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徐魯這一覺睡得很沉,隻當是做夢,迷迷糊糊將被子胡亂捂上頭頂繼續睡,想著不是說今晚有雷陣雨?怎麼還沒來。
過了幾秒, 好像有人在喊什麼。
她還以為是在讀大學的時候, 方瑜在樓下喊她,她聽不清,隻覺得渾身酸痛, 筋疲力儘, 一絲力氣都使不上一樣,想回句話也沒勁, 腦袋一沉又睡過去。
漸漸地,呼吸難受, 直接被嗆醒。
她錘著胸口一把掀開被子, 大口喘氣, 嗓子被嗆的厲害。她很快意識到什麼,匆忙捂著口鼻下床,去開門,卻打不開。她明明記得從裡面反鎖了,可現在怎麼推拉都沒用。
有煙從門縫裡滲進來,徐魯又跑去開窗。
這邊的鎮子大都是依山野而建,一個鎮子不到上千戶, 幾條街, 大門朝著街道, 後院都是田野和莊稼。房間裡就一扇窗,雙層玻璃,裡頭一扇,外頭又加厚了一扇木板,像是被人從外頭拴住了,根本推不開。
想起洗手間還沒水,徐魯心底一沉。
她隻能去砸門,可外頭好像沒人聽到一樣,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吸進了一些散煙,喊了幾聲已經被嗆到。
隱約隻聽到遠處有騷動,她使勁叩門。
“有人在嗎?”徐魯喊了一聲被門縫下溜進來的煙嗆了一口,聲音小了些,又接著喊,“幫幫忙。”
煙霧漸漸的已經爬進了屋子,徐魯靠著門坐在地上,手上還在一下一下的敲著門,一邊喊一邊咳嗽,力氣和聲音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小了下去。
她手裡握著沒有信號的手機,目光昏沉。
以前不是沒想過生命到最後一刻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就連方瑜也會問她“臨死前做一件事的話,你會做什麼”這樣的愚蠢問題。
她當時想了想,忽然笑了,問方瑜:“你說我要是有一天真死了,很久以後他回來了,會不會問起我,然後對方說‘你說妍妍啊,幾年前就走了’,他會是什麼樣子?”
方瑜罵她傻,說死了什麼都沒了。
徐魯後來想了很久方瑜那個問題,她做記者這幾年比誰都拚命,哪裡危險去哪裡。那一年去偷拍一場毒窩交易差點沒了命,躲在厚厚的垃圾堆裡的時候,她想,如果方瑜再問她一遍,她會說:“想聽他叫我一聲妍妍。”
屋子透不過氣,煙霧繚繞。
徐魯眼睛都快酸的睜不開了,可她意識還清醒著,聽到有人一聲聲喊她的名字。她想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怎麼這聲音這麼像他呢。
她猛地一震,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甚至連嘴巴都不想張開了,她就那樣靠著門,閉著眼睛,想象著他著急起來的樣子,面目有種可怕的平靜。
而門外走廊,江措正一間一間找。
火是從庫房燒過來的,彌漫的很快。還未完全鋪上二樓,主要圍繞在一層。
他今天跑了南坪好幾趟,都沒找見人,想來晚上總該找地方住,這一片的鎮子就這一個。他前腳剛到,就聽見有人喊救火。
旅館的住客聽見著火都跑了出來,江措在人群中沒有看見那個瘦弱的身影,心下一沉,一邊跑一邊將襯衫脫下來捂住口鼻就往裡衝。旅館環境設施差,沒有消防栓和滅火設備,除了人力毫無辦法。
江措一邊找一邊大聲喊:“還有人嗎?!妍妍?”
沒有人回應,火勢太大,把江措給逼的退了出來。
他臉上落了一層黑灰,黑色背心緊貼著胸腹,汗都浸濕了。襯衫被他用來煽火和濃煙,也已經臟的不成樣子。
江措推開人群,找到旅館老板,臉色陰沉,道:“你這晚上有個女孩子過來嗎?瘦瘦的,長頭發。”
老板看著這大火,沒好氣道:“沒有。”
江措皺眉:“附近還有彆的旅館嗎?”
老板:“不知道!”
江措一把揪住男人的領子,眼神像攥著把火,咬著牙厲聲道:“我他媽問你話呢?!有沒有?!”
旅社老板被那眼神嚇的呆住了,結巴道:“沒……沒有。”
江措慢慢鬆開手,深吸了口氣。他四周環視了一圈,忽然想起什麼,從褲兜裡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舉起就問:“好好想想,見過嗎?”
老板哆嗦道:“有點眼熟。”
那是徐魯十八歲的照片,紮著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呲牙咧嘴笑起來,眼神乾淨又清澈。她和同學出去玩用相機拍的,江措還記得他跑去網吧幫她給同學傳QQ照片,偷偷導出一張存在自己手機裡,這事兒她都不知道。
見江措目光狠厲,老板又接著道:“長頭發,倒是有一個女的,穿著毛衣背了個包,我也沒細看。”
話還沒說完,江措吼斷:“哪個房間?!”
“好像是一樓……”
江措半分猶豫都沒有,又重新衝進火海,迅速在腦子裡把旅館的布局過了一遍。他剛剛把一樓都差不多推開門檢查遍了,靠走廊儘頭那兩間沒法靠近,濃煙太大,頭頂還有流淌火。
他瞳孔陡然一縮,將視線定格在了走廊深處。
江措心底生起了一陣憤怒和恐懼,臉頰吸進兩個深坑。濃煙撲鼻,江措一手揮著煙,不顧一切的往儘頭跑,大聲用力嘶喊著:“江妍?!給老子出聲!”
一陣煙猛然從鼻子進入,徐魯忽的急促咳起來。
這一咳就停不下來,難受的胸腔都要被撕開一樣。她一手扶著地,彎著腰反嘔,耳邊傳來一陣撞擊門的聲音。
咚、咚、咚——又重又急。
門“啪”的一聲被撞開,徐魯側過臉還沒看清他的樣子,就一頭栽倒下去,隻覺得脖子被一個溫熱的大掌托著,結實,有力,很快沒了意識。
淩晨兩點,雷陣雨到。
這場雨徹底將旅館的火澆滅了,隻留下熄滅後的一地破敗。天上的驚雷一個接一個,轟隆隆的聲音快要將大地震裂,雨水急速的砸在地上,像要把這鎮子的黑夜砸開。
小鎮除了雨聲,靜悄悄的。
徐魯醒來是在一個小時後,雨還在下,轟隆隆的雷聲也沒停。她睜開眼腦子空了好一會兒,隻覺得周圍很安靜。
她從床上坐起來,掃了四周一眼。
房子很小,一張床,一個櫃子,一面桌子,一把椅子,地面很乾淨。椅子放在床邊,應該是有人在這坐過。
門口這時有響動,徐魯抬眼看過去。
江措拎著水壺,一手還擱在門把上。
他隻穿了一件黑色背心,下擺塞進褲子裡。或許是常年訓練的緣故,手臂上肌肉結實,寬肩窄背,胸前兩塊腹肌挺起,下頜緊繃。
徐魯沒說話,將頭扭向一邊。
江措看了她一眼,走了進來,順手關上門,走到桌前放下壺,也不說話,隻是背靠著桌點了根煙。
屋子裡太靜,靜的她背後都起了寒意。
他的臉色冷的讓她害怕,徐魯慢慢抓緊被子。她有些預感到會發生什麼,想到這莫名的平靜下來。
她張了張嘴,低著頭半晌道:“給你添麻煩了。”
江措沒有說話。
她也不看他,接著道:“我來這有事要辦,很快就會走的,不會耽擱太久,如果給你造成困擾,我先道個歉吧。”
江措薄唇緊抿。
“我……”
江措忽然打斷她,平靜道:“為什麼不出聲?”
徐魯腦子轟的一下,攥著被子的手發緊。
江措低頭抽了口煙,聲線平穩,聽不出喜怒道:“問你話呢。”
徐魯垂眸,淡淡道:“煙太嗆。”
她認認真真的回答,他也一本正經道:“煙太嗆?我算算啊,正常情況下,起火五分鐘左右濃煙會達到最大,睡得再熟也會在幾分鐘內被散煙嗆醒,門窗封死的話就好說了。我第一次跑進去,煙上走廊,從我推開房間查看的情況看,那個時候平均每間房間的煙霧好像……並不足以讓人喊不出聲來,就算被嗆得很厲害,也不至於連個砸門的動靜都沒有,可我衝破門的時候,你就靠在門邊。”
江措一口氣說到這,頓了一下。
“所以妍妍,能不能告訴我,你當時做什麼呢?”
他說的很冷靜,好像真的是幫她在分析一樣。
徐魯感覺心向下沉,她聞到空氣中從他那邊飄散過來的煙味,忍不住咳了兩嗓子,才慢慢道:“我也忘了。”
江措“嗯”了一聲:“連砸門也忘了。”
他的聲音低低的,特平靜。
徐魯不說話。
江措咬著煙,眯起眼看她:“怎麼做到的,嗯?妍妍。”
這時他生氣的前兆,徐魯知道。
她想過很多次他叫她妍妍的樣子,不是火場著急的樣子,也不是現在聽起來的無奈和悲涼。她這些年過得也挺累的,去了也好。
那一年抑鬱,是方瑜硬把她拉出來的。
方瑜不知道的是,她並沒有走出來,隻是隱藏的太好了。在每個人能看見的地方能說能笑能生氣,看不見的地方呢?他們不知道。
徐魯靜靜的坐在床上,頭有些暈。
江措涼涼笑了一聲,問她:“不想說還是不敢說?”
她微微低著的頭輕輕抬了抬,慢慢吸了口氣,嘴唇緊緊抿著,目光落在被子上。這床被子像小時候外婆給她做的,粉粉的,綴著花,很好看。
她輕道:“我想不起來了。”
江措的眸子慢慢眯起來,眼神像要把人吞噬一樣,黑漆漆的,深沉,克製,看不見底。
他一手拿下煙,笑了一下。
他問:“我要是今晚不在,知道會是什麼後果嗎?”
徐魯沉默。
“妍妍。”他這一聲叫的好像用了很多力氣,疲憊不堪,“為什麼?”
徐魯不語。
真的是一瞬間,江措倏地掄手摔了煙,吼道:“我他媽問你為什麼不出聲?!”
徐魯眼睛都顫了一下。
空氣刹那間凝滯,靜的隻有下雨聲,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落向大地,然後四濺開來,無聲無息。
江措抬眼看她,聲音拔高,又極為克製:“江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