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164(二更) 上中下策(1 / 1)

董卓無法不在心中激動。

他真是太缺謀士了!

但凡李儒還在他的身邊, 那些為了跟隨劉協才來到長安的大臣,對他的舉措有什麼異議之時,他還能有張會說話的嘴將其反駁回去。

又哪怕他能招攬到朝堂上的文人裡, 有幾個是真心心向於他的,他在關中這片沃土上,都不該像是如今這樣寸步難行。

對面的東漢朝廷對他的種種口誅筆伐, 他此時也沒有人能幫他罵架回去。

這個時候他就開始羨慕何進了。

大家都是莽夫, 怎麼何進就可以擁有一批筆杆子文臣簇擁在身邊,他就得是眼下這麼個狀態。

何進一死, 作為主簿的陳琳就投效到了袁紹的麾下,今年還幫袁紹寫了個痛斥董卓挾持劉協,實非正統的檄文, 氣得董卓不要太牙癢癢。

現在喬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掉了他在涼州的後援,得到了羌人的擁戴, 效率高到讓董卓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有涼州血統。

這也讓他更需要一位有遠見卓識的謀臣來替他謀劃, 在面對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幾路進攻長安面前, 他到底應當如何自處。

喬琰一旦將拔除了最大毒瘤的涼州徹底穩定下局面,起碼有三條路線可走, 用於進攻長安。

這手握大漢帝王的福利,他是沒有享受到多少, 滅亡卻已在眼前了。

是戰還是繼續轉移陣地,又或者是從何處再拉攏到一個援軍來, 總得有個人來給他出出主意。

此外,他也太缺武將了。

董旻這等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原本比誰都會堅決地站在他這一頭。

牛輔這個女婿,偶爾腦子是不好使了一點,但好歹是有些武力的。

徐榮這種又能統兵又能打的, 哪怕對方不出自於涼州,也跟他的下屬之間存在著些許摩擦,可此時他如果在的話,怎麼也能替他穩守住一路。

現在卻都已沒有了。

所以——

無論是閻行還是賈詡,若是能夠將其留下作為自己的部從,他都是要試一試的。

閻行此子還年少,有不小的成長空間。

最讓董卓欣喜的還是,他不僅在這千裡送信之中表現出了忠誠於主君的品質,還跟喬琰之間有著天然的立場對立。

出於這種考慮,他沒直接跟閻行說他並不打算出兵涼州,以防在關中空虛之下,給了東面朝廷和並州方面的兵馬以可乘之機,而是說道:“韓將軍的左將軍位置是天子親封的,喬琰擅自討伐,甚至將其逼殺,實為叛逆之舉。”

董卓朝著閻行的方向走出了幾步。

在這拉近的距離之下,他越看越覺得這是顆涼州地界上長出的高品質小白楊,著實令人滿意。

也或許是因為他自己的兒子早逝,這會兒瞧見個橫眉冷對不是朝著他來,而是朝著喬琰去的年輕人,更是怎麼看怎麼喜歡。

他伸手拍了拍閻行的肩膀,說道:“韓將軍的仇必然是要報的,隻是要好好籌劃一番,是引君入甕,還是直接反攻涼州。我打算與部從商量商量,將關中的守軍重新做個調配,再做出決斷。”

這便是個和稀泥的答案了。

董卓自覺這話說的也算穩妥。

果然他看到閻行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驚喜,說道:“相國能有此心,已不枉韓將軍對您的信任,出兵之 事還是慎重一些為好。”

董卓便趁勢問道:“ 若真要出兵,你可願在我麾下擔任一偏將,替你先主討個公道?”

閻行想都不想地回道:“不必什麼偏將!相國若真願意替韓將軍報仇,我願為馬前卒一儘心力。”

董卓滿意了。

他自打被喬琰打到了洛陽門口那會兒開始就覺得自己諸事不順,如今可算是有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情了!

為了表現對這小將的器重,聽聞他所騎乘的馬匹在從涼州前來長安的路上受了點傷,可能會影響隨後的臨戰發揮,他當即就命人從他的馬廄裡挑選出一匹上好的送與閻行。

在他征調回涼州餘部的時候,這些人隨軍還是給他帶來了幾匹西涼好馬的。

雖在短期內已不可能有什麼和赤兔相提並論的存在,總是要比閻行的傷病之馬好太多了。

而在目送閻行離開後,他便轉頭跟段煨又問起了賈詡的情況。

要董卓看來,武將還是要比文臣容易拉攏的,就像閻行在聽聞有好馬可用於征戰之用的時候,相當給他面子地露出了個笑容。

可文臣……怎麼說呢,起碼董卓就看不太懂王允黃琬這些人的想法。

所以他隻能跟相對來說偏向於儒將的段煨谘詢一二。

“隻靠著出身涼州的關係想要說服他為己用可能不太容易,”段煨分析道,“在前來長安的路上我跟他借著早年武威郡舊事拉近了點關係,昨日跟相國稟報之後又同他聊了聊,他說反正將他放回去,大概相國也不會甘心,還不如將他趁早殺了了事。”

董卓聽著有點心梗,回問道:“何必這麼果斷?喬琰也隻是給了他個假佐的名頭而已。一個州裡假佐能有二十多個,如何配得上他這種良平之才。”

總不能是拿著這樣的待遇,還對喬琰的忠誠能和閻行對韓遂的忠誠相比。

要真是如此,董卓要自閉了。

段煨搖了搖頭:“不全是忠心與否的問題。賈文和說他的妻兒都在並州,他的長子還在並州牧麾下任職,他不可能因為地緣關係轉投,若真如此,就等同於是將妻兒的性命給斷送了。所以他既然運氣不好被閻行劫持作人質帶往長安,不如死了乾脆,這樣對誰都好。請相國正好也能少費些口舌工夫。”

段煨沒說的是,賈詡在後頭還補了一句話。

他說,反正你們的口才也不太好,與其思考這個,還不如多拿點腦子在考慮問題上,起碼不要想出私鑄小錢這種操作。

但這話跟董卓說,大概會真讓他把賈詡砍了。

畢竟砍文士在董卓這裡也不是沒乾過的事情。

還是稍微收斂著一些來說更好。

段煨的這個決定顯然沒錯,聽聞段煨此言,董卓歎了口氣,回道:“因家人之故不能效忠於我,也是無奈之舉。這不能怪賈文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屢屢招攬文臣失敗,讓他還激起了點反骨,以至於現在對這個貌似最有希望招攬到手的謀士,董卓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

若就這麼擦肩而過,著實是不甘心。

賈詡這副不能為他所用的樣子,更是讓他一點也沒懷疑,賈詡和閻行二人的出現裡,是否有什麼人為影響的地方。

他朝著段煨問道:“你說,真就沒有個辦法讓他為我出謀劃策了嗎?若他肯為我效力,我起碼也能給他個尚書令的位置。若我沒記錯的話,你昨日還跟我說過,那賈詡的祖輩裡出過一個賈誼,他總該想實現祖輩未儘之心願吧。”

賈誼為人所排擠,明明政論絕佳,卻隻得了個長沙王太傅的位置。

可賈詡眼下的情況不一樣啊!

隻要他肯為董卓用心謀劃,在這個手握劉協的局勢下翻盤,他就是取代李儒的謀士第一人,自當高居廟堂。

段煨理解董卓這種迫切的心情,回道:“我再嘗試著說服一二吧。”

要段煨看來,何止是賈詡在喬琰那裡沒有得到重用,就連賈詡的兒子賈穆在並州的職位也充滿著玩鬨的意味。

讓父子二人同時擔任假佐,是要貶低那個做父親的,還是要挖苦那個當兒子的?

這可真是涼州人在非涼州出身官員麾下的真實處境了。

或許要讓賈詡想通此事也不難!難的不過是保全他的妻兒罷了。

當然,有些想法就不要試了。

他聽著董卓旋即說道,“你說那賈文和不是擔憂妻兒嗎?我女兒新喪了丈夫,完全可以嫁給他做妻子,到時候自然還能有彆的兒子,也不失為一個解決方式吧。”

段煨目瞪口呆。

相國啊!您若真這麼做了,可就不是施恩,而是結仇了!

他連忙回道:“您先讓我再試試,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必用這等手段。”

董卓聞言這才作罷。

三四日後,從涼州又傳來了新的消息。

這一消息並未被重山所阻,而是成功傳到了長安,實是因為又多了個投奔到董卓這裡的人。

但當董卓見到他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奄奄一息,隻剩下了小半口氣。

“漢陽楊氏?”他擰著眉頭聽著對方自報家門。

按照此人所說,喬琰在以麴氏子弟平定了湟中,徹底將韓遂的影響力從金城地界上抹去後,便意圖徹底掃平涼州的後患。

當先遭災難的就是和韓遂有過書信往來的。

在馬騰馬超投效於她,麴義麴演為之效力,蓋勳重新執掌漢陽,高平城扼守中央的情況下,她要進行多線出擊的作戰,更沒有一點壓力!

這也無疑是一出震懾之舉!

她要在除掉韓遂之後劍指長安,便絕不打算給自己的後方留下任何的後患。

其他豪族的情況如何尚未可知,身在隴縣的楊氏立時遭到了清算之禍。

楊秋在仆從的庇護之下僥幸逃脫了出去,可在如今這救治條件之下,他幾乎已無活命的機會。

若非要說的話,他也不過是寄希望於天子身在長安,此地或許會有名醫能救治他。

可惜,昔年洛陽之內的太醫署,都已隨著劉辯搬遷往了鄴城,董卓也拿他這情況沒辦法。

頂多就是給他在長安選個風水寶地下葬而已。

段煨本已打算折返郿縣戍守,又被董卓當半個謀士抓著問起了問題:“你說,喬琰是真不怕殺豪族太多引發反噬?”

段煨苦笑回道:“相國自己就是涼州人,怎麼會想不清楚這個問題。她要的是進攻長安期間後方的安定,那麼隻要拉攏一批,鎮壓一批,足可保一年之內涼州不敢有人乾擾她的行動。”

倘若在此期間她能給這些站在她同一方的人帶來足夠的利益,那麼這份威懾的效力還可能更長。

更何況,哪怕是一個“楊”,在涼州也有漢陽楊氏與酒泉楊氏,因為韓遂的緣故殺掉前者,反而會讓她得到另一方的擁躉。

這就是涼州弱肉強食的規矩。

但彆管這個舉動是否短視,反正喬琰是並州牧又不是涼州牧,何必顧及這些。

不過讓董卓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原本以為喬琰這種毫無手軟的舉動對他而言是個天大的壞事,此舉之中已可彰顯他的對手是個合格的政治家,卻也正是在他最為憂心忡忡之際,忽然收到了賈詡申請面見他的消息。

這位涼州出身的智謀之士朝著他行了一禮後說道:“未知相國可願聽我之諫?”

董卓驚喜起身問道:“先生怎改變了主意?”

賈詡目光沉沉:“先祖之名傳及三代,已無傳唱之言,幸有賈長沙九世孫任武威太守,自此有武威賈氏,然到我之時又已過數代,不複興盛之名。詡為有誌之士,心存報國之餘,也望振興家族,本以為喬並州乃是奉詔承運之人,故而為之謀劃,但眼下所見似是不然!”

“如上位者殺豪族如屠豬狗,斷親遠隻憑小錯,便是步步謹慎,處事慎微之人,也終有大難臨頭之日。縱我身死長安,我兒效力於她麾下,承我忠義節烈之名,又有何用?不如從相國處博一出路!”

他乍聽平靜的語氣下,藏著幾分不難為人所察覺的激憤。

尤其是那“又有何用”四字裡的譴責意味,讓誰都聽不出,讓喬琰憑借韓遂的書信為發難理由拔掉一些豪族刺頭,居然是他的建議。

而他眼下這話,隻會讓董卓喜不自勝而已。

賈詡因為兒子還在並州的緣故不肯效力於他,這是真實。

他因為喬琰對涼州豪族的辣手態度而選擇倒戈,也同樣很真實!

喬琰竟可算是幫了他一把,將這個想要收入囊中的謀士推到了他的身邊!

董卓連忙回道:“先生若有話教我,我必當洗耳恭聽。”

賈詡在董卓的指示下落了座,平複了一番情緒後,方才說道:“相國如今最憂慮之事,莫過於喬琰即將進取長安。她已拒絕了驃騎將軍之位,與之講和實無可能。相國大約也不願與天子同死——此舉雖是令對手征戰無功,卻也讓東邊那位做夢都該笑醒了。”

董卓點了點頭。

人若能活,又哪裡會願意就死。

他也更舍不得放棄皇帝這個籌碼。

就算他在長安的處境有些尷尬和狼狽,但也要比早前征討西涼,處處為人所掣肘的情況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請先生細說。”

賈詡道:“我有上中下三策可教相國。”

見董卓露出了個洗耳恭聽的神情,賈詡繼續說道:“下策,以聯合益州牧劉焉拱衛天子為名,趁勢霸占漢中,一面扼守隴右與三輔進攻益州要衝,一面以天子之名吞並劉焉勢力,直到全據益州。益州險塞沃土,其中羌人雖稱蠻夷,卻與涼州羌民同屬善戰之人,相國若要拉攏,該當駕輕就熟才是。待兵精糧足之時,再圖謀還擊就是。”

“喬燁舒之根基乃是並州,以其底蘊實力尚無法全據關中,更給了相國重回的機會。”

董卓將此言消化下去後,遲疑問道:“若真如先生所言,這好像並不是下策?”

這聽起來也不失為良策啊?

賈詡篤定回道:“不,這確實是下策!益州之地,兵尚難出,何況是天子政令!若天子之詔不能傳遍四野,皇室恩德限於一州之地,相國的奉天子令不臣之舉,就是個笑話。”

董卓怔楞了片刻,“先生說得是,此舉不可輕為。”

賈詡繼續說道:“中策,聯合荊州牧劉表,擊退孫堅與朱儁,借道荊州直取揚州。袁術與廬江太守相鬥正酣,陸康尊奉西面天子,可為相國之援,袁術久攻廬江不下,正是兵力疲敝之時,若能合相國與劉表之力破袁術奪揚州,定都秣陵,未嘗不是取生之道。”

“昔年秦始皇東巡至秣陵,有道人稱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氣,因而掘斷連岡,塹鑿北山,將金陵改名為秣陵,可見此地正是王業東興之地。”

董卓目光一亮。

這個建議,聽起來也很有誘惑力啊……

可他剛想問為何這隻是個中策,又聽賈詡說道:“然荊州劉表,昔年可單騎入荊州,氣量非等閒,臥榻之側有此人在,與喬琰在側又有何異?且長江天險看護秣陵,卻也阻斷了北上之路,揚、交二州民又不足,往後南北之爭必定勢窮,故而此為中策。”

董卓聽到這裡已忍不住屈身向前 ,“敢問先生,何為上策?”

下策和中策,在賈詡的侃侃而談中,讓董卓已聽得入神。

他實在是很想聽聽賈詡會拿出什麼上策來。

卻隻聽他吐出了四個字,“按兵不動。”

若沒有那下中兩策,而是直接聽到這四個字,董卓隻怕當場就要懷疑賈詡是被喬琰派過來的臥底,氣惱之下將人趕出去。

按兵不動?

這也是能隨便按兵不動的嗎?

賈詡面上的神情依然沉靜自若,仿佛未見董卓目光中的質疑之色,解釋道:“相國覺得,若是將喬琰在半月之內出奇兵、連克馬騰韓遂之事告知於鄴城的袁紹,他會是何種反應呢?若是再告知於他,韓遂的金城剛被圍攻起來第二日,韓遂的腦袋就被他的部從砍了送給喬琰,他又會是何種反應呢?”

董卓面上閃過深思之色,隻聽得賈詡的聲音在殿中回響,“袁紹原本或許會覺得,喬琰領並州之軍,在涼州人生地不熟,進軍速度必然極慢,哪怕先有高平為據點,要拿下馬騰韓遂也非一年半載之功,屆時他必已依托天子之命壯大己身了。”

韓遂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根本沒防備到喬琰甚至還有空先取馬騰,再入金城。

但事實已經證明,實在不能小覷這位並州牧的本事。

哪怕她到如今也還沒到二十歲!

“現在涼州已平,袁紹可不願意看到這樣一位文治武功都非同尋常之人成功救駕。有韓遂之死的例子在前,也難保下一個被送人頭的,就會是您董相國了。屆時喬並州不費吹灰之力入主長安,奉天子之命東進,袁紹危矣!”

董卓很難不在賈詡這句話中想到,他其實處境比韓遂還危險。

韓遂是先被斬斷了臂膀困守於金城,他的手下不想跟著他一起死,才會落了這個下場。

他董卓所把控的長安城裡,反對他的人更不在少數。

好在,正如賈詡所說,他與袁紹也是唇亡齒寒的關係。

若是袁紹不想讓喬琰更進一步脅迫到他的處境,在時局變換之中,袁紹他還真是要為董卓考慮一二!

賈詡又道:“那袁紹四世三公之家,又有鄴城朝廷為依托,若是想要給喬琰製造麻煩,可要比相國容易得多吧?”

這還真不算是看不起董卓,而是個大實話。

董卓當即拍了板,“就聽先生的,據守三輔之餘,告知袁紹涼州戰況,讓他來替我們做刀。”

當然,這個告知不能是董卓直接寫個什麼求援信,而得是某個身在長安朝廷卻心向於鄴城那位的,來上一出主動報信,這樣就更加穩妥了。

隻是董卓安排人手的時候,心中不免考慮起了一個問題——

倘若他沒記錯的話,袁紹這家夥在喬琰這裡吃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萬一他對此有了什麼心理陰影而不敢出手怎麼辦?

再或者,這人哪怕加上了這種煊赫的家世,如今還手握天子,折騰出來的舉動也讓喬琰可以輕鬆地見招拆招,又該怎麼辦?

但想想他反正還有中下兩策的退路,便沒更改這個決定。

董卓並不知道的是,喬琰也挺擔心第一個問題的。

所以她思量再三,決定再補一刀。

袁紹收到了涼州的消息,剛聽著手下謀士審配建議,不要急於給喬琰找麻煩,一面容易給人留下話柄,一面也讓董卓漁翁得利,就聽有人來報,喬琰著人給他送了一封信。

他展信便見,這信上隻有一句話——

【一年已至,軍糧何在?正欲長安救駕,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