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100(第三卷終) 北上南下(1 / 1)

站在喬琰面前的中年文士看起來貌不驚人, 這四十歲上下的年紀也並未在洛陽城中闖蕩出什麼特彆的名聲。

因是在太尉府衙內選人,一並過來的曹操也有些不解喬琰為何要專程駐足在賈詡的面前,問出一句“足下可是涼州賈文和”。

賈詡同樣不理解, 自己到底是何處得了喬琰的青眼。

他一向深諳明哲保身之道,在這太尉府中擔任府掾已有七八年, 曆任多位太尉。

按理來說, 他不應當會被這位少年州牧、京師風雲人物留意到才對。

但面前的喬琰何止是一口叫破了他的名字,還在眼中流露出了幾分潛藏的興致, 可見不是隨便做出的這個尋人決定。

心中雖有些不妙的預感, 賈詡還是從容回道:“在下正是賈詡。”

“那我尋的就是你了。”喬琰轉頭朝著曹操問道:“孟德可知我為何要尋他?”

曹操回道:“你一向行事出人意表卻也自有道理, 可見此人身上也必有特殊之處。”

他並未意識到自己被挖了未來牆腳, 甚至還端詳起了賈詡的表現, 倒是覺得對方確然有幾分鎮定過人的長處。

喬琰說道:“早年間聽聞了個趣談,說是這位文和先生為漢陽名士閻忠所看重,察舉孝廉為郎, 可惜因為疾病返鄉了一陣子,返鄉途中恰好遇到了氐人叛軍, 旁人早慌了神了, 他倒是坦蕩回說,自己乃是太尉之孫。彼時的太尉正是那涼州三明之中的段紀明, 久為邊將,威震涼州,羌氐莫不懼之, 便將他給放了。”①

“我並州境內官員多要同胡虜打交道, 最需的便是這等處亂而自若的膽量,便是不能扼守反擊,也需有保命之能, 將消息與我帶到。孟德以為,他是否是我此番的首選?”

曹操品了品喬琰話中的意思,覺得若真是如她所說的這般,那這賈文和還真是個奇才。

奇怪的那種奇。

“此外便是,”喬琰又道:“仲德先生自兗州黃巾亂中便隨我同行,我封樂平侯後又隨我同往並州就任樂平相位,此番我為州牧,必以仲德先生為彆駕,先生與賈文和年歲相仿,想來配合起來要容易些。”

這個理由倒是確實說得通。

喬琰要的是行政上通曉律令之人,想來以賈詡的年紀和在洛陽城中所處的時間,確實能做到這一點。

她這會兒已經重新將目光轉向了賈詡,問道:“文和可願同我一道前往並州?算來我麾下也還有位涼州人士想請您教導一二。”

喬琰說的涼州人士自然是傅乾,他出身涼州北地郡,如今憑著這一份為父報仇的執念撐著,倒是最好有賈詡節製著。

這便是喬琰必須要選他的第三個理由。

她說是說的可願一道前往並州,但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是對他勢在必得。

賈詡又不是沒聽過喬琰乾出的那些事的名頭,深覺他此時就算做出了什麼棄官而逃的事情,大約也是會被捉回來的。

那麼與其如此,還不如答應下來。

何況——

倘若他並未觀察錯的話,這京城之中三兩年內必生異象,他身處其中還不知能否脫身,如今的涼州又正在交戰之中,他縱然返鄉也難以保全,確實還不如跟隨喬琰往並州去。

起碼如今並州的匈奴一支休屠各部損失慘重,內附的南匈奴料來也不敢肆意進犯,而鮮卑內部爭奪單於之位的內亂日盛,以喬並州手段也算有法可平,竟可算是個安生地。

再便是她在話中透露出的消息。

州牧之下的第一人名為彆駕,乃是協助州牧處理事宜的二把手,因其在州牧出行中可另設車駕而得名。

喬琰將這個位置交給了早年間就跟從她的人,雖然此人大約確實有慧眼識才之能,卻也稱得上是念舊脾性了。

那便走吧。

總比在洛陽城裡瞧著安全。

賈詡躬身回道:“敢不從命。”

有了賈詡這位毒士,剩餘的太尉府掾她便隻是簡單了問詢了幾句擅長之事,又挑出了兩人便算是完成了這擇選任務。

做到太尉府掾的,這會兒也大多有了家室,就像賈詡已有了賈穆、賈訪、賈璣三子,也隨同他一並住在洛陽城中。此番既要往並州去,自然也需一並跟從。

喬琰給這選出來的三人收拾行囊的時間,定下了一並出發的時日,這才隨同曹操一並往外走。

曹操:“此前燁舒躲在尚書府內謝絕了一堆訪客,如今我這還算是被主動找上門來的,實算個殊榮。”

他這玩笑話說完又道:“不過說來,還未曾正式恭喜燁舒就任並州牧。”

曹操看向喬琰的目光不由有幾分感慨。

他早知當年能在給皇甫嵩的報信中寫下“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的人,絕不可能是什麼庸才,但她所為無疑要比他想的還要精彩,如今她已先一步踏上了州牧高位,比之昔年的喬玄更有國之棟梁表現。

誰能想到呐……

但這種破格,又無疑讓他看到了混沌局面之下的希望。

隻是有些話並不必在此時說出。

他雖未曾親眼見過喬琰的樂平是何種樣子,更未曾親眼看過她在馳騁並州之間的揮斥方遒景象,但看那為決度遼將軍的交戰中喬琰所統率隊伍所展現出的面貌,也完全可以想象了。

料來她對自己行事之道以及前景都在心中有所考量。

他心中思量,聽得喬琰在此時說道:“若如此,我也該當恭賀孟德為西園八校之中的中軍校尉,不過聽聞天子敕令,八校士卒均需獨立征兵成校,孟德近來還需費些工夫,也務必小心行事。”

“這一點倒是不必燁舒擔心,”曹操回道,“我那從弟與我早年間處事之道相仿,慣來是一番遊俠做派,招募了不少好手,其中總有能為士卒屬吏的,屆時再行擴招就是。”

曹操固然難免覺得,天子直屬隊伍的招募以這般方式進行,怕是會存在良莠不齊的情況,並不是一件好事。

卻又說服自己,若是將這些人親自篩選出來,組成一支訓練得宜且配合默契的軍隊後,若天子意圖西征北伐南下東往,均可算是一支助力。

喬琰想了想曆史上曹操此番征兵中的情況,說道:“孟德此番征兵,料來是往譙、沛之地而去,我聽聞譙縣有許姓豪族,與孟德還算是同鄉,不若前去看看能否招募得一二壯士,也好將那征調來的兵卒鎮住些。”

剛有事來尋曹操的曹洪聽到這話就不樂意了,“喬侯竟覺得我鎮不住那些兵卒?”

喬琰摸了摸自己的臉,並未開口。

但她所觸碰的這位置對應在曹洪的臉上分明有傷,正是先前與喬琰交手的時候被她抽出來的,這會兒還沒徹底消腫,有些話就在不言之中了。

曹操見曹洪語塞,忍俊不禁,“子廉還是彆想著能在言語上占到燁舒一點便宜。”

“孟德這就錯怪我了,我方才可沒說話。”喬琰人已走到了門口,朝著曹操拱了拱手,“不必送了,我此番在京城中所滯留的時間大約不會太長,還得往太史令處去一趟,先就此彆過。望我來日見孟德之時,你麾下兵卒已成。”

這還真是喬琰一句真心話。

在她已經影響了太多的時局中,誰也無法打包票,曹操此番的征兵失敗是否會出現改變,甚至於讓他從這亂兵之中難以逃脫。

喬琰並不希望看到這一幕。

算起來如今曹操,可要比她這個表演出來的孤臣更符合大漢忠良的定位。

也正是出於這種想法,她才會建議他先尋譙縣許氏,告知那裡還有個壯士名為許褚,若是需要有人隨身拱衛安全,此人便是個上上之選。

而她自己則在離開太尉府後直奔靈台而去。

她先前就想去拜訪馬倫,隻是因為彼時先遇到了曹操,這才暫時中止了拜訪行為。

如今並州牧位置落定,袁氏將目光盯著那荊州牧位置,算起來跟她沒有直接矛盾,也正是她上門拜訪馬倫的最好時機。

上一次踏足靈台還是為了喬玄的送葬,如今三年多過去,此地倒還依舊,因其特彆的高台形製而顯出一派風雨不改的肅穆沉重之氣來。

並州牧到底也算是正兒八經的官職,拜訪之處又並非是私宅,而是太史令的辦公場所,故而馬倫也是按照辦公接見的方式見的她。

不過這種會見方式,要喬琰看來,倒是比之那尋常後宅見面更有意義。

與三年前所見之時的樣子有些相似,馬倫依然是將發髻打理成一絲不苟的樣子,在神情之間也自有一番飽讀詩書、才學傍身而形成的沉靜氣場。

當然,還是有些區彆的。

三年的官場公務曆練顯然賦予了她更大的底氣,也讓她比之當年看來,因精神面貌的煥然而顯得越發年輕了幾分。

喬琰在來前便曾聽聞過馬倫在太史令上的所為。

中平三年五月壬辰日有日食發生。

若按早前的天文吏屬做法,他們大多喜歡將此事找出一個對應的不祥事件。

馬倫卻不同。

她借機向劉宏申請,將那位提出乾象曆的劉洪劉元卓從會稽郡調任回返,一面完善日食月食的評估,一面進行曆法改革事宜的準備。②

她雖是因為一出朝廷製衡的意外而坐到的這個位置上,但無論是當年提出以靈台為喬玄送葬,還是如今開始著手的曆法改革,都做得尤其出色,乃是實實在在地將自己放在這個位置上來行事的。

見喬琰對她手邊的算盤感興趣,她便將其拿了過來說道:“此物為元卓先生的發明,以算盤為運籌工具,行加減之事,比之手工計算的錯漏少了太多,速度也快了太多。”

“對我等行天文觀測、推演曆法的人來說實在是件奇巧之物。”

馬倫顯然對自己將劉洪申調回京城,而帶來了這珠算頗為驚喜,在話中也透出了幾分與她平靜神態不同的振奮之色,“德衡在此番珠算形態的改良上也出了不少力,便成了喬侯此番見到的樣子。”

“這幾年間我請父親早年所教授的弟子入京,一道完善這立法之事,隻可惜天不假年,這些才子誌士多已在戰亂與疾病之中過世,好在這珠算一出,將我等計算的門檻降低下來,便是並未接受過多少教育之人也好上手協助。”

她朝著那開啟的窗扇之外指去,喬琰循著手勢望去,正見三兩年輕女子抱著珠算算盤而過,又聽馬倫說道:“我請了些粗通經營計算的女子前來協助,有算盤協助,此又正需慢工細活,她們來做此事實在合適,大約——”

“大約等喬侯前來京城述職之時,這曆法已成框架了。”

定朔算法和天文觀測的精進,給了曆法改革的基本條件。

而現在在蝴蝶翅膀的扇動之下,有一位本還不能在這位置上儘抒己誌的巾幗之才,又從中推動了一手,讓曆史的車輪往前滾動了一圈。

喬琰雖插話不多,但她眼見馬倫在話中意興神飛,恰似回到了力盛年茂之時,心中也不覺生發出了喜悅之情。

而馬倫口中的德衡,正是那位機械天才馬鈞。

他如今一邊就學一邊協助珠算的完工,又跟在馬倫和劉洪身邊精研算學,為日後的機械設計打下根基,也或許等到下次見面的時候,他早不是改良龍骨翻車可以限定的了。

在劉宏執政的末端即將到來的時候,這種近乎於希望的種子又已在洛陽的土地上生發萌芽。

她隨同州牧儀仗北上返回的時候,朝著洛陽城回望,又無端想到,按照曆史學上的說法,有漢一朝,天文曆法乃是王朝正朔的權威象征,在此時的變更,好像隱約也像是一種特彆的征兆。

但這種征兆到底如何——

也隻能留待時間去評判了。

在她離開洛陽之前,那涼州牧的歸屬尚未有定論,荊州牧卻已經有了個開端。

劉宏將劉表的策論評為第一,在眾人質疑於他這單騎入荊州的想法是否可行之中,先讓劉表從荊州刺史做起,以禦賜寶馬和刺史印綬直奔荊州而去。

先冊封的是荊州刺史而不是荊州牧,已經足以表明劉宏的態度了。

若是劉表做得好,那麼他將會直接從刺史升任州牧,若是他沒能達成自己在策論中所說的承諾,那麼他的刺史必然會被撤職,而後另外安排人選來擔任這荊州牧一職。

劉表往南,喬琰往北,這便是今日洛陽城中的兩路。

南下的那位到底能否證明自己的能力尚是個未知數。

北上的那位呢?

旌旗儀仗之間,代表一州州牧身份的車架,自洛陽城牆之上望去也顯得格外分明,直到沒入遠處的北邙山道之間方才消失蹤影。

何進打著巡防的名義步上城牆,將這一幕看得清楚。

他此番簡直是個最大的輸家!

度遼將軍的位置不是他的人,此刻那韓馥連帶著麴義以及其他手下一道,跟隨在這州牧儀仗旁邊。

西園八校獨立於他存在,同樣沒有任何一位與他相關的人員在其中任職,這支特殊的隊伍還是由那蹇碩統領,更是讓他覺得說不出的惡心。

並州牧的冊立他未能做出阻攔,反而必定因為朝堂上提出的反對意見而與之結仇。

荊州刺史的位置交給了宗室後裔,明擺著就是劉宏不願再放縱外戚勢力擴大。

凡此種種都在提醒著他,他不能再這般被動下去了,否則竇武就是他的參照。

他必須儘快扶持外甥劉辯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