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069(二更+6w營養液加更) 樂平……(1 / 1)

並州刺史????

張懿幾乎要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然他為什麼會聽到面前的崔烈說, 他並非是作為天子使者而可被稱為“使君”,卻是因為接任並州刺史的身份而作為“使君”前來?

崔烈在三月接任司徒一職的時候,天下雖有不少因為他此番行動沾染銅臭味而覺他名士聲望不保的, 張懿卻不在其中。

要他看來, 崔烈的想法也不難理解。

天子公然將三公位置出售,若是在的確有財力購買的情況下不去試一試,將機會留給旁人, 豈不是再難坐上宰臣之位了?

先謀求坐上高位,再圖對天子勸諫就是了。

崔威考冀州名士,料來要在這司徒位置上坐穩也不成問題。

張懿甚至還曾經給他寫信去恭賀過。

他本以為……

他本以為自己連日來在州府中所念種種都得以上達天聽, 這才得以讓三公為使前來此地。

那麼崔司徒既到, 一來能將這為惡的縣侯拿下論罪, 二來也給他這受了委屈的刺史申冤正名,也不枉他在被禁足於州府沒用絕食來抗爭, 而是將力氣積攢到此時, 就為了這場訴苦告狀。

結果他所以為的“使者”身份是挺高的,卻是來當並州刺史,頂替他的位置的!

“崔公何故要開這等玩笑?”

張懿的表情險些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面前石化, 他努力將自己醞釀出的那些個控訴情緒都給收了回去, 這才開口問道。

他心中情緒動蕩更因為,若崔烈真是來做並州刺史的,這其中宛然有了個潛台詞——

天子對現在的並州刺史不滿!

這豈不是他此前所遭受的種種委屈都是白受的?

天下哪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可崔烈顯然不是來跟他開玩笑的。

先前他還因為兩人之間到底有過書信往來, 加上崔烈真有這麼點對張懿的同情,所以說的是“對不住他”,但在張懿居然懷疑他在這種時候還說瞎話來開玩笑的時候,崔烈立刻就板正了臉色。

他也當即就從隨行的侍從手中拿過了聖旨來,當場宣讀了起來。

天子之令, 絕無兒戲。

詔書所言,張懿撤並州刺史位,遷調廣陵郡太守,崔烈接任並州刺史之位。

“廣陵郡為徐州要郡,地域廣闊,海產豐富,此番又未曾遭逢蝗災之害,也算是個好去處,其實也……也比在並州吃風沙的好。”崔烈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該當安慰安慰這倒黴蛋,又小聲開口道。

可要張懿說來,崔烈還不如彆說這安慰的話。

如今這特殊時節,一郡太守如何能跟一州刺史相比,再者說來,這並州也並未淪落到如崔烈所說,就要吃邊地風沙的地步。

偌大一片晉中盆地內依然可稱原田肥沃,秩序井然;南匈奴歸化臣服之後進獻的牛羊並不在少數,就連飲食上都可稱一句油水豐厚;邊地戰事固然危險,卻也未嘗不是建功立業的機會。

凡此種種,又哪裡是廣陵郡可比的。

張懿深深感覺到,崔烈的到來根本不是來拯救他的,而是來讓他感到窒息的。

但他自覺自己還不能在此時倒下去,起碼還得聽聽對喬琰這個行僭越之舉的混賬玩意,陛下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然後他就聽到了更窒息的東西。

劉宏在聖旨中所說,喬琰禮數不端,舉止無方,然觀其行,有救民於水火之能,也誠於並州力挽狂瀾,若是重罰似有不妥。

故而他以冀州名士為並州刺史,令樂平侯禁足不出樂平兩年,期間每隔旬日前往州府聆聽教誨,務必以教化之法端正言行。

上黨太守郭縕,明知喬琰此舉失當,不僅未曾勸阻,反上書為其求情,責令其調任為雁門太守,抗擊匈奴,反思己過。

“……?”

——這大概是張懿此時心情的真實寫照。

且先不說前者這個禁足到底有多大的執行力度,就算是真讓她不能出樂平,那能算得上是什麼懲罰?

樂平再怎麼隻算是個縣,也到底是個享有萬戶的縣國,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也總還是要這麼個小半日的,怎麼看都要比他先前被關在房中的待遇要好上太多。

尤其是,處理國中事務的樂平相還是喬琰一手舉薦出來的,這地方便等同於是她的一言堂。

在自己的地方隨便撒歡,這叫什麼禁閉!

至於每隔旬日需要前往州府聆聽教誨,這就更不算是懲罰了!

崔烈的祖父崔駰,《達旨》吐典言之采,《七依》入博雅之巧①,與班固、傅毅光彩比肩,又以《四巡頌》聞名大漢,除卻文辭造詣之外,其家學詩書春秋同樣卓著,崔烈崔蹇便顯然是其後嗣中表現最為卓著之人。

能在這樣的名士這裡聆聽教誨——

張懿覺得,要不是他立刻就得走馬上任的話,他其實也可以留在這裡聽一聽。

再一想到樂平還有個蔡邕在,他就更氣了。

這叫什麼?旬日往來州府一趟,其餘時間還能聽蔡邕講書?

誰家禁足的日子是這樣過的,太學也不過如此了!

再看看對郭縕的懲罰,張懿更覺得有點來氣。

這位上黨太守前些時日就已經抵達晉陽,甚至還在張懿面前出現過幾次,態度堅決地表達了對喬琰的支持,就因為這個,張懿沒少在心中連帶著他一道罵,深覺這家夥真是陽曲郭氏中出現的異類。

他明明有一手好牌,卻非要站到這等篡逆的人這裡。

要知道若是洛陽追究喬琰的罪責,縱然背後有世家撐腰也不能讓他脫罪。

如今將他從一富庶郡守調任成了邊地太守,瞧著倒像是個降職的意思,可從郭縕的行事作風中已不難看出,他就是個硬骨頭!

這樣的人,反而還真覺得自己憑借這次的事情,落到了夢寐以求的崗位上。

張懿覺得自己已經不隻是心口發悶了,看到郭縕那個都懶得裝模作樣的得意表情,他還有點牙酸。

但他再怎麼覺得心中不快,也顯然沒這個資格去質疑天子的決定。

此時並州地界上權力最大的並州刺史不叫做張懿,而叫做崔烈。

見崔烈已將聖旨宣讀完畢,張懿強忍著自己翻騰的心緒,從牙縫裡擠出了那“接旨”二字。

然而正在他準備甩袖離去、眼不見為淨的時候,喬琰卻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朝著他恭敬地行了個禮,開口說道:“琰此前多有得罪,還望張太守勿要見怪。”

“……”張懿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不要因為喬琰刻意說出的太守稱呼而露出什麼失當的表現。

但他下一刻又聽見喬琰說道:“太守即將啟程,按理來說我該將從州府中暫借用之物,除卻官印之外儘數返還,但不巧的是,有些東西我已送呈給了陛下,大約是還不回來的。”

張懿剛想開口問她此話何意,就聽到她以隻有兩人聽得到的吐出了“袁本初”三個字。

張懿眼神一震。

“太守不必擔心,陛下又未曾在聖旨中提及此事,料來也覺此離間胡人之策可行,還不回來就還不回來了,隻是若還想收藏此筆墨,得再索要一封就是了。”

見張懿臉色不妙,喬琰抬了抬眸,“張太守何故這個表情?”

張懿訕笑回道:“這就不必了,當今書法名家甚眾,我另擇一人相求就是。”

這消息又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喬琰所提出的那個建議也簡直沒有任何可實施的餘地。

這短時間內他還哪裡敢聯係袁紹?

固然劉宏的確是沒在下達的旨意中體現出對這封信的隻言片語,但把他從並州刺史降級作廣陵太守的安排已經足夠說明態度了。

這絕不隻是因為他無為無能而已,而分明還暗藏了幾分警告。

這麼一看,遠走廣陵,安心去此處治理,也未嘗不是個好去向。

喬琰目送著張懿離開,唇角露出了幾分笑容。

聽新抵達的這位崔刺史問兩人方才在說些什麼,她不疾不徐回道:“上月我於張太守處見一大作頗有雅趣,因樂平有書畫名家,便想著借閱一觀,他若急於要走,還需有那麼點時間去將此物取回。但這位張太守雖在庶務上稍有不通,人情上卻著實豁達,說是另擇一副字畫就是。”

崔烈離得遠了些沒有聽清,但他總覺得以這二人之間的關係,好像不應該是喬琰所說的這樣才對。

但既然張懿直接轉頭就走,未曾對此事提出什麼異議,喬琰話中也頗顯禮數,看起來就像是個正常的小輩,應當也沒什麼問題。

崔烈對著她那雙眼睛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了所以然來,便也沒在這件事上深究下去。

不過他也越發覺得,喬琰此人絕不會是個很容易教導的角色。

對方在接旨之時的氣度沉穩已非等閒,如今言談之間的冷靜更讓人想高看她一眼。

此外,他雖然在做官上沒有太高的天賦,眼力總還是有的。

比如說,他稍一思量便知,喬琰在並州得到的絕不隻是郭縕這一位太守的支持而已。

若要做到如她這般政令下達,下方遵從,必定還與此地的世家之間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

崔烈心中忖度,沒留意到喬琰還真在此時和人群中的王揚交換了個眼神。

這一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說實話,天子沒有對喬琰做出重罰,在她的意料之中,王揚也從喬琰的表現上猜到了這一點,但直接做出替換並州刺史之事,還是讓兩人都有些意外。

先前喬琰在拉攏王揚的時候,給他畫出的大餅是:等到張懿的聲望折損,也就是他們這些個並州世家可以行動的時候了。

隻是沒想到劉宏乾脆利落地空降了一個並州刺史過來,讓此地的情況再一次回到了原本的狀態。

不……倒也不算就是原來的狀態。

喬琰對張懿的了解不多,對崔烈這名字卻耳熟,也約莫知道一些他那花錢買三公位置的事情。

出於崔烈身份的考慮,他和張懿之間存在一個最大的不同——

他的背後絕不會有一個指手畫腳的袁氏。

這對王揚這些個並州本土勢力來說可能未必是好事。

畢竟在已經被前司徒占據了並州刺史位置的情況下,要再一次出現替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們便難免需要揣度一下崔烈的態度。

對喬琰來說卻可以算是個好消息。

起碼崔烈在言談中表現出的態度,是有幾分拉攏示好意思的。

她給王揚投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跟著崔烈踏入了州府之中。

但讓她並未想到的是,崔烈並不隻是帶著好消息前來的。

這位新上任的刺史踏入州府的書房,見其中一月之內的往來文書也頗有井然有序之象,隻近日因喬琰趕回樂平主持豐收之事才積攢了少許未曾批複的,對她不由生出了幾分敬佩之心。

想到他此番前來的另一個目的,他還是很快收回了觀摩周遭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喬琰的身上,問道:“楊公之孫是否還在樂平?”

這問題乍聽起來好像是在問個廢話。

有楊賜對楊修留在樂平的默許,楊修自然是該當還在樂平的。

但著實架不住這年頭的讀書人總喜歡出外訪友旅遊,崔烈自覺還是要防備一下這種意外情況的。

好在他旋即便聽喬琰給出了個肯定的答複。

崔烈鬆了一口氣。“那我立刻讓人前往樂平,或者勞駕喬侯派人前往,速速通知楊修,楊公病重。”

崔烈都忍不住想要說一句時也命也了。

劉宏在張溫出征涼州之後,將先前被撤職的楊賜重新提拔回到了三公的位置上。

可或許是因為遲遲未到的雨終於在此時落了下來,讓洛陽從熱轉涼,又或許是因為這兩月之間擔憂於蝗災民生,楊賜的身體一直就不算太好,總之在這個委任詔書剛宣讀出來不久,崔烈剛要出行前往並州的時候,楊賜就徹底病倒了。

都說病來如山倒,在如今年歲已然不小的楊賜身上表現得尤其如此。

這難免讓前來探病的崔烈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是大限將至的表現。

故而他連忙接下了楊氏委托他,在抵達並州後傳訊楊修的任務。

他此來晉陽一路車馬如飛,並不隻是為了儘快解決並州刺史和樂平侯的這件事,還為了傳達這個消息。

楊修若是趕得及,應當還能在祖父過世之前回返洛陽。

喬琰聞聽楊賜病重的消息先是愣了愣,又當即回道:“我立刻讓人前去,使君的隨從對路線不熟,難免耽擱時間,此事還是我來做吧。”

生老病死,人之常態。

可忽聞楊賜病重的消息,她也越發意識到,這大漢臨近末路的氣象,在這一個個漢室忠臣的衰老病死面前,變得越發清晰。

甚至於,如今已是中平二年,距離劉宏自己的死期也隻有不到四年了。

準確的說,三年零九個月。

喬琰心中所想到的未來不可能對面前的崔烈提及,她隻是又對崔烈開口說道:“說來,使君大可不必以君侯二字稱呼我,既然陛下有旨,讓我靜思己過,並聽從使君教導,雖無師徒之名,也可算有師徒之實,以燁舒二字稱呼我便是。”

崔烈並未對此表現出什麼詫異之色。

先前劉宏在朝會之上已經提到過了喬琰的表字,要崔烈看來,這還當真是個格外符合她的字,光是看她在迎接洛陽來使之時的表現,便已經足以從中窺見她的性情特質。

隻是一想到這是一把隨時能在他的地盤上燒起來的火,他就忍不住有些苦惱。

所幸如劉宏所說,喬琰必須禁足於樂平兩年,打磨打磨她這太過狂橫的心性,二人之間的交流應當還是比較和平的。

這麼一想,崔烈便覺得與其擔心他自己,還不如擔心擔心張懿。

這位上一任刺史在臨到離開並州的時候,又從喬琰這裡得到了個暴擊的消息。

雖然喬琰很想說自己不是在刻意針對張懿,但是怎麼說呢……做都做了,還是讓對方當個知情人比較好。

“請張太守勿要見怪,先前為讓並州百姓決心捕殺飛蝗,我在刺史文書中寫,若世上當真有蝗神,其責在刺史一人,不在百姓。”

張懿剛要上馬的動作卡殼在了當場。

又聽喬琰說道:“料來這蝗神之說也不過是無稽之談,若真有神明垂憐,如何有可能被我們捕殺殆儘,張太守不必擔心。”

“喬侯此話真是……”張懿努力繃住了面色說道,“真是直戳心肺啊。”

聽聽她這話說的,跟昨日崔烈那一句他是當刺史的,簡直是難分伯仲的紮心。

但這麼一來,張懿還真難免想到了是否真有蝗神報應一說。

這並州滅蝗因果倘若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讓他從刺史位置轉去了太守位置上,還真解釋得通。

偏偏這些因洛陽使者到來而於州府門前圍觀的百姓,絕不會因這種聯想而對他生出什麼感激之心來,而隻會因為喬琰這家夥代行刺史之命的舍身一搏,而將其視為並州的衣食父母。

但天子旨意已下,勝負已分,他這位袁氏門生小瞧了對方在發覺他立場後的迅疾行動,落得一個遠走廣陵的下場,也著實沒有什麼好再多說的。

好在此後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應當不會有什麼碰面的機會。

張懿想到這裡,總算是找到了一點安慰。

對方年不過十一已有此等手段,還不知道等到再過幾年會長成個何等樣子,總歸這種事情將來要留給朝中那些人來頭疼。

從劉宏此番保喬琰而舍棄他的舉動中,在輾轉反側了一夜後張懿品出了點彆樣的意思來。

這明擺著是喬琰在並州之地拿出的執行力和政務水平,已經足以抹消掉她在性彆和年齡上所存在的限製,極有可能會在特定的時機面前,不再隻是食邑萬戶的列侯,而是成為實權官員。

但她今日可以將短弓搭箭,指向一州刺史,明日也極有可能劍指三公!

遇上這等危險角色,陛下竟不打壓徹底,反而決意要用她,隻怕遲早要惹出禍端來!

張懿帶著這些個絮叨的想法,直到離開了太行山脈,聽不到並州境內對於這蝗災後續的感慨,這才覺得自己心裡舒坦了不少。

然而剛想到這裡,就看到幾個眼熟的家夥護衛著個孩童策馬越過了他的隊伍朝前趕去。

張懿眼皮一跳。

他難忘當日之事,便敢發誓這其中必定有當日跟隨喬琰闖入州府的家夥!

但這夥人跑得著實是快,不過須臾就不見了人影,根本沒給他發難的機會。

張懿想了想自己隱約記得的樂平諸人,其中符合那孩童特征的大約便是——楊公之孫楊修?

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何事才讓他行動如此匆匆。

若真是一件對樂平來說的壞事,他離開並州前還能找回點安慰。

隻可惜他的願景大概是沒法實現了。

楊修此前留在樂平的決定,並不意味著弘農楊氏站在喬琰的後方,作為支撐她行動的世家勢力。

頂多就是喬琰對楊修這個憑腦子做事的稍有幾分期待。

如今他不得不因祖父病重而暫時離開,雖說確有遺憾,但對樂平來說損失不大。

甚至於這個損失可能隻是暫時的。

楊修在離開樂平之前,留下了一封請人轉交給喬琰的信。

信中提及,他雖然不願意將事情往最差的方向去想,然而世情大多不遂人願,若是祖父已到無力回天的地步,他必定要以嫡孫身份扶靈回返弘農,為祖父守孝儘心,三年之中便難以回返。

身在樂平一年,他更知自己去歲在洛陽城中的挑釁實在可笑,和喬琰之間的差距也並非隻是見聞與眼界的差異而已。

那麼在先前與蔡邕一道編纂完了那識字歌謠之後,也暫時沒有什麼彆的地方能幫得上忙的情況下,倒不如潛心進學數年。

他如今已不複先時在洛陽時候的浮躁銳利,正可以閉門而誦,學習如何處理庶務,屆時學成再回。

隻願彼時人才濟濟之樂平,還有他的一席之地。

楊修思前想後,覺得自己實在是得擔心一下這個問題的。

雖然現在看起來喬琰手下主動來投的大多是武將,比如說趙雲、褚燕和張楊等人,可光是戲誌才和程立就已經能夠各自頂起半邊天了,在隻有一縣之地需要治理的情況下,也著實不需要再有人在分割權柄,否則或許會因為意見不夠統一而生出亂子來。

不過此時想這些還有些遠。

往近一些想,便是祖父的病情。

楊修並未意識到自己剛騎馬超過了個被喬琰禍害的前刺史,隻是想著——

他在樂平的一年多時間裡,自己釀過酒,自己種過田,見過山賊群起為求活路,見過秋收豐收百姓歡歌,這騎馬的本事也是這一年之中學會的。

這些都在信中跟祖父提及過,但想來親自見到孫兒的長進,他應當會更加欣慰才對。

這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實在是個莫大的安慰。

想到此,他收回了對暫時離開樂平的諸多不舍,轉為了對回返洛陽的歸心似箭,也便成了這軹關陘道上一列飛塵激揚。

有這些武力值不低的護衛在側,他回洛陽的安全性毋庸置疑。

喬琰是這麼想的,也就自然沒在這位未來下屬的行程上多加擔憂,而是將思緒轉回了眼前。

她此時算是半個戴罪之身。

雖然崔烈沒有說那禁足之事要當即執行,但她該激烈行事的時候已經將事情做完,讓劉宏覺得她可為義烈之孤臣的目的也已達成,最妥當的處事之道便是在此時往回退一步。

既然如此,在張懿已經離開了並州,她又對崔烈此人的作風稍有了些數後,自然也該回返樂平,嚴格執行禁足命令才是。

她步入院中,本打算跟崔烈請辭,卻忽見那州府的院牆之上掛著一隻竹篾紙鳶。

見紙鳶之上隱約有些紋樣,她便讓典韋爬上了院牆,將那隻紙鳶給取下來。

她本也隻是想著,在州府附近放風箏的人著實有些不多見,若是能從其上的標記上看出什麼線索來,說不定還能找到紙鳶的主人,將其歸還回去。

但當紙鳶到了手中的時候,看清其上所寫,她又不由陷入了沉默。

在這竹篾為架,蔡侯紙為身的竹篾之上,被人小心地寫出了一個個謝字。

除卻有幾個字還寫得規整些,其他的那些比起是書寫,要更像是模仿著其他人的筆跡畫出來的。

缺胳膊少腿的、結構鬆散的、一眼就看出筆畫順序不對的簡直可以說是應有儘有。

可就像那日喬琰聞聽到連綿起伏的“君侯回來了”的聲音一樣,這種充斥著質樸意味的感謝,讓她忽覺“我言秋日勝春朝”之言,倒是在此時有些應景。

隻是她剛覺得眼眶微酸,想去見一見想到這等感謝主意的晉陽縣民,就被崔烈說起“想要跟著一道去樂平看看”的話給打斷了感動的情緒。

“使君何必親自往樂平去?”喬琰將紙鳶移交到了典韋的手中後問道,“既是天子讓我禁足,如今並州也不複蝗災之景象,我自然不會做出什麼擅自逃跑的事情,倒也不必……”

不必由一州刺史親自“押解”了吧。

算起來崔烈剛到此地,還需對並州各級官員的情況有個了解,怎麼想都是暫時無暇分心的。

不過大約是因為他已經在言談之間表現出了幾分稍顯放縱的特質,他昨日在跟喬琰說了楊賜病重的消息後,又就著書房中堆積的文書跟她談了談並州治理的問題。

這種上來就將自己老底給抄了的行為,讓喬琰格外理解他為何會在三公位置上坐不久。

但她顯然可以從中受益,也沒必要糾正他的行為。

比如說,張遼因為在上一任刺史抵達並州的時候,憑借剿滅雲中山山賊的緣故坐上了這個武猛從事的位置,算起來張懿的撤職多少是會影響到他的。

但在崔烈顯然沒對安排個自己人到這個位置上有什麼想法的情況下,在喬琰仿佛隨口提到的建議下,他得以繼續在雁門一帶參與小規模作戰磨煉。

再比如說,西河郡的護匈奴中郎將以酒業傾銷之法從南匈奴換取牛羊馬匹的方針,在崔烈無意於插手的情況下,依然能夠繼續執行下去。

再再比如說……

反正這種很有“他無為而治,你等各自逞凶”意思的上官,好像也確實可以給自己多放放假,那想往樂平走一趟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崔烈自覺自己還有個更加合乎情理的理由——

他要去拜訪拜訪蔡邕。

然而當他抵達樂平後,他的目光卻先一步定格在了山間的龍骨翻車上。

在此時並未運轉的龍骨翻車,橫臥在同樣深色的山地之間,看上去不太像是澆灌的救星,而像是這縱深而上的一道醜陋瘡疤。

這種狀態之下,讓人難免有些不能理解,為何這東西能夠達成節省人力,甚至是預防蝗災的目的。

崔烈也隨即將目光從翻車上挪到了一旁縱橫錯落的山間田地上。

在他這位新刺史抵達並州之前,樂平的諸人已經將地裡種植的薯蕷全都收獲上來,造成的結果就是,這田地之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坑洞。

在並不知道此前這裡種植了何物的情況下,這山田簡直像是個剛被亂耙過的樣子。

而在這片田地上還套種著大豆,現在才開始被人一處處地采摘起來。

他舉目望去,正見淩亂的山田上,背著筐采摘此物的勞工還穿得有些不合身的衣服,將僅存不多的大豆給收獲起來。

崔烈又哪裡知道,這衣物不合身,完全是因為黑山軍中的婦人大多被喬琰委以重任,根本沒有時間給那些個男人補衣服,讓他們隻能自己動手,最後成了這麼個將就穿著的狀態。

他隻在此時發出了一聲在喬琰聽來完全是出自內心的感慨:

“你這樂平多有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