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147(二更) 樂平月報(1 / 1)

蓋勳還未見到喬琰本人, 已被她這一手用南匈奴部眾看門順帶誆騙敵人的操作秀了一臉。

雖說羌人也多能為恩義所折服,可要做到喬琰這一步的,光靠著一地太守身份大約還不夠, 非得總攝一州事務不可。

可偏偏涼州境內的羌人光是西羌就有數十支名類, 而境內掌握了最大一支武裝力量的,還是馬騰與韓遂等人。

懷著這種說不上來是微妙還是該當算作崇敬的想法,蓋勳隨著傅乾一道上了那子午嶺。

一入山中他便見到, 那結廬而居,又於山地上圈地放牧種植的匈奴人, 瞧著更是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幻滅感。

要說這些人身上的匈奴特質,以蓋勳方才遠遠見到就能辨彆出來的狀態看,並未有所衰減, 可這種生活方式, 或者說是守門方式,就著實是讓人歎為觀止。

蓋勳打馬而行,朝著身邊的傅乾問道:“喬並州就不怕養虎為患嗎?”

傅乾回問道:“蓋太守可曾聽說過我們君侯有在什麼必須殺人的時候留手嗎?”

這好像還真沒有。

蓋勳思量了一番喬琰崛起的過程, 若單論對匈奴的行動來看,那匈奴之中的休屠各胡, 襲擊於固陽縣製造出了一番血案, 喬琰便以將其殺之殆儘、懸首而還的方式回擊。

據說那陰山之外的受降城上, 三千休屠各胡的無頭屍體至今還被掛在那裡,為北地出陰山的羌人所見,也連帶著將消息傳遞到了涼州境內。

這顯然不是個一味奉行仁義之法, 意圖感化這些胡人的統治者會做出的舉動。

“按照君侯自完善州中首功製時候所傳達的信息便是, 隻要我們始終比那些胡人要強盛便好了。”傅乾又道,“若是能將這些人化為利刃,也未嘗不是對州中有生力量的保護。”

蓋勳眼見傅乾說這話的時候, 遠遠地與那南匈奴隊伍中看起來最像是領袖的一位打了個招呼。

那人本還在手中提著個獵物,好一派耀武揚威的樣子,這會兒卻忽然收斂起了盛氣淩人之態,朝著這邊做出了個恭送的姿態,看得蓋勳不由覺得好笑。

“他得算是個特例,”傅乾倒也沒被眼前的情況衝昏了頭腦,開口說道:“南匈奴的單於乃是由上一任護匈奴中郎將立起來的,雖然南匈奴歸化內附,但按照胡人競爭上崗的規則,多少有些得位不正。他兄長於夫羅曾經為大漢朝廷征戰於幽州,已聯結起了些勢力,於夫羅之子承漢姓為劉,如今年已六七歲,料來沒有讓他搶過繼承權的機會,比起仰賴於等南匈奴單於位置僥幸落到他的頭上,還不如寄希望於跟著君侯做事,能另外得到一片封地發展勢力。”

“不過蓋太守放心便是,君侯人雖年少,卻絕不會為之所蒙蔽。該將其視為刀刃,還是將其視為子民,君侯自有一番權衡的想法。”

“我可不擔心這個。”大約是因為已經抵達了並州邊界,蓋勳也稍稍放鬆了幾分心神,便已調侃一般的口吻回道:“喬並州言辭犀利,屢見珠璣,以那匈奴人的學識,再如何有點通曉文墨的本事,大概也沒法讓她為之所動。”

這話說得,一時之間讓傅乾不知道這得算是誇還是貶。

不過蓋勳這人一句話梗死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看他此時對並州的態度,大概還是正面的。

傅乾又聽蓋勳說道:“我看我也不必擔心你了,你父親與你取表字為彥材,正要你為良木擎蒼,如今你跟隨在這位並州牧麾下,也算是應了這彥材一字了。”

這確實是傅燮對傅乾的期望。

不過說完這句,蓋勳便沒再多提傅燮之事,隻轉而說起了在他離開漢陽郡之前,隴西與金城一帶的情況。

董卓給馬騰冊封的前將軍和給韓遂冊封的左將軍,雖然要比喬琰原本的那個討虜將軍的位次更高,但從本質上來說,也隻是其本人的殊榮,而不能因為這兩個將軍位置而享有開府的權力。

可馬騰韓遂是什麼人?

這兩人早如他們當年對著蓋勳所說,一日從賊,便無可回轉。

能不能回的姑且不說,在已經對有些規則置若罔聞之上,反正是做得很直白的。

所以這兩人相約於郡中開將軍府,將自己的手下都以諸如將軍府長史、將軍府掾吏之類的名頭給安頓了下來。

得虧董卓還知道不能將涼州金城郡太守和隴西郡太守的身份交給這一人,否則還得更助長一番他們的氣焰。

但隻是如此也足夠讓這涼州西面深覺驚怖了。

“韓遂麾下部將成公英,馬騰麾下龐德,均為統兵卓絕之輩,各授予將軍府長史一職,這涼州又曆來多出能征善戰之輩,韓遂麾下有一小將閻行,也堪稱武力殊絕,馬騰本為武將,其子馬超年不過十四,也已隨其父征討西涼。”

蓋勳說到這裡又陡然意識到,非要算起來的話,喬琰可算是十歲就經曆黃巾之亂的戰事,就連傅乾當時也跟著傅燮同在長社作戰。

這樣說起來,馬超的年齡又算不上太小了。

等正式自那子午嶺上轉入上郡,蓋勳更覺得他的眼睛有些不太夠用。

和氣候於種植環境本就要更為惡劣的西涼相比,這位喬侯治下的並州著實是讓人望之心喜。

上郡的土地已經徹底為冬雪所覆蓋,踏原野而過幾乎見不到多少人影蹤跡,可四下裡的寂靜又分明不是毫無生氣的死寂,正是一種新芽萌於田壟之下的希望。

此時日已近暮,蓋勳便隨同傅乾前往上郡治所膚施小住一晚。

也正是在此地,他見到了荀攸。

潁川荀氏子弟效命於並州,若是放在蓋勳前來並州之前,幾乎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可當真見到這位文采風流、品貌出眾的青年朝著他行禮之時,他卻無端覺得這種事情發生在並州,可能並不奇怪。

蓋勳這會兒也確實是從長期的戒備狀態中感覺到了一點疲累,在荀攸稍顯慢節奏的問候,加之屋外雪落簌簌之聲的背景音中,這份疲累更是讓他在此時隻想尋個入眠之地。

倒是護送他前來的薑冏,因為和傅乾也可以算是同齡人,早年間也有過幾面之緣,這會兒交談得正歡。

聽到傅乾於交談間提到,在並州牧的治下還能有樂平書院這樣一個地方,薑冏的眼睛裡都快生光了。

他雖然出自漢陽四姓之一,也便是未來被稱為天水四姓的薑、閻、任、趙之一,但歸根到底他們還是地方豪強。

涼州這地方出身的人在中央遭到了多大的排斥,從他們之中的曆任前輩遭到的待遇便可見一般。

以涼州三明為例,出自安定郡的皇甫規,空有一身戰績傍身,卻隻是在死後才被追贈為大司農,出自武威郡的段熲,那個太尉的位置是靠著巴結宦官得來的,否則也不會因為清算宦官王甫一案,被迫在獄中自戕,出自敦煌郡的張奐,為了得到往後升遷的機會,直接來了個移民操作,把自己的籍貫變成了弘農華陰,即便如此也沒能得到高位,還辭官歸鄉了。

這就是最真實的涼州。

薑冏清楚地知道地方豪族繼續成勢所能造成的控製一地之力,卻也同樣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上限。

光做個武將,顯然是有上限的,

那麼樂平書院這種在傅乾說來文武兼修,醫農工事具備的地方,也就更對他有著一番天然的吸引力。

或許對整個涼州都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不過他如今一邊頂著漢陽郡功曹的職務,一邊擔負著將蓋勳給送到喬琰面前的責任,可不能真就直接撂挑子不乾跑去上學了。

到時再說吧。

他本以為自己會因為念叨著此事而難以快速入眠,卻不想或許是因為那荀從事招待他們的晚膳甚是美味,又或許是因為他也同蓋勳一樣一路高度緊張現在該鬆弛一些,他還是很快陷入了夢鄉。

等到第一日離開上郡膚施之時,外頭的雪已經堆積得有些厚了。

荀攸看似溫吞,做起事來卻絕對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他早在他們起身之前他就已經讓人備好了馬車,又在車中準備了食水,以備途中所用。

蓋勳在薑冏的攙扶之下登上了馬車,繼續朝著東面而去。

還不等他坐穩,薑冏已經眼睛很尖地看到了這馬車中有些特彆的東西。

這車廂的側壁上釘著個書架,其中放著幾本用來打發時間的書籍。

若是以竹簡刻錄書籍,起碼要堆上小半個車廂,可此時卻隻需要這幾本就夠了。

這是薑冏此前從未見到過的場面。

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尤其的薄,他便將其順勢給取了下來。

可當此物被拿在手中的時候,他卻發覺這並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張以折疊狀態放在那裡的大型紙張。

卷首四個大字,樂平月報。

月報這東西聽起來很像是什麼下級向著上級每月呈遞的奏報,不過薑冏看了幾行就意識到這顯然不是他所理解的東西。

這更像是一張各門學科混雜的實用信息雜聞。

巧的是,這份月報就誕生在這個月。

早先蔡昭姬折騰出了那並州宣傳“作業”,也給了喬琰一點啟示。

在她如今擁有的地盤和軍事實力,都還不能支撐她做出印刷術創舉的時候,這份樂平月報依然以樂平書院中學生手工抄錄的方式完成,確實是可行的。

而若是這份月報能按照喬琰所希望的那樣,必須囊括文學、醫學、農學、天文曆、雜談以及地理六項,也等同於是讓樂平學子在這個手抄小報的行為中,再鞏固增長一份見聞。

對外則是將其漸漸變成並州境內趨於習慣的東西。

哪怕在最開始,此物隻能作為州中豪強世家以及讀書識字之人的讀物也無妨。

無論是讀書識字的人試圖從中窺探到她這位執政者的想法,還是他們為了展示自己能有這個讀懂月報的實力,將其中的知識傳播給鄉民知曉,對於喬琰來說,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結果。

這份月報的主辦人,正是——

“蔡昭姬……”薑冏看著月報上“編輯”一欄的名字,先將之記了下來。

昭姬並沒有辜負喬琰讓她維持這份月報功勞的署名權榮耀,在這份作為樂平月報光熹元年十一月刊,也就是樂平月報的第一份報紙上,這六大板塊她都將內容填充得很好。

此時讀到了這份月報的薑冏,就先看到了在第一頁上的內容。

天文觀測台於樂平新建,樂平書院學子代表就對乾象曆的提出者劉元卓做出了一番采訪。

除卻介紹乾象曆的理論和觀測進展外,“筆者”也提到了昔日漢靈帝支援馬倫等人的曆法完善工作,表達了一番對於先帝的追思,充分體現了何為政治正確、根正苗紅。

薑冏這個涼州人不太能體會到這幾句中的用意,隻如癡如醉地看著旁邊的渾天儀配圖,可若是要喬琰來點評,昭姬的政治覺悟真算是在她身邊這幾年養出來了。

將此事放在第一頁簡直再合適不過!

第一頁上的文學板塊,蔡昭姬毫不猶豫地又開始薅自家老爹的羊毛。

樂平的生活舒坦嗎?寫《東觀漢記》寫累了嗎?那再來寫一篇《蔡邕居並州偶感》吧!

就蔡邕那寫個碑銘能洋洋灑灑數千字的文豪做派,寫個用來鎮場面的文章,表示表示我們樂平對讀書人很友好,簡直毫無壓力,這同樣是給並州境內看一個態度。

要戲誌才說,其實這玩意讓他來寫也無妨,反正他用來忽悠好友寫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籌備涼州之戰在即,也就隻有蔡邕能當個閒人,戲誌才可沒有這個多餘的時間。

第三頁與第四頁,蔡昭姬沒有嚴格按照六大板塊的邊界定義,而是選擇將醫學和地理放在了一處來寫。

早前喬琰探訪北地郡泥水返回後,與她提到過,泥水上遊的水質多飲有害,是上遊的土壤環境造成的。

昭姬想到這應景之事,便直接拉上了伏壽和吳普完成了這個專題。

並州境內有多少類似這樣的情況,什麼樣的水更適合飲用,喝生水後產生的幾種疾病應該如何救治,都在這兩頁中做出了一些儘量讓人讀懂的解釋。

這些東西有些已經在吳普於樂平開設醫學課程期間編纂的教學典籍裡有過記載,有些卻還需要結合並州的實際情況和病症來增補記錄,比如說“腹中有石”。

第五頁的農學不是科普並州境內的獨有耕作之法。

若真這麼寫了,尤其是若是將她目前以劑量販售的肥料配方給寫出來,那她兌換農書所形成的優勢也便蕩然無存了。

所以在這一部分,蔡昭姬類比於先前采訪劉元卓的方法,采訪了幾位今年畝產尤其高的老農,連帶著他們的籍貫和姓名,合並那提及的看護農田野生小技巧一起寫在了上面。

在記錄籍貫和姓名這件事上,郭嘉給出了一點相關建議。

畢竟他前兩年能在那度遼將軍的選拔期間,能想出以排演皮影戲來提升團隊士氣,在這種榮譽感的營造上還是有些發言權利的。

這也連帶著影響到了第六頁的雜談。

雜談之所以被稱為雜談,確實都是些輕鬆的話題。

說的都是些鄉裡鄉間的軼事趣聞,譬如當年郭林宗對賈子厚做出評價而賈子厚改過向善這種類型的故事。

不過故事中的地名對並州人來說耳熟,故事本身卻有那麼三兩個,令人聽來隻覺“這若都可以被記載於月報,那我也可以”的。

可正是這種我行我上,讓人一面摸不著頭腦這個遴選標準,防止有人為己造勢,一面又讓人更樂於去順手做些可能讓自己留名於典籍之事。

這其中的意味,薑冏同樣看不明白,可他已隱約看明白了傅乾何以能成長到他此番所見的樣子。

正因為他處在一個這般銳意進取、積極昂揚的環境裡。

薑冏不免發了會兒愣,就見手中的樂平月報被蓋勳從他的手中抽了出去。

“我還想……”還想再看一遍的。

蓋勳絲毫沒有跟小輩搶奪東西看的尷尬,坦然回道:“你先看彆的。”

薑冏的表現已經足夠證明這是個優秀的讀物,那自然是也該讓他在路上打發一番時間的。

隻是還沒等他看上兩行,他便忽然感覺到大地正在發出一片震顫之聲。

蓋勳臉色一變,當即放下了那樂平月報,推開一旁的馬車車窗朝外張望。

這聲音雖有些與往日所聽到的不同,卻也隻有可能是大隊騎兵正在此時行動而發出的動靜。

因為大批牛羊馬匹的自然遷徙,根本不可能形成這樣齊整的動靜。

他們此時所乘坐的馬車已從上郡進入了西河郡,哪怕明知道南匈奴部眾在喬琰這位並州牧的指派下,都已經分出來了一部分種地去了,也實在很難不因為一點刻板印象,而讓他產生一些不妙的預感。

可當蓋勳從車窗視野中看出去的時候,所見到的卻可能是一副他永生都難以忘記的場面。

在西河郡這一片並無太多山地起伏的原野上,掀起了一片由遠及近而來的雪浪。混雜在這片震天動地的聲響中,好像還帶著一種有若真實浪潮的流動感。

那是大批騎兵奔馬而過所濺起的碎雪!

它們在空中炸碎成了團簇的飛塵,落地複起,起而複落,雜糅交織幾如地上之雲,高原之浪,充斥著令人視線都隨之掀翻反複的動感。

而在蓋勳的視線中,這一支隊伍尤其特殊的是,身著鐵甲騎兵所騎乘的馬匹也同樣著重鎧。

於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種鐵鎧的重量,讓他們奔行於雪原之上,馬蹄聲中也有一種鐵具砸地的驚人聲響。

日光之下,這以千計數的鎧甲流動著銀黑交錯的輝光,馬匹的本色被鎧甲所覆蓋,同樣映照出一片令人目眩的顏色,而這馬蹄經行之處的雪地,也像是已經在日光中變成了一片汪洋。

所有的這些或明或暗的顏色,都在雪原上歸於一個白字。

其中也隻有一個顏色是紅的。

正是那領頭人!

這抹跳脫的鮮紅不過須臾就已經抵達了蓋勳的面前,也讓他好像並不需要經過對方做出什麼自我介紹,就可以清楚地判斷出——

這不是彆人,隻有可能是樂平侯喬琰!

蓋勳不由為之一驚。

當他走下車來的時候,更是隻覺一片撲面而來的煞氣。

他眼見這並未著鎧甲的少年州牧,在與傅乾交換了個眼神後,將目光落到了他的臉上,開口說道:“我本是帶著騎兵隊來試試馬蹄鐵效果的,想不到在路上能遇到蓋太守。真是今日出行之幸!”

在她說到馬蹄鐵的時候,蓋勳留意了一番她所騎乘的馬在腳下發出的踢踏聲。

這聲響讓他陡然意識到,讓這些騎兵動靜有彆於尋常的,不是地面的積雪,也不是因為馬匹的負載更重,而是因為這些馬匹的腳底顯然還有另外的東西。

這些東西……它們若能增進騎兵的負重和行動力,必然對涼州之戰大有裨益!

所以哪怕蓋勳還未曾知曉馬蹄鐵的奧秘,也還未曾跟喬琰說上幾句話,在對上她意氣風發的面容之際,想都不想地將一句話脫口而出:“喬並州預備何時征討涼州?”

自入並州地界所見種種,都已讓他再不懷疑,喬琰確實有平定涼州之亂的本事。

甚至是以一把利箭之勢直入涼州的本事!

也正是出於這種希冀之情,他在發出此問的時候,不免在語氣中稍顯急促了幾分。

可喬琰若是介意於他有此一問,也不必將他從涼州專門請過來了。

她揚鞭西指,給出了個在蓋勳聽來斬釘截鐵的回答——

“明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