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098(一更) 以退為進(1 / 1)

劉宏話音落下的許久, 在場眾人還處在一副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的狀態。

提拔董太後的侄子董重為驃騎將軍,這是大漢慣例以來外戚掌兵製度的結果。

雖然讓人意外於劉宏居然要提攜董氏與何氏相爭,明擺著就是在選擇劉辯和劉協之中的哪一位作為繼承人上, 又發生了動搖,但這還能有個解釋。

可是——

令樂平侯喬琰為並州牧?

州牧製度之下, 一州刺史在掌握原本督查選拔官員的權力之上, 又被賦予了統領兵馬的權利,也便是同時擁有了軍政兩方面的主宰權。

當地方官員擁有這樣權力的時候, 和割據一方也幾乎沒有區彆了。

尤其是考慮到並州的地理環境, 為太行山脈所掩庇, 更有了獨立在外的條件, 與那沃野千裡卻有險塞阻擋的益州相比雖還差了些, 關外又有胡虜虎視眈眈,卻也怎麼看都不是個該當隨便交出去的權柄。

眾人也下意識地朝著韓馥看了過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他臉上先前還有的幾分笑容, 現在也僵硬在了那裡。

上一刻韓馥還覺得自己接下了度遼將軍的重任,督戰並州對西北和東北方向的軍事, 乃是一天降的重權。

雖要成功將匈奴和鮮卑拒於長城之外, 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可這份兵權本身, 就已經是一塊了不得的跳板了,誰讓喬琰的祖父喬玄在升任三公之前也是從這度遼將軍任上開始做起的!

若是他也能做到和喬玄一般在三年之內,邊境安定, 胡人不敢來犯, 那就更是名載青史之事。

可這下一刻,他就收到了這樣一個意外。

若是有一並州牧在,因度遼將軍的駐地也在並州境內, 那麼並州牧就是度遼將軍的頂頭上司,能節製對方的兵權,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韓馥必須聽從喬琰的督戰調配。

甚至於有這位並州牧在,因其同時承擔了並州刺史的任務,那麼韓馥的升遷上也就等於有了一道攔截的關隘。

韓馥此時的位置就格外尷尬了。

若這並州牧是如劉虞這種性格的,韓馥倒也覺得還能共處,可若是並州牧權柄落在了喬琰這等進取之心極強,行動力也堪稱驚人的人手裡,對這個度遼將軍就絕不是好事。

一旦這位置坐實,她在脅迫人之後,連上書請罪的過程都並不需要有。

因為這還真不算並州牧逾權。

剛才劉宏因為查到那幾人都是世家故吏後覺得有多窒息,現在這位新上任的度遼將軍就有多窒息。

更彆說這等大權還是交到了一個年不足十五的孩子手裡。

“陛下,臣以為此舉不妥。”

在這靜默良久後終於有人開了口。

然而眾人一聽這聲音卻意識到,並不是有人在這個時候先一步頭鐵,對著劉宏做出什麼抗議的舉動,而是喬琰自己已經先一步做出了這個回應。

今日的表演賽再如何是表演賽,也到底是騎兵交鋒。她先前勝過蹇碩的時候下場回到這台前,在鬢角還是留下了些汗漬,此時因這室外久站,幾乎凝結成了一層薄霜。

這讓她開口之時帶著一股風霜凜冽的氣勢,顯得異常決絕。

誰也沒想到會是她自己主動先對這權柄做出了拒絕。

偏偏她說的還格外有根有據。

“並州刺史崔威考,在任上恪儘職守,秉承教化,休屠各胡內寇後傳訊各郡,以並州刺史麾下武猛從事為將,又得雁門、雲中太守批複後出兵,方有臣奇襲塞外之功。既他並未有過,為何要以臣為並州牧,將其取代?”

是啊,如今三公位置上沒有空缺,也沒有那等明顯的天生異象,讓劉宏可以將其中一個撤職。

崔烈也顯然不會再砸一次自己的名聲招牌來買一次三公。

這樣一來,在並州牧實際上是並州刺史升級而來的情況下,崔烈要何去何從?

這句話由喬琰說出來一點問題都沒有,甚至於她若不說還會讓人詬病。

畢竟崔烈被派遣去並州的另外一項責任,就是對這位行事無端的喬侯進行教導,等同於這二人之間還有一份師徒的情分在。

以弟子的身份去奪取師長的位置,是如今孝道大行的環境下的大忌。

但喬琰話中卻也在同時強調一件事——

她手握據守匈奴的戰功,確實有成為並州牧的資本。

韓馥在這實績這方面還真是遠不及她,此番的度遼將軍選拔又落敗在了她的手中,若真按照這等實際情況來算,那麼既然韓馥能做這個度遼將軍,喬琰又為何不能當一個並州牧呢?

劉宏朝著喬琰看來,對她這請辭的舉動,雖然在面上頗有幾分不快,在心中卻是滿意的。

但此時無論是世家還是外戚都已經持著利刃將他給逼迫到了懸崖邊上,他必須要手握著更加鋒利的武器撕開一條血路來,以保他這大漢皇室威嚴不倒。

在西園八校中還能算是自己人的幾位,自然是他可以依托的武器,但喬琰也同樣是。

他開口回道:“令崔威考為太原郡太守,兼管西河郡事,此二位上的太守調往他處,崔公依然負責你的德化教導便是。”

這倒是算起來不是降職,可在並州存在並州牧的情況下,太守的權柄被大大削減,西河郡看似範圍也不小,北部卻有護匈奴中郎將繼續分薄兵權。

也不知道若是真按照這方式實行委任,崔烈到底是個何種心情。

但不管怎麼說,劉宏已經對喬琰的辯駁理由做出了個解答。

聞他此言,喬琰依然沒有起身,而是繼續說道:“三年多前,臣於洛陽鼎中觀內曾寫下一篇策論,說的是州牧封建之弊病,也因此而得以面見陛下。”

“彼時琰於策論中所說——設若以一人牧一州,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一朝反心起於斯,又逢此地可據險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如今亦以為然。州牧之害不在當下而在未來,如今益州巴郡有板楯蠻之叛,幽州有張舉自號天子,刺史督轄兵權,號為州牧,確是權宜之策,若按此法類推,並州涼州荊州豫州,也可設立州牧。可如今之州牧均為漢室宗親,尚有舊例可依,若令琰為並州牧,便實為不妥。”

“而況,豈有先斥之又受之的道理?”

她這理由依然稱得上是冠冕堂皇。

在那許子將對她給出了雛鳳有清聲評價的時候,喬琰是罵過這製度的。

雖然當時的她隻是出於要給自己立名,從月旦評中刷一波聲望的想法,而寫下的這一番論述。

她大約也沒想到,在這一步步給自己謀求上位機會的過程中,她竟然有希望在劉宏在世的時候就先給自己搏一個並州牧的位置出來。

但此時,這具有先決性的文章卻無疑就成了她給自己兜底的保障。

如今這大庭廣眾之下她再一次說出了自己的立場。

她當時覺得這州牧製度不妥,現在也覺得其不妥!

那麼又怎麼能一邊罵了這製度容易滋生叛亂禍根的時候,自己卻又因為這權柄誘人,而在陛下給出這個官位的封賞後,毫無猶豫地將其接下呢?

這顯然是有悖於常理的。

袁紹朝著喬琰看去,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小看了她。

若是她不說出這番話在先,以眾人覺得她不合適放到這個位置上的想法,勢必要以類似的理由做出勸諫。

可現在她自己已經將話說完了,這一招先發製人的作用下,彆管劉宏會不會收回成命,也彆管她的拒絕到底是否出自真心,有一點已是無可改變的了——

沒有人可以通過這出委任並州牧之事,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來指責她。

起碼也得換一套說辭。

他不由對喬琰此前讓郭嘉找上何顒透露消息的事情而生出了幾分警惕。

可她當時也已經將話說得周全至極了,還提醒了要在挑選人選上務必小心,彆將人給逼急了,此番完全是何進不加收斂才先一步引發了劉宏的警惕。

方才的異變到底因何而起,袁紹還不得而知,但這顯然怪不到喬琰的頭上。

她此番違例出兵,能逃脫責備已經算是大有所獲,她又如何能揣測到,劉宏居然會讓她直接越級了不知多少,承襲並州牧的位置?

做夢都沒有這麼想的!

那麼她何必做這樣多此一舉的事。

若是讓劉宏知道她透露出這種消息,間接和世家交好,絕不是什麼好消息。

袁紹一番分析將這懷疑給壓了下去,就聽到劉宏回道:“你所說不錯,但也正如我當年與你所說,時移政易,方今之時州牧可行,涼並豫荊四州我也有意於定州牧鎮守。”

“青州刺史黃琬,在青州境內安頓民生,政績卓著,著令其調往豫州,為豫州牧。”

“餘下二州州牧,待尋到合適人選之後再行定奪。”

何進已經要聽麻木了。

軍事權力就這麼一大塊糕餅。

先有西園八校的成立,直屬於當今天子,就算這兵員不從北軍五校裡選,也要占據京城中調兵遣將的權力,可以說是先分掉了一塊。

驃騎將軍的設立再分出一塊。

度遼將軍在大將軍的總轄之下,可距離太遠管不著,又劃掉一塊。

州牧對地方軍事有一言決斷之權,那麼除卻卸任的皇甫嵩之外,幽州牧劉虞、益州牧劉焉、豫州牧黃琬和目前爭議最大的並州牧喬琰,又分掉了四塊。

下一步是什麼?

廢後,然後廢掉他這個憑借妹妹和皇子辯的身份才置身於此的大將軍嗎?

彆說劉宏因為眾人的步步緊逼而覺得自己身陷重圍,何進也覺得自己正在從烈火烹油的盛景中往毀滅的方向走。

他面上的僵硬神態花費了許久才平複下來,又聽喬琰在此時說道:“雖陛下自有考慮,臣還是想請陛下聽一聽朝中眾位公卿的想法。”

“但若陛下執意要令琰為並州牧,琰不敢忘記陛下重托和祖父教導,必定以身報國,死守邊疆,絕不讓胡人寇邊的戰報驚擾陛下安眠,也絕不讓並州民生有亂。”

這第三句依然讓人指摘不出任何毛病來。

何進隻覺自己真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又被堵死了一條去路。

可喬琰這話真不是隨便說的。

所謂三請三辭,接受禪讓的要經曆這麼個流程,喬琰這個空降高位的難道就不用嗎?

所以這句聽聽朝中公卿的說法,正是她給自己找的第三條請辭之由。

但人不能隻推辭,尤其是對此刻的劉宏來說,若是她連躋身權位的膽魄都沒有,一味說什麼她還年紀小,甚至是以女子身份來說事,那麼劉宏又如何會將她繼續視為一把救命的利器?

所以她要退,卻不能退個徹底。

更要在此時堂堂正正地說,如果陛下不改變決定,那麼她也可以接下這個挑戰,為並州之民生和邊境之安定而竭儘全力,絕不會讓劉宏失望!

在她仰頭朝著劉宏看來的時候,因她早摘下了騎兵頭盔,面容正映照在這一片夕照之中,這話中的斬釘截鐵之意,也像是被這份落日流火之態所浸染,直讓人感到一股少年人的魄力。

劉宏對她的表現越發滿意。

他雖無霍驃騎,但有喬並州倒也不差!

也雖這並州牧的決定來得突然,隻是那驟然得聞的消息作用下一推,但話已出口,倒不如順勢讓他看看,朝中真正心向於他的到底有多少人!

“那好,回朝詳議。”

帝王儀仗從這西郊大營離開的時候,喝醉了酒發泄怒火的董旻這才姍姍來遲。

因劉宏已經通過喬琰來打壓何進部從,對董旻也就是丟了個不敬之罪的處罰,以至於此時跪倒在地的董旻完全不知道,自己從中到底起到了何種作用。

他身為西涼將領,在這洛陽城中本就時常被人看瞧不起,也就是何進這屠戶出身的大將軍對他頗有優待,然而此番遴選卻被刻意排在了那樂平侯的對面。

喬琰直擊敵陣的舉動給董旻無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在隨後她時常出現在他面前的“巧合”,以及言談之間更像是挑撥的致歉,更是加重了這種負擔。

直到那條入選前九的人,大多是因為世家舊吏的消息,在一個“合適”的時候送到了他的面前,又恰好有犒賞士卒的好酒送入了軍營之中……

他到底是恰好發了酒瘋被前來尋他的小黃門聽到,還是發瘋到了禦前,又或者是在此番宣讀封賞之後回到京城,才繼續被喬琰激化矛盾,將這個該傳達出去的消息送達天聽,都並沒有什麼區彆。

反正此事必須出現在度遼將軍的位置被敲定之後。

因為隻有如此,才能讓她拿到那個壓在度遼將軍上頭的位置。

不過如今的一切出現得恰到好處,甚至有那麼幾分將人逼上梁山的戲劇性。

要不是時間不合適,喬琰甚至想對董旻表達一番誠摯的謝意。

雖然董旻大概率不想聽就是了。

他這才醒了酒,就聽到了喬琰升任並州牧的消息,一見此時眾人都隨著儀仗一並回京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這算是什麼道理?”

是啊,這算是什麼道理呢?

黃琬升任豫州牧,還可以說是對方從年歲到政績都有合規的流程可走,加上豫州和洛陽相距不遠,若要予以節製也很容易。

可喬琰升任並州牧,就完全是一道驚雷劈在了洛陽城裡。

朝中擔任要職的官員在今夜大約都難以入眠了。

即便盧植並不覺得以喬琰的本事擔不起這個職位,也難免在這夜涼露重之時披衣起身走到了庭院之中,忽然長歎了一口氣,“明日這朝會之上必定要熱鬨了。”

他話剛說完,又聽到從院子的另一頭傳來了喬琰的聲音,“以盧公所見,他們是會更傾向於爭論我能否做這並州牧,還是——”

“涼州牧與荊州牧該當選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