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048(一更) 種植之策(1 / 1)

潁川戲誌才——

這是個在曹魏陣營中作為郭嘉前輩的存在。

在他病逝之後, 荀彧方才對曹操舉薦了郭奉孝。

這也完全是一個喬琰並未想到會出現在自己這地盤上的人物。

此前於潁川長社平定黃巾賊寇之亂的時候,喬琰尚且沒見到幾位汝潁名士,也自然更不會在已經來到自己的封地上之後, 還會抱有這等期待。

卻萬沒料到居然還會有送上門來的。

這跟趙雲找上門來與她商議剿滅黑山賊的行為絕不是一個意思。

尤其是……

戲誌才既然一開始並未選擇袒露身份, 而是以一個釀酒行當的“員工”的方式來到樂平,他這個忽然自報家門的行為便多少顯得有些深意。

喬琰對上了他的目光,問道:“戲先生何以先示以假名, 現如今又以獻策為由前來?此好像並非是君子往來之道。”

戲誌才連寫信給何顒都是這麼個畫風,又如何會以君子自居,此刻聽到喬琰這句藏頭露尾並非坦蕩君子行事的調侃, 他也隻是笑了笑, 便回道:

“獻策之人自要明曉所助者行事幾何, 方略高下, 如此一來此策方能切合利弊實際。何況在下於樂平小住一月, 不曾窺探一分機密,不曾踏足一地要害, 不曾領一錢俸祿,雖不敢稱君子, 卻也未有冒犯喬侯之意,還請見諒。”

他說的倒是個事實, 這麼說起來,連他這個隻要有酒喝,完全可以沒有錢拿的酒鬼行徑, 都在這句話裡變成了他拿捏分寸得宜的證明。

這種找補的本事的確是能將黑說成白的謀士能有的。

而他說到這裡也就足夠了。

他實在沒必要繼續說出, 他選擇坦言身份乃是因為他見喬琰鏟除黑山賊的行為之中,雖執掌也不過一縣之地,所應對的也是臨時興兵而起、並無多少謀略可言的黑山賊, 但她在其中拿捏人心的表現,著實值得戲誌才直呼一句精彩。

這拿捏人心,拿捏的是太原王氏對撫平南匈奴怨氣的需求,是那黑山賊對糧食的需求和兩位首領的行事差異,也是這樂平縣民如何情況下能對她這位縣侯全力支持的判斷。

而她對自己麾下諸人的調配自如,以及對趙雲這位不速之客也器重有加,無疑更是讓在旁觀望的戲誌才對她的印象又拔高了一個層次。

那夜黑山賊來襲之時,雖這樣說起來有些不合適,但他好像的確從這年幼的縣侯身上看到了幾分潛在的人主之像。

所謂謀士,有上等世家出身的還可做個王佐之才,王允和荀彧便是這樣的情況,可如他這樣的呢?能替自己尋到一個合適的主公,能儘顯才華已經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這樣說來,他主動坦誠身份前來獻策,也著實不是什麼說不通的事情。

喬琰隨即的表現更是讓他確認,自己對她做出的判斷的確並無什麼問題。

在得到了戲誌才這個回答後,喬琰當即離榻起身,行到戲誌才面前,鄭重其事地說道:“既是如此,不知先生欲以何策教我。”

這表現中全無計較他隱藏身份的意思,也分明並未因為他此前名聲不顯而對他有所小視的意思。

戲誌才回道:“喬侯聰穎,如今需要的不過是個過渡之法而已,故而在下所獻乃是一道奇策。”

奇策?

這種自稱可不太常見。

但在戲誌才將這個建議說出來的時候,即便喬琰自己也著實很喜歡用那些個劍走偏鋒的法子,此時也不得不承認,戲誌才此法,的確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來的奇。

三日之後,上黨郡、常山郡和太原郡的郡守都收到了一封喬琰送去的書信。

喬琰初來樂平的時候,出於表示禮貌的態度,是給這三位寫過一封問好的書信的。

彼時這三人對這位“鄰居”好奇得很,畢竟年少封侯,還是萬戶侯,是一件著實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這也無疑讓喬琰有了足以自傲的資本。

然而在接到信後,從她言辭之中所表露出的謙恭態度,卻無疑讓他們鬆了一口氣。

這並非是個難相與的天才人物。

因此這次接到喬琰書信的時候,三人接過信的時候隻當這是她抵達樂平一月後的尋常問候而已。

然而這信的開頭就是個大消息!

喬琰上來就說,她這樂平彈丸小地,因囤積了一批糧食,遭到了太行山中黑山賊的覬覦,在賊人來犯之中,她為保樂平之安定,設計將賊人都給儘數擒獲了。

這樣一來,諸位就不必擔心黑山賊了。

雖然山中還有一部分流寇正在某處屯紮,但是作為賊首的張牛角和褚燕都已經被她擒住,現在鐐銬加身,而被他們帶來的都是黑山賊之中最為精銳的部分,其他人實在不足為慮。

三人當即一驚。

這位樂平縣侯這才來此地多久?

在這麼個還不足以讓她說動縣民,形成本地武裝力量的時間內,她就已經完成了這樣的一出,或許該當稱之為壯舉的行為,著實是太過驚人了。

而在各地除卻王師經行之處外,多少還有些遭到黃巾賊影響的當口,她若是將此事上報於中央,雖然縣侯之上已經沒有更高的列侯位置可以封賞,卻必定會得到從洛陽而來的賞賜,以及來自那位當今天子的嘉獎。

但這三人剛打算因為這個消息再重視一些這位近鄰,便看到她在隨後的信中寫到——

按照現在處置黃巾的方略,這些賊寇雖然不是第一時間就響應了張角的,但到底也形成了一支相當可觀的勢力,其實是應當參考先前廣宗曲周那些個黃巾餘黨的處置方式來的。

要麼給他們花錢贖死的機會,要麼直接本著就近原則,直接送去五原郡服勞役。

但是喬琰思前想後覺得有一個更好的處置方式。

她專門提到了,此番黑山賊來襲之時,那賊首張牛角明明有機會殺掉看管倉庫的小吏,卻也隻是將他給打暈了過去,還有些仁善之心。

——當然這事實上隻是因為張牛角覺得這樣也夠讓他穩定住局面了,哪裡是什麼潛在的仁慈。

此外便是在已經將賊寇儘數控製住的時候,在最終決定如何處置他們之前,喬琰安排他們先為修建喬玄的祭祀社廟出一份力,這些人也自知自己罪孽不小,竟然沒有選擇逃跑的。

——起義是為了吃飽飯活命,現在也能吃飽飯,他們還何必要做這種事情。

在經由喬琰一番美化的表述之下,黑山賊頓時成了本性不壞之人,隻是逼不得已之下做了賊寇之事,著實還有勸導向善的餘地。

這三位太守看著這信中數句,幾乎可以腦補出,喬琰此時懷著的,到底是一種何等理想化的想法。

他們一邊琢磨著,得想辦法糾正一下這位有前途的晚輩一些沒必要的想法,一邊繼續往下看了下去。

【琰念及,重罪不得輕罰,否則人人效仿,必成大患。】

還好還好,還能救。

【然既有向善之心,又非張角嫡係,遣派邊防未免分寸失度。】

要這麼說也好像確實不是不能說通……

【以在下淺見,不若令其以勞工贖罪,期年之內必為美談。】

【琰自抵樂平之地一月,深覺周遭群山環繞,雖有豐饒物產,卻也不免行動不便,不若令黑山賊開墾山中通道,行抵貴地,屆時樂平與貴地之間往來暢通,貿易可成,必有雙贏之局面。】

“……”

如果能用語言來概括出這三位太守現在的表情,十之八/九就是——

你不要過來啊!

喬琰這話中的想法乍一聽還是挺好的。

這樂平周遭前後左右都是丘陵山地,右邊還是太行山,通過丘陵之間的山道和太行八陘之中的井陘,才能與外界聯通,此前晉陽王氏給她運送食糧都不太容易,若是能夠利用現在手頭的人力資源來將這些個山道稍微拓寬幾分,讓車馬可以自由往來,豈不是個讓兩地共贏的辦法?

而且讓這些個黑山賊寇去當苦力,也不算是對他們輕拿輕放,足以對人起到警告的作用。

可這也隻是表面上看來。

實際上呢?

在這些人的認知之中,賊寇就是賊寇,現在是因為喬琰技高一籌先將他們給擒獲了,但若是給了他們在山中修建馳道的機會,若是他們趁機遁逃入山怎麼辦?

屆時這些人重新流竄入山中,在已經被樂平給打敗過的情況下,難保他們就不會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乾脆繞著樂平走,選擇去找常山、上黨、太原其他各地的麻煩。

下一次還能不能這麼順利地在放出一個魚餌之後就將人給釣上來,那就當真是個未知之數了。

要說他們以一郡太守的身份朝著朝廷上書,要求朝廷給喬琰施壓,將黑山賊予以嚴懲,也未必不是一種可行之法,可偏偏……

一來喬琰年歲尚小,還有喬玄這個大漢忠良的祖父,她這種稍有些理想化的行為本心不壞,若是上奏,則難免有點上眼藥的意思,說出去還是欺負一個孤女。

二來,在戲誌才給出的方略指導下,喬琰在信中又加上了一句。

大致意思是,如若足下覺得,這些黑山賊曾為賊寇,隻是讓其從事境內苦役,有些輕拿輕放的意思,並不是按照律法辦事,那麼也可以先按照律法走一個流程。

光武帝的時候提出了一條應對賊寇的方法,叫做“五人共斬一人者除以罪。”

這一條律令也被後人用於和漢武帝的除賊方略進行對比。

在這一律令下,盜賊的內部如果五個人將另外一人賊人給拿下了,斬除後到官府來自首,是不算他們的罪名的。而後也被沿用了下來。

所以喬琰此時也大略就是這麼個想法,你們要是覺得我隻是想讓他們當勞工,打通這個貿易渠道,有些罰的太輕了,那也問題不大,我們走一下這個程序。

我從他們裡面選出罪名最重的一批人,按照六選一的方式把他們解決了,這樣剩下的人就等於是除掉了賊名了,如此一來,我為他們供給食糧,以善行勸諫,在修建馳道的過程中,必定讓他們改過自新,也並不算是對罪黨輕拿輕放。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合乎律法辦事的,但就是有一種讓人如鯁在喉的感覺。

若是此時還是戰國時期,那麼打通太原各地,或者說拓寬井陘的想法,或許會涉及到什麼國事爭端。

但現在是大漢,京師乃是洛陽!

太原各地繼續保有這個易守難攻且有山嶺庇佑的狀態,可以,但不能放在明面上說,而喬琰想打通各地也是完全說得通的。

可就是——

一想到這些先前在太行山中流竄的賊寇可能下一刻就會禍及到自己的地盤,他們三人都覺得有點不妙。

在喬琰手握大義和頗有人性本善合該教化的聖人思路之下,他們還不能寫信去斥責她這做法太過幼稚。

這三人思前想後,最後都想出了個好主意。

反正隻是要“勞動改造”而已,拓寬山中道路是勞作,難道給你那樂平搞建設就不是了嗎?

不如這樣,出於對喬侯擒住賊首行為的肯定和嘉獎,他們給出一筆食糧補貼。

但既然有了人力和維係這些人的糧食,就先彆忙著去打通什麼商路了,總歸現在的路也不是不能走,倒不如先發展發展你樂平本地的建設。

喬琰先前在樂平出於君侯蒞臨後的福祉,給他們減免了稅賦負擔,這些事情或多或少會傳到他們的耳中。

在減免畝稅的情況下,樂平的田產種植必定有所發展。

但——

目光不要隻放在已有的良田上,完全可以看一看還被劃歸在她領地範圍內的那些個山地嘛!

總歸她隻要想辦法讓人不要出樂平就是了,在自己的地界上愛怎麼教化怎麼教化。

隨同三方各自給出的五萬石糧食抵達的書信中所說的,大略就是這麼個意思。

雖然這三方都送了糧過來的行為,多少都會被彼此獲知,可算起來,喬琰的來信中又不曾有欺騙的成分,畢竟這結交友鄰之事,自然是要多方面考慮的。

也沒人說她不能將自己手中的黑山賊俘虜分成三份,送去不同的地方來開鑿山道。

何況,都是當太守的人了,自然該當知道什麼叫做不可朝令夕改,這批糧食既然已經到了喬琰的手中,那就絕對沒有被她吐出來的可能了。

而對樂平縣本地,喬琰對這批糧食的說辭卻是,此為除賊之嘉獎。

自喬琰離京之時的六月末,到如今已經臨近八月中旬,不過在喬琰印象裡幾乎根深蒂固的中秋節卻是始於唐初,在如今並沒有這個節日,但因這個時間的接近,也並不妨礙她在此時尋個八月十五月圓乃是個好兆頭的理由,將其中一部分糧食作為給縣民的獎勵發放下去。

這部分糧食並不多,更像是個禮物的形式,但著實傳達出了一種“上有所獲,下亦有所得”的信號。

自喬琰抵達樂平以來,雖縣侯是領地的“主”而非是官,也並不妨礙這年頭頗為淳樸的縣民,將自己近來上山采摘的山貨,或者是什麼粗麻布之類的東西送到了縣衙這裡,作為給喬琰的禮物。

這自然不能跟她給出的東西相比,可已經足夠讓她看到幾分此地民心對她歸附的跡象。

在連年的天災人禍面前,要收攏得到民心實在是一件比此前更容易的事情。

對內的仁政,能庇護一方,能讓人吃飽飯,滿足……不,或者說隻要表露出能夠滿足基本的活命需求的可能性,就足以讓這些漢末的百姓倒向己方了。

喬琰一邊看著手中的一小籃堇菜一邊想著,倒也沒忘在此時對著戲誌才再度致謝道:“先生實為大才。”

若非戲誌才的判斷和給她的敘述指導中神來一筆的光武除賊之法,難保讓這三郡太守找到從中鑽空子的機會,極有可能並不能按照預期的方向發展。

他說自己此法是個奇策誠然是個事實。

戲誌才本不那麼講究禮數,現在也頗有些閒情逸致地翻了翻這些樂平縣民到底都送了些什麼東西。

他倒是沒覺得自己有必要在其中居功,畢竟能讓這些縣民送來野菜山貨酬謝,可並不隻是因為喬琰手中多出了這一筆糧食。

這其中頂多有些推動作用而已,歸根到底還是她自抵達樂平此地到如今,行事之中的樁樁件件都全無錯處。

他這表現,更像是個潁川人想看看這晉中地方的贈禮中能拿出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然而他早前已先往雲中山一遊,又在那晉陽城中小住了幾日,顯然也難見什麼尤為新奇的東西。

他便轉頭問道:“以喬侯看來,如今既有人力和食糧在手,在山嶺之上打算種植何物?”

“看來先生是又有奇策要教我?”喬琰回問道。

“這民事種植之事,自該當因地製宜,又哪裡是能走什麼奇策的。”戲誌才笑道,“不過是……嘶!”

戲誌才突然一個激靈跳了起來。

他在回喬琰話的時候手還漫不經心地搭在那堆壘起來的山貨上,正摸索到個棍子便伸手握住意欲當個斜靠的支撐,哪知道這不是個木棍,而是薯蕷!

他收手回來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手上紅了一片。

薯蕷此物算來也不是個太過罕見的玩意,潁川便有些野生的,但到這太行山脈中因品類的不同,便長成了這麼個長條的樣子,也就是昔日衛桓公敬獻給周天子的懷山藥。

而懷山藥,正是屬於山藥之中的一種。

這現如今還該當叫做薯蕷的山藥,著實是跟戲誌才有點犯衝,他此前在潁川的時候便發覺自己對此物有些過敏,旁人摸了這薯蕷皮,頂多就是覺得有些手癢而已,他卻是起紅疹還紅腫。

“去取些醋來。”喬琰連忙吩咐下去,當即就有腿腳夠快的縣吏將醋給送了下來。

戲誌才將其接了過去,聽喬琰這麼說,將信將疑地將醋塗抹在了手上,果然覺得好受了不少。

“請喬侯見諒,這薯蕷當真是……”當真是他戲誌才的克星。

可他話還未曾說完,便已先被喬琰給打斷了,“此物當真是個救星!”

他一回頭就見喬琰將那支薯蕷從山貨堆裡抽了出來。

在她看向這薯蕷的目光中,這灼灼神態裡並不難看到其中的滿意之色。

也或許比起滿意,說這態度是驚喜要更加合適。

她又隨即問道:“以先生看來,我若是在山地丘陵之間種植薯蕷如何?”

在如今的這個時間,薯蕷還未曾從野生的狀態轉向人工種植,大約是切段栽培的方法還不曾擴展到這種從外表上看來醜陋的東西。

可《神農本草經》中就已經記載了此物有益氣力,補中,長肌肉的效用記載,張仲景後來在《金匱要略》中也寫道,“虛勞諸不足,風氣百疾,薯蕷丸主之”,在漢末大疫橫行的時候,這無疑是一劑潛移默化增強抵抗力的良藥。

太行山脈作為薯蕷的一片重要原產地,也無疑有著種植此物天然合適的地理條件。

但這並不是喬琰做出這個決定的根本原因。

倘若她此前不曾看到此物,無法在第一時間想起來便也罷了,但真看到的時候她卻陡然意識到,同為薯類食物,山藥和紅薯在刨除掉極端情況下的產量之外,若隻論平均畝產的話,約莫都是三千斤!

固然出於水肥利用效率的考慮和多食的風險,此物的確不適合當做主食種植被大量推廣,但在如今的時局之下,卻未嘗不可以種上兩年。

也正是對這山地環境的合理利用。

何況薯蕷的培植,其實還麻煩在各個階段所需的人手,可如今喬琰擒拿了這黑山賊在手,豈不是正好用這流程來打磨打磨他們的心性。

若非如此,她還真不敢貿然將他們收編。

決定了,就種薯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