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060(一更) 褚燕來投(1 / 1)

但跑都跑了, 現在停住怎麼看都是掩耳盜鈴行為。

蔡邕從容地從托盤裡抓了一把楮樹穗,而後往喬琰這邊走了兩步,說道:“喬侯選擇楮樹著實很有遠見, 這楮樹穗為食, 雖在外表上有失風雅,卻不遜色於肉味。”

蔡邕說完, 仿佛是為了驗證自己對於喬琰的誇讚的確是出自真心,將手中的蒸楮樹穗給吃下了兩段。

蔡昭姬瞪大了眼睛朝著父親看過來, 沒想到父親在這種一本正經地給自己找理由上, 其實還是有點本事的, 但把這種本事用在搶食上, 又讓她忍不住捂了捂腦袋。

眼不見為淨,她乾脆自己也跟著抓了一把。

當然, 蔡邕的話也不錯,這楮樹穗的確在樣子上少了些風雅,看起來有那麼點像是蟲子。

此前彆說不會有人將這東西放到蔡邕這種當世大儒的面前,她們依托的泰山羊氏,到底得算是世家, 也不會去收集此物來食用。

可要蔡昭姬看來, 在如今這時節能讓人吃來滿足,又哪有那麼多條條框框的有失風雅。

楮樹穗乃是楮樹的花穗, 按照秦俞的指派, 將樹上的保留了一部分,摘下了一部分,分發到了各家,就連那黑山勞改隊的也沒漏下,剩下的還要留著確保今歲的結果收獲。

在喬琰還不曾回來的時候, 秦俞已經先以涼拌之法做了一釜。

因少了頂頭上司,加之樂平近日該做的耕作之事都已完成得差不離了,大家便也忙裡偷閒圍坐在了這裡。

圍坐之中聽得秦俞說起,這楮樹穗不摘空乃是因為此樹雌雄異株,剩下的還得用於授粉結果後長出的果子,此物雖吃來澀舌,卻也頗有明目之效。

加之種子落地生樹容易成活,他們樂平若要延續上幾年的楮皮衣行當,怎麼都不能將其儘數取走了。

但隻是這半數的花穗,已足夠她們過一把嘴癮了。

故而又跟著換了一種做法。

她們一邊等著這一趟新出鍋的面粉蒸楮樹穗,一邊聽著秦俞繼續說起,楮樹連葉子都能治療手足癬,楮樹汁便是近來縣吏裱糊所用的漿糊。

蔡昭姬便忍不住問起,為何此前沒有人將楮樹如喬侯一般用起,聽來這樹竟好像渾身是寶。

蔡邕插話回道:“此地人多,兼有製衣造紙之用。”

尤其是衣。

這世上最大的需求莫過於衣食住行,此前許多地方將楮樹視為惡樹,還是因為它長得太快,偏偏又沒有對應的用途。

但樂平不同,黑山賊的歸化造成了此地人口的密度絲毫不遜色於大城市,造衣和造紙以及燒火的需求足以讓楮樹快速被消耗清除掉橫生的部分。

而後,楮樹葉入藥,楮樹穗為食,待到秋來楮實入藥的入藥,栽種的栽種,這是一條完整的將其利用徹底的鏈條。

便導致這惡樹,和樂平鎮上同樣有惡名的黑山賊,竟頗有幾分相得益彰的意思。

所以蔡邕這會兒所說的喬侯遠見,也並不能算是一句為了給自己開脫而隨便說出的話。

當然要他看來,這楮樹最大的價值還是在紙。

他這會是真不能走嗎?倒也不是。

給喬玄寫的那些個碑文早已經完工,他一路送葬、參與立碑建廟,作為一個故吏來說,他所做的已可以說是周到萬分了。

就算要關切舊日長官的後裔——

光是看著喬琰在樂平混得這般風生水起,就知道完全不必他瞎操心。

而若說前兩個月他還能說是受限於大雪封山,但這個月卻著實沒有這麻煩。

他留在此地正是因為,楮皮紙除卻供給給縣衙之外,基本都落在了他們父女二人這裡。

蔡邕得了便宜,甚至想把此前喬琰跟蔡昭姬提到過的《東觀漢記》給重新撿起來寫。

楮皮紙比起蔡侯紙易於保存太多,也比竹簡書寫便捷,簡直是對他這等需要編纂史冊之人的頭號好物。

他誇的是這一口吃的嗎?他誇的明明還是紙。

蔡邕這麼一想就更坦蕩了,尤其是眼見喬琰沒有揭穿他的意思,隻笑了笑便也從秦俞手裡接過了一把楮樹穗,學著他們的樣子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這麼一坐,倒是顯出她也大不了蔡昭姬幾歲的樣子,隻是她到底是此間門的長官,幾人緊跟著便聽到喬琰伸手朝著張楊指了指介紹道:“這是樂平新招來的從事,張楊張稚叔,我有意讓他做子龍的副手,反正這會兒也沒這麼多規矩,就當是個迎新會了。”

“不過吃完了就該乾正事了,我們這次去晉陽順便找唐氏結算的楮皮衣收益,都換成了盆罐生活器具……和四千把柴刀,這些柴刀該當如何分派下去,如何管製,如何能確保利器到手的人不會想著持刀跑路,元直——”

徐福剛去栓了馬回來就聽到自己被喬琰給點了名。

“你和子龍還有稚叔,五日之內拿出個書面章程來。”

徐福是跟著喬琰和程立學了不少,但這還是第一次需要他以文字方式提交出個報告來的情況。

忽然被托付了這麼個重擔,他在心中不覺有些發慌,可他轉眼便見戲先生這種慣來不正經的家夥都投來了個鼓勵的眼神,更彆說比他更早承擔重責的母親……

徐福想都不想,立刻朗聲應道:“喬侯放心,徐福必不讓喬侯失望。”

“噗……這語氣說得好像不是讓他去管製刀具,是讓他鎮壓起義的。”楊修忍不住嘀咕道。

然而他緊跟著就發現,自己面前裝有楮樹穗的大盆被挪交到了典韋的手裡,喬琰看過來的目光則頗有一派“有的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不如彆吃了”的意味。

“……?”楊修茫然地比較了一下自己和典韋的體格,覺得他們好像在集體欺負小孩子。

但他又緊跟著聽到喬琰問道:“楊修,我給你個新任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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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楊小郎君去請醫工回來,走訪黑山軍,將病症一個個記錄在案……也虧喬侯想得到。”秦俞和喬琰踱步在田壟之上的時候閒談道。

“楊修此前在伯喈先生的協助下,將那識字所用的長詩已經完工,在縣衙內已投放使用,但是否要擴大學習的人物,我現在還在猶豫,在基本的生活需求都沒有徹底落實的情況下,去做這種行為無益,倒不如先將已經握在手裡的人安頓個徹底。”

喬琰又道:“這樂平縣內的縣民有楮皮衣過冬,手頭還有些閒錢,要看病不難,但黑山軍中的人便沒那麼好的條件,這半年來他們也算手裡有了些積蓄,不過正如戲先生提醒我的那樣,他們還未完成從俘虜到縣民的意識轉變。”

“讓楊修去做這件事,一來也可算是打磨一番他的性子,多跟黑山軍交流,能讓他多聽聽彆的聲音,二來也算是我們樂平縣衙對他們的……姑且叫做人文關懷吧。”

秦俞此前雖沒聽過這個詞,但並不妨礙她聽出,喬琰是在樂平縣衙積蓄稍稍多一些後,稍稍往前邁了一步。

不過這邁出的一步並未做出什麼飛躍,而是依然在基本需求的層面上就是了。

何況,先走了這一步,對徐福接下來的兵器管製無疑好處不少。

她如今承喬琰看重,囑以農事之托,但對兒子的教育栽培也沒打算放下。

雖然想想她初來樂平時候的想法,跟如今的想法做個對比,其中還是不免讓人有些恍然如夢之感。

她剛想到這裡忽然看到喬琰在山地田壟邊上蹲了下來。

“來看這兒。”

秦俞順著喬琰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見這堆土稀疏的表層浮土之間門,冒出了一尖並不太分明的綠意,又為頂上的土色所覆蓋了大半。

若非喬琰眼尖,她們在走動中怕是就會將這幼苗破土征兆給錯過了。

眼見此物,秦俞臉上也不由露出了一抹喜色。

此前雖有喬琰篤定之言,說那薯蕷以塊莖培育就是要比以薯蕷豆育苗的速度慢的,但無論是那些負責在山間門種植薯蕷的黑山軍,還是作為督辦此事負責人的秦俞,都並沒有過真正人工培植過薯蕷,也不會留意到山野之間門的生長周期。

在喬琰前往晉陽的幾日內,她大多時候是學著喬琰的樣子做出一副從容之態,才讓這些自覺吃飯資本就在薯蕷田上的黑山賊安分下來。

個中心理壓力不足為外人道明。

好在,有這一處冒芽的景象,便是個極好的開端。

她們兩人又朝前走出了一段。

大約因為喬琰回來的時間門正好,竟還陸續見到了幾處冒頭的新芽。

雖還未見整排綠意破土生長,卻已經足夠讓人心生歡愉了。

這樣看來,這出苗顯然並不是特殊情況,而是已到了合適的時候。

這便再好也沒有了!

“等薯蕷苗徹底破土,就著人去將那支架挪過來,間門隔兩丈加固,等支架鋪完,再著人去收集縣中的豆餅肥,補一輪追肥。”

喬琰撥開了浮土看了看新苗的狀態。

在微風中搖擺了兩下的新苗還在孱弱的狀態,但想想下方的塊莖穩固,也並不像是表面上的孱弱,實在是與如今的樂平有些相似,也讓人望之喜歡。

她又旋即抬頭望了望天色。

並州,或者說是上黨這一帶乃是雨熱同季的氣候,如今還未到時節。

但大約是因為天公作美,她此刻所望見的天色陰沉,有些春日裡山雨將至的景象,想到薯蕷怕澇卻也不宜過旱,那麼靠著自然降雨也足夠了。

“你務必盯著他們一些,”喬琰指了指那些在薯蕷田間門走動的人,“決不許他們為了讓自己多做些事把水澆多了。”

這其中若都是從事過農事的她倒也不慌了。

但偏偏有些被褚燕和張牛角召集來的人,一開始就跟徐福一般,做的是遊俠行當,慣來所做便是聚眾意氣而鬥。

現在驟然讓他們“解甲歸田”,又擺明了是種好了地就有飯吃,喬琰怎麼看怎麼覺得容易出現隱患。

好在秦俞不僅有壓住這些個家夥的膽魄,更也有著讓喬琰欣賞的細心,既然該吩咐的都吩咐下去了,她在執行上也自然會對此事多有關注。

“走吧,等過上五日你再陪我來看一次。”喬琰說完拍了拍手,將手上的泥土拍落了個乾淨,打算等這些薯蕷苗儘數出苗後再來確定一番成活率。

以漢代對薯蕷塊莖的消毒能力,想要做到全部出芽成活的可能性不大,但以這種植範圍,但凡成活率能達到七成,到了秋日都是一筆蔚為可觀的收成了。

秦俞連忙應聲回了個好。

當然,期待收成歸期待收成,想到她離開樂平畢竟有十數日,雖然有程立這個樂平相全權處理公務,但總還是有些事情需要她來決策定奪的,在視察完了這薯蕷田產後,她要忙活的事情還不少,喬琰也沒了在此地停留的想法。

隻是她剛打算轉身離開,又忽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高喊著的“喬侯留步”。

她回頭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一青年身形矯健地越過了這一片薯蕷田,在反複跨越之間門也並未落足於種植之處,也不過是轉瞬就已經抵達了她的面前。

不等她身後跟隨的典韋攔截在前,這青年已經乖覺地在距離她還有十步左右的位置停了下來。

“旁人給你這飛燕的彆號,真是名副其實……”喬琰瞧著他這一番跑動感慨道。

這來人不是黑山軍中的褚燕又是誰。

此前在將這些黑山軍拆入不同的行當中做事,以免他們彼此聯係的時候,喬琰便聽督辦各項差事的人說起過,褚燕此人無論是學習能力還是動手速度都表現得格外優異,如今換到這種植薯蕷苗上也是如此。

但凡要給這些人評選出個模範工作標兵來,褚燕必定榜上有名。

而他如今會找來——

“喬侯過譽了,”聽到這句飛燕的調侃,褚燕面色不變地朝著喬琰拱了拱手,“我此來是想問問喬侯,敢問這樂平縣衙之中可還缺人手?”

可缺人手?

這來意雖然讓人意外,卻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褚燕這位黑山軍領袖論起統帥能力堪稱翹楚。

要知他現在拉起的隻是四五千人,鼎盛時期卻有百萬之眾追隨,固然其中能作戰的精銳隻有四五萬,也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

可在這種擁躉之下他也沒被衝昏頭腦,反而選擇向朝廷討來個平難中郎將的名號,從匪轉官,可見他這判斷時局的眼力。

那麼如今在樂平表現出了明確的競爭力的時候,他選擇儘快投誠效忠,也著實不奇怪。

不過喬琰對他頗有欣賞,和她此時的舉動倒也並不衝突。

褚燕話畢便對上了喬琰沉靜的目光。

在這白日裡於此等近距離下見到這位處事決斷分明的縣侯,褚燕驚覺,自己的心態與被擒那晚的想法已經大有不同,可唯獨相似的便是對對方絕非池中物的判斷,在這半年之內都從未有過改變。

對方雖然年少,他卻有些拿捏不清她的態度。

尤其是昨日他聽聞喬侯這趟從外邊又帶回了個武將打手,這也讓他越發吃不準,自己能有多少機會說服對方,將他並不當做個囚徒俘虜,而是當做個可托付責任的下屬來看待。

他心中明白,他既要選擇投誠,便自然要做那個於主公尚處微末,隻手握一縣之地的時候便慧眼明辨的肱骨之臣才好,而不是隻當個尋常的棄暗投明跑腿小吏。

隻有如今才是最好的時候。

但真到了喬琰的面前他還是不免忐忑了起來。

喬琰在聽他所說之話後的片刻沉默,更大約助長了這陰沉天氣帶來的壓力。

“褚燕,”喬琰抬了抬眸,終於開了口:“人手自然是缺的,但勞駕告訴我,為何非得是你?”

為何非得用一賊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