還是要儘到的。

王允已經用他的表現做出了個示範, 在目前的主次矛盾之中, 因為印刷術的出現而產生的糾紛絕不會是位居前列的存在,那麼她何妨再大膽一點。

兩年的沉寂所累積的東西絕不隻是讓她試圖在彆人的救災中接納更多的人口,將敵我雙方的差距拉開, 這次天災危機也恰恰是她要從天下群雄之中徹底穎脫而出的最佳跳板。

同時,也是她給天下人留下一個真正深入人心形象的開始。

從戰無不勝,到……

為民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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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已到,天色明亮起來就要比冬日早了不少。

但在這場長安朝會開始之前,天色依舊昏沉。

今日的情形好像還有些特殊。

參與朝會的大臣抵達的時候便發覺在紫宸殿外還點著幾盞燈,在燈下便是幾張桌案。

向來隻有天子朝臣以及侍衛可以出入的桂宮之中居然多出了幾位匠人,此刻正借著天光和點著的燭燈補光,聚精會神地完成著什麼工作。

不知道算不算是直覺,前幾日才往大司馬府走過一趟的王允不由眼皮一跳。

見他神情有異,與他相熟的楊瓚小聲問道:“你知道是什麼情況?”

王允沒開口,而是顧自朝著那幾個匠人的方向走了過去。

在看到他們此刻正各自在一塊梨木板上雕刻著什麼後,王允心中那個猜測立時得到了印證。

他的腦中也在這一刻閃過了喬琰那日與他所說的東西。

她說,產出那些一模一樣的報紙,就像是製造錢幣一樣,而現在,她就在將這個如何“一樣”展現在所有長安朝廷官員的面前!

可是,她怎麼敢的?

王允心中一團亂麻。

他原本隻以為,喬琰頂多就是打算在有人像他找上門問詢的時候,將這些情況告知於對方,讓這些反對此事的聲音在還沒有傳遞到外頭之前,就先斷絕在大司馬府之中。

他卻萬萬沒想到,喬琰根本就是打算直接將其公之於眾!

但聽著眾人的嘈切交談之聲和雕刻師傅用刻刀和木板發出的聲響交彙在此地,王允又陡然意識到,這種對內的公開其實對喬琰來說根本不是一件壞事。

他那日的上門,很有可能隻是那份樂平月報三月刊發出之後的開端。

喬琰無法確定,在長安城中是不是會有人像是王允一樣看出了她舉動的特殊之處,卻又礙於她大司馬的名頭,根本不敢上門來找她進行一番求證,最後也隻是將不滿的情緒給留在心中。

這種不滿太危險了。

因為誰也無法保證,這種情緒會不會在一個不恰當的時機發作出來,造成她行動的功虧一簣。

既有此等風險,還不如將危機都直接擺出在台面上,起碼也能死個明白。

不,不對!

以王允看來,當她做出這舉動的時候,死個明白的到底是她還是他們,在她心中必然已經有一個論斷了。

一想到這裡,王允的目光下意識地隨著這些木屑被銼起又飛濺的餘燼,轉向了那幾塊木板。

在這幾張木板上,工匠正在以銘刻陽文的方式將幾行字書寫在上頭。

也不知道這些被喬琰安排到此地的工匠到底從事了此事多久,他們雕刻那些反過來的文字,技藝相當的精湛,被雕刻出的八分隸書字樣正是順著反貼在上面的字而刻的,已從筆畫間顯示出了幾分美感。

借著周遭的光線,王允並不難將這些木板上的字給辨認出來。

“呦,魯詩啊,我說看著這麼眼熟。”王允聞聲朝著邊上看去,就看到了畫院院長趙歧湊過來的腦袋。

讓王允多少還覺得有點欣慰的是,趙歧此刻的神情分明是對新鮮事物的好奇,顯然在此之前,他並不知道此事。

雖說因為畫院的性質,那裡的學生和這兩年間的樂平月報有些聯係,但看起來,趙歧和喬琰之間算不上是“一丘之貉”。

趙歧眯了眯眼睛,朝著面前的木板又仔細端詳了片刻。

比起王允此時複雜的心緒,趙歧這人上了年紀就不太愛給自己添堵,八分隸書加上魯詩讓他很快想起了個東西,正是昔年漢靈帝讓蔡邕書石鐫刻的《熹平石經》。

當年的熹平石經雕刻四十六塊石碑,共計花費了八年之久,此時的這些工匠顯然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間將所有的魯詩內容都給刻畫在此,他面前的這塊上就隻刻著一首《甘棠》。

要和書寫的速度去比,雕刻是必然有其劣勢的,但隻區區三十六個字的詩歌,加上魯詩之中的釋義,從開始到完工,所花費的時間倒也並不很久。

打從趙歧開始觀望這塊書寫的木板,到這工匠的刻刀停在了最後一個“說”字上,時間也並未過去太久。

幾乎是在相差無幾的時間裡,另外的幾位工匠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這幾人都快速地接過了一旁遞過來的刷子,將手中的木板清理了個乾淨,而後將其遞交到了下一個環節的人手中。

這些木板並不大,直到在陸續固定在一塊框架之中才形成了一張手幅的大小。

隨後便有人將墨色刷在了這凸起的陽文之上,直到墨跡上色均勻,又有人將一張白紙鋪了上來,在覆壓妥帖後,用刷子小心而快遞地將木板上的墨色刷到那張白紙之上。

在雕刻木板時候的反向文字,到了白紙上就成了正面。

也不過是在短短的一炷香時間內,早已經懸掛在紫宸殿外的竹竿長線上就已經掛滿了從上頭拓印下來的魯詩文字。

被這長安城中過境的春風一吹,便是一派招搖的白紙墨字。

正逢日光從東方破雲而出,映照在了這一張張紙上,將上頭每一張紙原模原樣的筆觸都映照得清楚。

在從翻面陽文轉為正常文字後,也越發清晰地讓人看出這確實像極了當年的熹平石經。

蔡邕的手筆。

一度刻在熹平石經之上,作為大漢儒學經典的內容。

但此刻讓人最為在意的,顯然不是這些字是何人所書,書寫的又是何物。

更令人在意的是,這一套刷墨、蓋紙、印字的流程,在以一種令人咋舌的速度完成的同時,在紙上的墨跡絲毫也沒有糊開的跡象,在被掛到晾曬之處的時候更是好一派行雲流水。

直到一個聲音的出現,才打斷了他們沉浸於觀看這套流程的目光。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燁舒,你有意讓人刻下這首甘棠,應當不是隨便選的吧?”

眾人循聲看去,便看到劉虞和喬琰不知道何時都已經出現在了這裡。

劉虞的目光落在那一片竹紙之上,流露出了幾分驚歎之意。

這種將文字拓印下來的奇特方式,即便是他也算飽覽群書,也從未見到過。

說實話,在拿到新的一期樂平月報的時候,彆說王允有此疑惑,劉虞其實也有。

但他畢竟在此時已經是天子,不適合為了這種個人的好奇而將喬琰找來問話,尤其是還趕在喬琰為蝗災旱災兢兢業業籌備預防的時候。

不過讓他沒料到的是,在幾日前喬琰會先找上了他,並請他準允將這趟朝會用作一個展示之所。

於是呈現在他們眼前的,就是一種看似想出來不難,卻在早前完全沒被他們納入考慮的“書寫”方式。

即便喬琰已經在先前和劉虞大概介紹過這其中運作的邏輯,在正式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還是讓人不免為之眼前一亮,更是在看到這一張白紙上留下墨痕的那一刻,腦子裡下意識地閃過了無數個將其應用到實處的方法。

若要劉虞說的話,他第一個想到的正是那本《備急方書》。

除卻捕殺蝗蟲,遏製蝗災誕生的指引之外,最適合大規模擴散的也就是那本醫書了。

但剛想到這裡他又意識到,雖說最新版本的備急方書在池陽醫學院和畫院的聯手之下變得更加簡單易懂,這依然不是對普羅大眾來說能認清的文字,還不如保持著現在交給各亭亭長的狀態。

除非,先用它來印刷一批認字的書籍。

等等……認字?

劉虞的思緒有一瞬的停頓,也忽然明白了喬琰為何執意要在此地將這些話說個明白。

經過了這一番印刷術的表演,哪怕明知這其中並沒有什麼令人費解的技術,也並不妨礙眾人再沒有什麼多餘的心思放在今日的朝會之上。

好在今日的朝會沒有太多要緊事要做,耽擱了也無妨。

在場眾人旋即聽到喬琰回道:“昔有周武王同宗子弟召公奭,受封於燕地,但其並未前往封地而是留在鎬京輔佐武王,武王便將扶風賜予召公為封地。”

“召公治理扶風之時,巡行鄉裡,於棠梨樹下明斷案情,處理政務,令百姓各安其所,於是百姓愛屋及烏,對召公昔日所居之棠梨樹細心養護,不剪不砍,以此歌謠作之,以示其永遠銘記召公之恩。”

這就是“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這句詩的由來。

劉虞是學過詩經的,當然知道這背後的故事。

但喬琰顯然不是平白說起這個故事。

召公姬奭原本被冊封在的燕地,就是如今的幽州,而他後來協助武王治理朝政的鎬京,就在如今的長安附近。這無疑是和劉虞的履曆有些相似的。

雖說劉虞是君而召公是臣,其中不可類比,有一點卻可以共通。

喬琰繼續說道:“施恩於民,令其安居樂業,其歌謠之中雖無一字提及召公所做之事,卻字字句句都是真情,令後人念之也覺感懷。如那明斷訟獄,政令通達之事,陛下其實已經在這兩年之間做到了,又何妨再往前走一步呢?”

“若能讓人人知曉如何抗衡蝗災,讓這一出天時有變裡,雖庶民黔首也免遭災厄,長安君臣與黎庶可稱魚水相得,那麼今日我等初開蒙之時誦念的還是召公之事,明日便成對諸位尤其是陛下的美譽了。”

劉虞搖了搖頭,笑道:“人活世上豈能隻為了名譽?”

喬琰回道:“因果關係並非如此,就像今人解讀詩經,魯詩也好,荀公的《詩傳》也罷,難道會有人覺得召公此人乃是沽名釣譽之輩嗎?大概不會吧,也不過是從甘棠詩中字字句句裡,都讀出那上行下效、民生和暢之景象。”

“西周之關中如此,大漢之關中呢?”

大概也會希望看到這樣的景象。

到了那時,東面的朝廷再如何有著漢靈帝長子劉辯在手,在百姓的心中也絕不可能是歸附之地,而會更傾向於選擇長安的朝廷。

而他們所要做的,隻是在旱蝗之災的面前,再多為民眾做一點事情而已。

她話音未斷,接著說了下去,“以此詩為例倒是還有另一個理由。”

“昔年孝靈皇帝於洛陽銘刻熹平石經,以儒家七經為漢室正統經學,勒石以鎮太學,可惜自董卓之亂以來,太學荒廢,熹平石經被毀壞大半,餘者留於洛陽,難以搬遷至長安,然校正各家經典之作仍為一朝之要害。”

“不過要我來看,卻不必再以石經為代表。世亂之時,也無有這額外的八年用來雕刻石經。”

喬琰說到這裡,微微歎了口氣,似是在感慨石經不存,卻倏爾轉為堅決:“倒不妨以朝廷正名,將各家典籍藏書與著作之中擇優者錄入,以拓印之法傳世,供給經文之家將永留名姓於刻板之上,一面刻板可傳紙張數千,絕無丟棄之可能。不知陛下與諸位意下如何?”

將各家典籍藏書與著作錄入拓印!

這話一出,遠比喬琰先前說的要為民眾公告滅殺蝗蟲,抗衡旱災之法還要引發眾人的情緒驚變。

這看似依然是要讓士族將利益讓給本無識字機會的黔首,可再一細品卻絕不是那一回事!

昔年熹平石經被樹立在太學前的時候,每日前來觀視臨摹之人,光是車輛就以千來計算,甚至到了將周遭的道路都給堵塞掉的地步。

這難道是在讓洛陽的所有人都有讀書識字的機會嗎?

顯然不是。

即使洛陽的太學位於南郭區,民眾可以隨意到達此地,也不是!

就像那後世的宋濂抄錄了書籍之後也得“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方能讀書通達。

隻有書文是遠遠不夠的。

作為官方樹立的石經,此經更大的意義是在維護文字與政治的統一,也意在糾正對經學的穿鑿附會之說。

如此一來,那些學到諸家異字的士人便必須改換自己的認知,與熹平石經統一。

所以他們不得不來!

當年如此,今年又何嘗不能如此呢?

詩書禮易都有各家注本,身在朝堂上的臣子及其家族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將其更進一步地推廣出去,以被更多的人認可為正統,並衍生出了各種解讀闡釋的文字與其他創作。

將其摹印出一份也好,千份也罷,並不會造成階級上的突破性變革,隻會……

讓他們在文化上擠占掉河北士人的地位。

在意識到喬琰畫出的是何種願景的那一刻,眾人恍惚意識到,這其中若是有商有量地來辦,好像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連先前被喬琰用那兩個理由說服的王允都覺得自己好像之前實不該找上門去問責,若真是按照喬琰所說的話,也難怪楊修會站在支持她的立場上。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是,通過印刷術所產生的典籍依然處在可控的狀態,而不是被逐批地分發到千門萬戶之家,甚至佐以講解,成為民眾啟智的工具。

想來以喬琰的立場和身份,她是不會做出這種舉動的吧?

王允壓下了心中的憂慮,就見喬琰朝著劉虞躬身一拜:“請陛下準允臣以此法加印樂平月報,在災情結束之前以此為常例,並向各家征集經文典籍,備列學宮,以正視聽。”

劉虞的目光在在場眾人的臉上掃過,見眾人雖還有猶豫,卻並無人明確提出什麼反對的意見,便回道:“先準月報之事,額外的晚些商議,總得拿出個更明確的章程出來。”

否則在針對鄴城之前,他們各家學說情形不同的,都要先為到底印誰的為官方正統,自己就打起來了。

這就不是喜而是憂了。

喬琰面色不改,卻在聞聽劉虞這話後,在心中浮現出幾分喜悅。

隻要光明正大地拿到這個加印的權柄,對她來說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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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加印出來的樂平月報三月刊,似乎早在喬琰朝著劉虞申請這個許可的時候,就已經在籌備之中,以至於當朝堂議會的決定下達後不久,眾人就看到長安的書鋪中新進了大批的三月刊。

還不隻是如此……

“你是說,關中那邊每買上一瓶醬油,就附送一張這樣的報紙?”

袁紹看著被探子帶回來的東西,面上的神情精彩至極。

喬琰的這一手,實在是拿捏準了有些人的脾性。

若是讓他們單獨去購置報紙,即便因為印刷術的存在,報紙的價格已經遠比去年低廉了不知多少,在大多數人還不認字的情況下,有些人還是並不想要這樣一份支出的。

可如果是買調味品贈送報紙呢?

為了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鋪開攤子,喬琰承擔得起這樣的一筆支出。

但賬不能隻是這麼算,買醬油的人得了贈品,賣醬油的人得了口碑,而醬油的原料之一鹽還是要從喬琰這裡采購的,所以其實誰也沒虧!

唯有並不知曉其中底細的袁紹,看著這張數據詳實的報紙陷入了沉思。

這次他也不著急開口了。

他隻想知道——

喬琰這混賬葫蘆裡賣的是個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