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064(一更) 代行權柄(1 / 1)

張懿感覺自己此前被嚇白了的臉色, 現在又要因為氣血上湧而發紅了。

等到蝗災平定後再向天子請罪?

天子屆時是否會怪責於喬琰的莽撞之舉尚且不說,他這位刺史必定是要遭到重罰的。

不能采納下方郡縣之中極有遠見的意見便也算了,還被樂平侯來了一出臨陣奪權之事, 這簡直是要被釘死在恥辱柱上的行為。

在大漢這“自天子,無不佩劍”的武德風尚之中,喬琰此舉算來還該當為人所讚譽,正有義烈之風。

張懿也忍不住想到,她就算是當真要受罰, 又會被懲處多少呢?

張懿此前依托於汝南袁氏蔭庇, 而頗有些唯袁公馬首是瞻的樣子,現在總算讓自己的腦子開動了起來。

設若她值此奪權之時,真、將這蝗災在並州境內的負面作用給壓製了下去,那麼起碼也能混到一個功過相抵的程度。

他更在此時想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事實——

喬琰提到的龍骨翻車乃是為了提前完成旱田灑水工作,避免其成為蝗災之中蝗蟲產卵的場所,無疑是對這災害有過估量的。

而她敢在此時拋開樂平而來,隻怕那地方的籌備工作也已經被她完成得差不多了。

否則, 她又有何憑據去做那請罪之事!

要是讓喬琰知道張懿此時在想些什麼東西,隻怕會想問一問他, 若是幾個月前他能有這麼個思考的頭腦, 又如何會出現今日的情況。

對如今的張懿來說,或許唯一能夠讓他感覺到安慰的就是,在他被人五花大綁“禁足”於州府之後,他又隨即迎來了個鄰居,正是這太原郡的太守。

按照喬琰的邏輯就是,這太原郡太守因郡治也在晉陽,跟張懿所在的州府位置著實是太近了些,她上來踹門的行為也絲毫沒有加以掩飾, 倘若太守快速召集兵力來對她造成什麼威脅,那還不如她這邊先下手為強,先把太守也給綁了。

反正綁一個也是綁,綁兩個也是綁。

在她已經先行將州府長官給拿下的情況下,對著下一級的太守出手就是典型的債多不愁。

“我早知她行事狂悖……早知!”太原太守氣得直哆嗦。

那上黨的郭太守在跟喬琰展開合作之前,還不是一看到她的時候就想到之前那出敲詐行為,太原這位也是如此。

他本覺得若無必要最好彆見到她,誰知道這“見”還不是個正兒八經的見,而是這種被綁架過來的情況。

他到底是要比張懿在並州地界上待的時間更久,或者說他相對於張懿更有在地方上的經驗,故而在褚燕和典韋領著人動手的時候,他雖沒看出褚燕其實出自於黑山賊,還是其中的領袖,但他看得出來,這些人中絕大多數的賊性和遊俠性質。

這就讓他更心塞了。

想想都知道,這些人絕無可能是樂平縣中的縣吏。

這也等同於是將樂平縣本身,以一種“彆管信不信,起碼是這麼回事”的方式給摘了出去。

但他們兩個難兄難弟這會兒能說什麼?

若說希望她在治理蝗災上出現偏差錯漏之處,又好像是在希望並州不得好,若真要是這樣傳出去了,難保不是在能力不行被人製服的基礎上還要多一條對並州無長官之心的罪名。

最後也隻罵她是“放肆”而已。

可放肆又如何呢?

起碼她已經如她此前和郭太守所承諾的那樣,預備將那允許捕殺蝗蟲的指令給下達下去。

這條命令若被她蓋上了手邊從張懿處奪來的印信,便代表著是州中最高長官的準允。

喬琰讓戲誌才去幫忙寫請罪書去了,自己倒是正可以斟酌一番在這捕蝗上的說辭。

這東西既是給其他各郡太守看的,也是給並州民眾看的。

那麼一來不能寫得太過晦澀,以免在理解上出現什麼偏差,二來,她需要以足夠直白的話,破除這些百姓對捕殺蝗蟲的顧慮。

並州其他各處也到底不是樂平。

於是她提筆而來的第一句就是【隴畝之植,民命之所係也,一旦儘於斯,年歲不卒。】(*)

用足夠通俗的表達便是,沒田沒糧,也就過不完今年,你們看著辦。

她又隨即寫道:

蝗蟲固為蟲中之皇,來即遮天蔽日,然而州中多處蝗神之廟,也並未能讓蝗蟲減少肆虐,或者繞行並州而過。

此前還沒來並州的時候,甚至一度得見過中原蝗神廟前草木儘損,可見蝗不通人心,縱為神靈也必為惡性之神,既然如此——

穀物莊稼方為民生之本,縱有蝗神在上也不可動搖。

州府不願見並州於群狼環伺之下還需忍受饑荒之苦,因此下詔各郡即刻捕殺蝗蟲,不得有誤。

【若因誅蝗神有所冒犯,此過在州府一人,不在下方黎庶。】

典韋如今跟著喬琰混也有個一年多了,雖然說他在識字的本事上絕對沒法跟徐福這種天賦異稟的相比,他自己也頗有些厭學情緒,但看喬琰寫出來的這封敕命總還是沒問題的。

他忍不住問道:“喬侯所寫的那個,過在州府一人,州府還是指的張懿那廝吧?”

這不就是,雖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但是你還是並州的第一長官,那得罪了蝗蟲之神的報應也報應在你身上?

他看向喬琰的目光不覺肅然起敬,深深感到了文化人的甩鍋實力。

“說那麼多作甚,還不趕緊去傳達指令。”喬琰抬了抬眼皮,果斷將典韋給指派了出去。

她手下這些人目前來看是沒什麼不好的,非要說的話就是一個個的總喜歡瞎說大實話。

蔡昭姬是一個,典韋也是一個。

可這怎麼能叫她給張懿扣個承擔業報的鍋,頂多就是張懿在沒能提前做好籌備蝗災工作的情況下,承擔起應有的責任而已。

不過典韋剛走出去了片刻,又捧著那告示折返了回來,朝著喬琰說道:“王揚來求見君侯。”

喬琰第二次來晉陽的時候沒帶著典韋,第一次來賣酒的時候卻是帶著他的,典韋自然還對王揚有些印象。

就是要典韋看來,這小老兒來的時候神色間憂心忡忡,在見到他的時候更是一副似乎要昏厥過去的表現,怎麼都覺得少了點家主威嚴。

王揚瞧著典韋這臉色,多少才能猜出些他此刻的想法,又正了正臉色,這才在得到喬琰準許後踏入了屋中。

他著實很難不有這樣的表現。

在此前收到消息,喬琰領著人闖入刺史所在的州府之時,他就有種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的錯覺。

此後州府並無消息傳出,讓他對到底是何人占據上風,也有了幾分猜測。

若是州府占據上風,以喬琰的身份也隻有被暫時請出來的情況,而沒有被直接拿下的。

在他見到了活蹦亂跳還拿著告示的典韋之時,他這個猜測更被得到了證明。

但之前猜到是一回事,現在覺得幾乎眼前一黑是另一回事。

這是篡逆啊!

即便州府不是皇室,這也依然可以被稱之為篡逆!

可在這位心中忐忑的長者,一邊思考著他來此地是不是就有些失策,是將自己給帶入了坑裡,一邊來到喬琰面前,見到這位目前得手的篡逆者之時,他卻忽然心中情緒平定下來了幾分。

喬琰的鎮定是有感染力的。

先時她打發典韋去張貼的敕命隻是對著晉陽城中來的,其他州郡自然還需要重新寫就,故而王揚看到的正是喬琰將已經默背了一份的告示在此時重新謄寫的樣子。

她端坐在原本應當隸屬於張懿的位置上,手下落筆疾飛,直到最後一字落定,將手邊的印信從容地蓋在書帛之上。

這一番舉動中絲毫也沒有作為僭越奪權之人的慌亂倉促,反而讓王揚生出了一種錯覺——

好像她合該在這等州府長官的位置上。

以至於當他看到喬琰擱下印信朝著他看過來的時候,還下意識地站直了些,頗有些面對上級檢閱的緊張感。

但他又旋即想到,他實不該是這等表現。

作為晉陽世家,他既已知道了此事,是該當對這等越俎代庖之事做出阻攔的。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質問,他就聽到了喬琰語氣淡淡問道:“長者難道不想將汝南袁氏之人從並州地界內清除出去嗎?”

“……”王揚剛要開口的話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這話說的,實在直白過頭了!

可身為並州本土世家的家主,他當然不樂意看到張懿作為汝南袁氏的前哨,朝著並州伸出分權的爪子來。

可惜在喬琰跟他點明了張懿身份之後的數月間,張懿所做的事情又還大多是對外的安排,讓他沒有插手的餘地。

雖然明知道此事若成,張懿必然得名,但王揚也知道,不論如何內鬥,在應對北邊異族的問題上,他絕對不能做出任何犯渾拖後腿的舉動。

當然,這也是大漢內部絕大多數人的一致認知。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張懿做出什麼成績來,先出現的蝗災打亂了他的計劃,也讓王揚原本還想著進一步拉攏、以便排擠張懿的喬琰,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先搞出了一出驚變來。

他遲疑良久,方才問道:“君侯可知,此事如履薄冰,未必能得善果?”

他這話還真有些出自於本心,畢竟能有喬琰此等魄力的人著實是少之又少,即便是王揚也不免對她心生欽佩之意。

他此刻遠比任何時候都要深有體會,為何喬琰能借著黃巾之亂青雲直上,於亂軍中博出個未來。

喬琰卻隻回道:“何為善果?俯察百姓之苦,救濟蝗災之難,縱是罪過甚大,也該功過相抵,再者說來,喬琰不求真能取一州刺史而代之,中央也必不會準允此事,既隻求一個歲晏民安而已,又何必擔心無有善果。”

她這話看似隻是堂皇之態,可王揚卻從其中聽出了幾分潛台詞來。

如她所說,她得到一個樂平侯的封號也就頂天了,是很難再進一步的。就連她操縱樂平的民生治理,都還得按照流程來先設立了一個樂平相,通過這個合乎大漢規章的職位才做到政令的下達。

固然有劉宏在洛陽將太史令之職委任給了馬倫的事情在前,可太史令歸根到底也不是個實權職位,起碼像是並州刺史這種位置就絕對不可能給喬琰。

既然如此,她不妨將這個位置留給並州世家來權衡。

縱然因為三互法的緣故,這個位置不可能直接由並州世家子弟擔任,但世家多有門客門生,也有關係匪淺之人,總能選出個合適人選來為之造勢的。

而她在此舉中能得到利益嗎?也能!

其一便是並州民眾的讚譽與感念。

這無疑會讓她這個樂平侯從朝廷無緣無故敕封在此處,變成一個為並州更多人所認可的縣侯,甚至她直到如今還未曾暴露出那楮皮衣的製作與她有關,就足以憑借著這一票聲望,於並州境內往來無憂。

其二便是並州世家的支援與友誼,在世家勢力根深錯節的當下,這無疑格外重要。

再便是她也的確跟汝南袁氏之間存在些許齟齬。

在王揚此前的調查中確認了這一點。

這也就意味著將張懿從並州境內驅逐,也同時是喬琰所希望看到的。

他的呼吸不由加快了幾分,若果如喬琰所說,這又如英雄酒一般,實乃一雙贏的買賣。

而這一次雙方之間的關係稍有調轉,是由喬琰攻堅在前,而王氏從旁策應。

他將這些想通後,臉上已浮現出了幾分輕快的笑意,也或許還有那麼幾分野望。

他旋即拱手回道:“喬侯高義,若真能平定蝗災,必為並州大幸,王氏願聽憑喬侯調配,一效犬馬之勞。”

喬琰與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回道:“那便有勞了。”

有了王氏的支持,喬琰這出捕殺蝗蟲和防備蝗蟲在此地繁衍的清掃行動,也就自然進行得更加順遂。

一個很明顯的情況便是帶頭作用。

在捕蝗的告示張貼出來後,喬琰在其中是說了莊稼沒了隻有死,不如來殺蝗蟲。

然而要讓這些數十年間都將蝗蟲視若神靈的百姓相信,這確實是可以做出改變的,還是有些阻力存在。

可先有太原諸多世家,在晉陽王氏的帶領和牽頭之下,對著刺史這封“罪在己身”含義告示發出響應,那些先前還在觀望遲疑的,便也隨即跟從了起來。

自州府發出的第二條指令更是讓他們被驅策了起來。

喬琰毫不猶豫地將以蝗蟲和蟲卵兌換糧食的指令,在並州全境內一道推行。

自司隸三輔而來的蝗蟲在旱田產卵,孵化時間也不過是二三十日。

若是讓這些新生出的蝗蟲進一步擴散蝗災的規模,對並州來說等同於大難臨頭。

野心勃勃的休屠各胡與北方的魁頭、步度根兄弟二人,也絕不會放過這個侵略的機會。

在此時再去造什麼龍骨翻車,做出引水澆灌的舉動已經來不及了,滅殺蟲卵和過境的成蟲才是重中之重。

也好在,這晉陽城中的郡縣糧倉著實可稱庫存豐厚。

此前被送往了樂平的五萬石糧食僅僅占據了其中的一成不到而已。

要用來做為蟲卵的交換,可說是綽綽有餘。

各郡之中有糧食不足的,也大可以在此時互相調配,確保糧倉充足。

隨後展開的填埋火焚行動,更是讓這並州境內陷入了一片熱火朝天的狀態。

在這種全力捕殺蝗蟲的政令通達之下,本因發覺田中有蝗蟲先驅而恐慌的民眾,現在腦子裡都隻剩下了一個想法——

他們得抓到更多的蝗蟲,去換到足夠的糧食,來彌補自己遭到的損失。

喬琰朝著空中看去。

因蝗蟲在大批量遷徙的過程中可飛行在千米高空,這晉陽上空依然還時不時略過一批黑點,可它們若是落地,大約隻會落入魚箔或土坑之中。

這些以武力聞名的並州人,在將自己的行動力用在除蝗之上的時候,也著實讓喬琰覺得驚喜。

想到昨日她於晉陽城外所見景象,她不由露出了個笑容。

係統先時便被她的大膽給驚了一跳,現在也頗為她覺得高興。

隻是還沒等它高興上一刻鐘,它就聽得喬琰問道:“我替朝中天子鏟除地方蠹蟲,這是否也該當算是謀士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