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徐魯回了江城。
她從汽車站出來的時候, 輕輕呼吸了一下,忽然覺得這個城市哪裡不一樣了, 熱鬨,整潔,又新鮮, 山城比起來真是太落後了。
方瑜打電話過來接她, 還沒有到。
徐魯站在出站口對面等了一會兒, 看著路上穿梭而過的車流,沒有意識到一輛黑色汽車慢慢開了過來, 最後停在她身邊。
車窗緩緩降下來, 是一張熟悉淡漠的臉。
陸寧遠看到她風塵仆仆的樣子, 頭發隨意的綰在腦後, 有幾縷垂在耳下, 那雙眼睛還是那麼堅定, 平和。
徐魯也楞了一下,怎麼是陸寧遠?!
“這麼看我乾什麼?”陸寧遠似笑非笑, “上車。”
徐魯抿抿嘴,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上去。
陸寧遠開得很慢, 又打開車載電台, 有舒緩的輕音樂流淌出來,車裡一下子感覺到些溫和。
徐魯問:“方瑜出采訪去了嗎?”
陸寧遠“嗯”了一聲:“臨時決定, 這幾天應該都不在江城。”
徐魯心裡罵了兩句, 這個臭方瑜竟然騙她?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 陸寧遠淡淡道:“是我讓她去的,你要是心裡不舒服就罵我吧。”
徐魯:“……”
她憋了一口氣坐好,將臉轉向窗外,見這方向不是去報社,也不是去她家,又回頭看陸寧遠:“我們去哪兒?”
陸寧遠惜字如金:“吃飯。”
這麼一說徐魯是有些餓了,她懷念起報社門口地攤上的小煎包,豆腐腦,還有中山路的翠花糕。
她以為陸寧遠帶她去的會是什麼大餐廳,沒有想到他將車開到江城一條街的主乾道,停在路口。
徐魯跟著他下了車,見他停在一個路邊的攤子跟前。攤主是一對老夫妻,賣著米線包子還有裡脊烤冷面。
陸寧遠找了地方坐下來,看她還愣在那兒。
“這家味道不錯。”陸寧遠說,“嘗嘗。”
徐魯壓驚坐在他對面,道:“沒想到您還喜歡吃小地攤。”
陸寧遠笑了一下:“有人喜歡吃這個,偶爾吃一次,還不錯。這家提供茶水,枸杞有助舒緩經絡。”
徐魯訥訥的“哦”了一聲。
陸寧遠看了她一眼,對老板道:“各樣來一份。”
徐魯坐的有些無聊,看著街道上的人來來往往,夕陽西下,路對面有賣菜的,賣水果的,賣花的,還有賣小貓小狗的,這條街很熱鬨。
“看到什麼了?”陸寧遠問。
徐魯書生氣答:“人間。”
陸寧遠配合道:“可否具體?”
徐魯:“粗茶,殘日,下鄉裡。”
“能否再具體?”
徐魯:“人到中年泡枸杞。”
陸寧遠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枸杞茶,目光一時有些複雜,也就她敢這麼說。他看了一眼始作俑者,正怡然自得的面朝長街,夕陽落在她的肩上。
等夕陽跑到她的頭發上的時候,陸寧遠才開口問她:“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徐魯目光收回,看著陸寧遠。
“很多年前,有一個年輕人,不喜歡待在一個地方,總是四處跑,後來經人介紹結了婚,本來以為會定下來,安安穩穩過了幾年,孩子七歲的時候他走了。”
陸寧遠說到這笑了聲:“他說他要遊曆人間。”
那笑裡,有些輕嘲。
“他把房子和錢都留給了妻子,自己沒有工作,過的很差,每個城市待十天半個月就去下一個,還在終南山拜了師。”
陸寧遠募得不說了,問她:“你怎麼看?”
徐魯有很多話想說,但還是搖搖頭。
陸寧遠笑笑:“人人都向往自由,從這個地方跑去那個地方,就像很多人喜歡西藏,總覺著那地兒能洗禮你,那就去,可是去了,還得回來,回來後呢?”
徐魯想起讀大學時候,她和方瑜約定畢業旅行就去西藏,可是一畢業就去了報社實習,連個喘氣的時間都沒有,累的像條狗。
於是她問:“那人後來呢?”
陸寧遠淡淡道:“不重要。”
徐魯歎了一口氣道:“世人都有一顆流浪的心,但很少有人有勇氣去做,因為你得拋棄很多東西,也可能承受譴責和謾罵。”
“斯特裡克蘭?”他揶揄。
徐魯唉了一聲,說:“方瑜可是毛姆的忠實書迷。”
陸寧遠笑:“還有一種。”
他繼續道:“遊曆也好,流浪也罷,行走的意義並不在於你見識有多廣,走了多少路,從這個地方去了那個地方。”
徐魯問:“那是什麼?”
“大概是行走的路上,忽然在某個瞬間重新認識了自己。”
徐魯靈魂一跳,歪頭看著對面的男人。
他和你說話的時候,溫和不張揚,有時候冷下臉又很難接近,難得講道理,偶爾也嚴肅,卻也真是耐心的很。
陸寧遠看著她又笑了笑:“行走是少數人乾的,現實還是很殘酷。”
老板娘端上來一屜包子,熱騰騰的氣噗噗往上冒,隔開兩人對視的目光。
陸寧遠說:“吃吧。”
徐魯嘗了兩口,味道確實不賴,又多吃了幾口。坐車的時間太長,也的確餓了,她一直低頭在吃。
陸寧遠就這樣靜靜看著。
他動了兩下筷子,就不吃了。手機響起來,他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徐魯抬眼看過去,這男人總是很忙,靜靜地吃個飯都沒時間。看他皺起眉頭的樣子,似乎電話裡的事兒還挺麻煩。
等陸寧遠打完電話過來,徐魯道:“要是有事兒您先走吧。”
陸寧遠:“沒事。”
徐魯不問了,專心吃飯。
吃完飯,陸寧遠送她回家。太陽下了山。路燈亮起來,擺攤的人大都走了。街道慢慢靜下來,隻有汽車來來往往,還有下班的行人。
正是下班的點,路上有些堵。
又重新融入這座城市,堵著的長龍,明亮的霓虹,喧囂的街,徐魯總覺得心裡還是空空的,落不下地。
她靠著窗,看著外面。
陸寧遠說:“那個小女孩找見了。”
徐魯半天沒有反應過來,蹭的看著他,愣愣道:“找見了?她叫梁陽,你確定是同名同姓嗎?”
她說完倏地閉上嘴,又是方瑜乾的?!
陸寧遠看她一眼,沉吟片刻才道:“白血病,南坪人,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並不多,再加上名字基本可以確定。”
徐魯皺眉:“那會兒怎麼不說?”
陸寧遠沉默了一會兒。
“她在哪個醫院,我現在就過去。”徐魯等不及了。
陸寧遠沒有說話。
徐魯看著他的表情有些不解,心裡冒出一些不太好的預感,輕輕問他:“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路還堵著,車子一步都走不動。
外面有人不停地按喇叭,那聲音很刺耳,卻一點也不影響車裡的平靜,一種有些可怕的平靜。
半晌,陸寧遠說:“那小孩,昨晚病逝。”
徐魯呆了好大一會兒:“怎麼……”她腦子嗡了一下,嘴巴張開又閉上,良久才提著心道,“是自然病逝嗎?”
陸寧遠:“嗯。”
徐魯沒了支撐似的,倒在靠椅上。
“找到的時候就不行了,連續三個月沒有交手術費,又沒個親人在,醫院已經破格讓住著,就算有合適的骨髓也隻能彆人先做,就沒撐住。”
徐魯低頭用手蓋住臉,隻覺得很疲憊。她抬手捋了下頭發,注視著前面的車龍,有些無神的靠著窗。
她在想,那小孩一定特孤獨吧。
徐魯問:“哪個醫院?”
“江大附屬。”陸寧遠說,“今天中午已經送去殯儀館火化了。”
徐魯眼眶瞬間濕了濕。
或許這小孩閉上眼最後一刻還在等她爸爸,可她不知道她爸爸幾個月前就已經死在礦山了,被埋在了裡頭,連屍骨都沒有。
徐魯垂眸:“是我沒用。”
陸寧遠說:“和你沒關係。”
“怎麼能沒關係呢,我要是早一點找到她或許會不一樣。”徐魯自嘲,“可我現在一點進展都沒有。”
綠燈,車流動起來。
陸寧遠慢慢開著車,說:“這事兒你彆跟了。”
徐魯冷靜道:“為什麼?”
“一個記者如果摻雜太多的私人感情,那麼有極大可能會影響對事情的判斷力。”陸寧遠說,“你不合適。”
徐魯反駁:“如果最基本的同情都沒有,那她連人都不是。”
陸寧遠:“新聞不需要同情心。”
“所以你冷血。”
陸寧遠聽罷笑了一聲:“是嗎?”
徐魯扭過臉,不說了。
她和陸寧遠的新聞觀一直不太對付,他要的是真實客觀公正,永遠理智。前一條徐魯還會踐行,理智不太好做到。
方瑜說她太容易心軟了。
這幾年跑新聞鬨出過很多事兒,有時候陸寧遠會幫她收拾爛攤子,有時候也需要她自己面對,她不否認自己有弱勢傾向。
過了會兒,陸寧遠開口:“知道那個故事後來怎麼樣了嗎?”
徐魯發現,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
“有一天,他覺得自己錯了,回頭找他的妻子和兒子,妻子已經去世多年,兒子不認他。後來有人將這事兒說給了媒體聽,他一夜之間成了千夫所指,跳樓了。”
他說“跳樓了”這三個字時候,很輕。
“其實,他也罪不至死。”陸寧遠慢慢凝視著她的眼睛,“做新聞最可怕的就是同情心,這種同情心造成的煽動,有時候對一個人是具有毀滅性的。”
徐魯良久道:“我會做到真實。”
陸寧遠笑了一下,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落向她身後,眸子微微動了動。徐魯回過頭看了一眼,什麼都沒有。
“看到什麼了?”她問。
陸寧遠道:“往日。”
徐魯有樣學樣:“可否具體?”
陸寧遠:“長夜,寒冬,一聲烏啼。”
“可否再具體?”
陸寧遠:“難以言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