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 258(一更) 神女送征(1 / 1)

王粲王仲宣?

剛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 喬琰還鬆了一口氣。

倘若寫出此文的是楊修那朋友禰衡,或者是其他狂士,她或許還需要擔心一二。

但王粲的話,卻要讓她放心不少。

她並不覺得對方所寫的東西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畢竟王粲出身三公之家, 自身的才名又在十五歲上下就已經顯揚, 他早年間接受到的教育和廣泛閱覽的書籍, 不至於讓他養出個偏激的性情,也正是這些前期的教育,讓他早早形成了文章詞賦練達的本事。

唯獨有些可惜的是, 在曆史上, 他的官運在他人生的前半段並不怎麼亨通。

他的父親擔任著何進大將軍府長史的位置,在董卓入京後便落入了身不由己的局面,而王粲本人則在婉拒了長安對他發起的征辟後前往荊州投靠了荊州牧劉表。

王粲一不是蔡瑁蒯越這等荊州世家,能給劉表提供在實際意義上的支持,二在相貌上也不符合漢代的主流審美,身體孱弱不說還相貌不佳, 故而劉表對他並未有多器重,偏偏又舍不得落個苛待名士的名聲, 就讓王粲給他起草公文。

袁紹麾下的陳琳寫的是些討伐曹操的檄文之類的東西, 王粲就替劉表寫些聲討長沙太守、勸阻袁氏兄弟不要互相殘殺之類的東西。

這樣的待遇和他在漢末的耳聞目睹, 讓他早期的詩文中形成了一種感傷離亂,憂湣世道之言, 比如七哀詩和登樓賦,以至於仲宣樓成為了後世詩人多引用的典故。

而到了三十歲上, 他終於迎來了轉機。

劉表死後,其次子劉琮投降曹操,自此王粲進入了建安七子的文學創作隊伍中, 在這個階段的文字則轉為慷慨激昂,以從軍詩等詩文為典範。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實都應該算是寫實。所以也難怪在王粲的筆下還會有《漢末英雄記》這樣的著作。

總的來說,這位建安七子之首在詩文一道上還是立足於實際來寫的。

雖然他如今的發展軌跡確實和曆史上稍有差異,但應該不會發生特彆大的偏移……吧?

八年前,當喬琰和楊修在洛陽鼎中觀中以策論相對的時候,王粲的父親王謙也在那裡,和許攸陳紀等人同在何進大將軍府,到此為止,當年隻有八歲的王粲所經曆的發展軌跡都和曆史上的沒什麼區彆。

在隨後的董卓之亂中,王謙並未受到多少波及,在洛陽得到平定後,他便隨同許攸等人跟著袁紹去了鄴城。

不過沒半年王謙就因身體的緣故病故。

王粲隨同王謙的靈柩一道回返故鄉山陽郡,居於兗州。

或許是因為長安朝廷的情況從關中傳往兗州,總之王粲決定前往長安一看,正好趕上了這場特殊的盛會,也因此提筆寫下了一篇送呈喬琰的詩賦。

她琢磨著對方總不至於連自己的寫作習性都改了。但在她從蔡昭姬的手中接過這篇詩文投稿的時候,聽著昭姬說什麼“看完再決定”,又看到她臉上那副多少有點微妙的神情,總有幾分不祥的預感。

她翻開了手中的稿子,抬眼就看到在標題上的五個大字《神女送征賦》。

喬琰:“……”

很好,來玄幻故事了。

那就不奇怪昭姬會是這個表情。

喬琰決定暫時拋棄掉自己對這個標題的刻板印象,先把王粲的文章看完再說。

這開篇倒確實沒按照套路來,寫的並不是神女也不是征人,而是他自己。

就像王勃的滕王閣序要交代前來此地的緣由,來上一句“童子何知,躬逢勝餞”,王粲也寫的是自己前來長安的理由。但他寫的可不是什麼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之類的盛景,而是“天降喪亂,靡國不夷”的傷事。

從他自冀州到兗州又到四方走動所見的人事哀哀,轉入了他來到長安的緣由——

我暨我友,自彼京師。

換句話說,他是來拜訪朋友的,不是專門來到京城的。

隻不過是他來的時間稍微巧了一點,恰好遇到了長安路對民眾的開放,所以也有幸見到了這樣一幕熱鬨的場面。

若按照尋常人的寫法,此時就該當寫長安景象,和他那欲揚先抑的首段形成對比了,但王粲沒這麼寫。

他寫自己旅途疲累,在朋友的帶領下尋到了入住的客舍,倒頭就睡。

睡到半夜,忽聽金鼓齊鳴之聲,王粲醒來朝著窗外望去,見“天地普化,產氣淑真”,有妖麗之神人,稟自然以絕俗,踏雲而降。

因見到仙人的景象著實不常見,他一時之間忘記了旅途的疲累,連忙從客舍之中追了出去。

仙人羽衣翩躚而落,隨著距離的漸漸接近,讓人能看清她的相貌。

隻見神女“希世無群,朱顏熙曜”,雖無金羽之首飾,無照夜之珠璫,無羅綺之黼衣,無縟繡之華裳,隻白衣烏發,披雲間月色,但依然讓王粲怔楞在了當場。①

也正在此時,在長安街頭的新路上,他看到了先前那將他驚醒的聲音來源。

那是一隊即將出征的甲士。

若說神女是天造之極,那出征的甲士便是地上兵戈之冠,所謂“建拂天之旌,鳴振地之鼓”,紛紛映入了他的眼簾。

在這第一印象的恢弘盛大景象過後,則是一出細致的描寫,從“材官選士,劍弩錯陳”的平實表述,隨著整裝列隊進發到了最後階段,就成了“玄胄曜光,犀甲如堵”的驚人之態。

但到此還未完。

既是神女送征,那這神女和甲兵之間必然還有聯係。

神女從空中俯視景象,開口祝禱,說這長安軍伍乃是“危不忘令庶士鹹綏,安不忘掌備武樂修”,方有“自東自西,莫不來賓”,故而祝其出征順遂,早日實現天下既定之事。

在這賜福的景象中,隨著神女拂袖輕掃,甲兵腳下的路忽而化為了一條粼粼天河,與月色交相呼應,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

也便是因為這樣的強光,王粲忽然醒了過來。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他並不是真的在半夜被鼓聲所吵醒,見到了這樣的一幕,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白日所見的情景,這才讓他在夜裡夢到了這樣神異的景象。

他懷著悵然所失的情緒下樓用早飯,不知何時才能真的見到神女送征之景,哪怕是再夢到一次也無妨,但客舍的老板卻誤以為他是來到長安思念家鄉,偷偷在他的湯餅底下塞了半個雞蛋。

至此,全篇結束。

喬琰看完了最後的一句,抬眸和蔡昭姬面面相覷。

王粲造謠了嗎?好像沒有,還真的很符合他人設的走了寫實路線。

他甚至沒在詩文中將這條長安路的修建歸因於神女,首段的來長安前所見,和末段的給外鄉人加半個蛋,都極具寫實意味。

所謂的神女送征,統統都是他的夢中所見,並非真實發生之事。

寫夢犯法嗎?

當然不。也理所當然地可以往誇張的方向來寫。

但看到這篇《神女送征賦》的人會怎麼想?

大概隻會覺得在做夢之前的鋪墊和最後的回歸現實,都隻是王粲這篇辭賦中充當行文結構的東西,他真正想要表達的還是在中間這段。

長安新路原本還是泥漿,現在卻變成了堅不可摧的樣子,想來就是神女賜福的緣故。

大司馬喬琰所統帥的部從何以能有這樣戰無不勝的凶悍,同樣是為天公所庇佑。

因其行事乃是他這辭賦中所言的“綏我武烈,篤我淳仁”,才得到了神靈之賜。

那神女相貌裝束之中的天然雕飾,不加累贅,和這條長安新路無比質樸,分明也是一脈相承的。

至於為何是神女而不是神男,誰知道是不是因為喬侯也是女子呢?

喬琰敢保證,要是把這篇辭賦丟給楊修,他能當場給出以上這一堆的閱讀理解。

從客觀上來評價,王粲的這篇作品在從昨日到今日的短短時間內就能完成,還能拿出這樣的質量,是絕對夠格放在樂平月報上展示的。

雖然他到如今也就隻有十七歲,但樂平月報從編輯到撰寫稿件的人年齡都不大,把王粲混入其中,簡直毫無違和感。

可問題來了……

喬琰朝著昭姬問道:“要是把這個放在六月刊的文學板塊,是不是顯得我們太自吹自擂了一點?”

王粲雖然在這篇辭賦中說得清楚,他和長安朝廷之間沒有任何的關係,隻是因為來拜訪朋友所以才來到的此地,但他在開篇其實就已經表達立場了。

他說的是“自彼京師”而不是“自彼長安”,也就是說,彆管他出自的兗州是不是隸屬於長安朝廷,在他這位在野的大才這裡,長安才是這個“京師”。

那麼將這篇直接放在月報的文學板塊,就像是己方的特供文學了。

而樂平月報如今的供應對象也早不隻是並州內部。

早在喬琰將一份月報合集送給劉辯作為建安元年的年禮之時,就連她的對手都已經開始關注這份東西了。

她原本覺得自己的臉皮還是挺厚的,可現在她發現了,如果要將這份文稿直接按在樂平月報上發表出去,彆管王粲是不是出自名門望族,她都有在過度宣傳的嫌疑。

好像不能搞得太直白。

聽喬琰這麼問,蔡昭姬也跟著點了點頭。

這還真不是什麼自信與否的問題。

打從她負責主編樂平月報到如今,其實沒少在上頭刊登她們的種種進展,文學板塊上也不例外。

若是恥於對外表現出他們鯨吞強敵的自信,根本沒必要將蔡邕的《翠鳥詩》以另一種方式的解讀放在上頭。

但王粲這篇的情況它真的不太一樣。

雖說他這人寫辭賦不太喜歡用生僻字,讓時常顯得晦澀的漢賦在他手中展現出來的是另外一種風貌,與樂平月報的整體基調也是吻合的,卻架不住這神女送征之說還是太超自然了一點。

“可要是直接放棄,也未免太可惜了。”喬琰扶額歎道。

賈詡建議她通過奇觀的方式來進一步擴大宣傳,讓建安比起永漢能更廣泛地成為天下人所認可的年號,難道不就是等著這士林助力的名聲擴散嗎?

為何要因為王粲的這一篇拿出了這樣的讚譽,便裹足不前!

她心中一番斟酌思忖後回道:“昭姬,替我做一件事。”

“在長安路儘頭懸掛青檀紙和桑皮紙的地方,再各自增設千張,如有想要展示詩文書畫者,可實名前來領取五張,在十日後的論酒會前交出送返,甄選出前三名。”

“詩文之中的前三甲,其文稿將會以記錄於樂平月報的方式,分發至州郡各處替其宣揚。往後所需桑皮紙儘數由我方供給。”

“書畫之中的前三甲,將會以刻印碑銘之法留跡於長安,同樣由我方供給紙張用度。”

“三日之後,將王仲宣的這篇《神女送征賦》給掛上去。”

若王粲的這篇能從中穎脫而出,她再將其放上不遲。

若不能,對於王粲的這番自薦,她也算是有了個明確的交代。

見昭姬應聲下去籌辦,喬琰又將王粲的這篇辭賦看了一遍,想著經由這麼一搞,倒是在這古代版本的閱兵儀式之後,又要弄出一個古代版本的征文活動了。

但這又何嘗不是長安新朝欣欣向榮景象裡的一種奇妙插曲呢?

喬琰想了想,又讓人去請王粲過府一敘。

這才華橫溢的筆杆子到了自己的地盤上,又剛好拿出了這樣的一番創作,來上了這樣一出謳歌,明擺著是對長安朝廷很有好感的,她總不能真要等到十日之後分出個高下來,才對王粲做出安排。

若是讓他跑了,那豈不是要懊惱到家了。

王粲既然寫了這辭賦投稿,也自然沒有抗拒前來的意思。

喬琰派出的登門邀請使者一到,他就直接應邀前來,站在了她的面前。

要喬琰看來,比起馬超趙雲這等英武俊秀之人,王粲確實看起來有幾分憔悴清瘦之相,也難怪身在荊州的名醫張仲景會對他給出了這樣的勸告——若是他不服藥醫治疾病的話,會先眉毛脫落,而後逐漸病症加重,到最後年歲不高就身亡。

但他眸光清明,舉止泰然,足以讓人看出他腹中自有的錦繡文章,倒是不必以外表來評定他的能力。

隻是當喬琰問起他為何會想到投稿到樂平月報這件事的時候,他那份泰然忽然微有一滯,目光有一瞬的飄忽。

他垂眸回道:“昔年家父曾帶回了一份口述令我抄錄為文稿,至今不敢忘,一直想請君侯不吝墨寶題字其上,故而冒昧一試。”

喬琰:“……”

王粲從袖中取出絹帛,她不出意外地看到,其上正是當年的州牧封建論。

喬琰不由陷入了沉默。

這是什麼古代版的追星索要簽名現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