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惡人(1 / 1)

地主兒子救人犧牲的事跡,讓整個村莊陷入悲痛以及深深的自責氣氛。

農村葬禮風俗,必須有孝子扛幡,如果沒有兒子或者太小,就找兄弟家的,沒有兄弟,那再遠一些的表兄弟,總之,必須有血緣關係。

強子扛幡。

命是人家救的。

書記親自主持葬禮,哭的老淚縱橫:“我們都錯了啊,鬼子還有好人呢,更何況和咱們一樣的人。”

地主兒子改造的這段時間裡,可謂受儘屈辱。

哪怕村裡的小孩子都可以肆無忌憚向他身上扔石頭。

可他,以怨報恩。

就這樣,地主兒子一夜之間完成華麗大變身,從人人唾棄的資本家後人,變成了烈士。

還登上了縣報紙。

強子沒有第一時間把看到還有個女人的事告訴家人,他嚇壞了。

地主兒子撈上來時白的嚇人,泡的都起皺了,父母狠狠摁著他跪下磕頭,感激救命恩人的大恩大德。

他第一次見屍體。

還是因為他死的。

再然後葬禮一係列折騰。

那個時候,他對於男女之間的認知停留在親親會懷孕,但是,他同樣多少知道,那麼晚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蘆葦蕩,還光著身子,顯然不正常。

他不敢說。

村裡人全都飽含熱淚議論地主兒子,看他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大概過了半年多生活才恢複正常。

父母聽到後目瞪口呆,問他:“那女的是誰?”

強子不確定。

當時都快淹死了,隱隱約約的,有點像村裡的二嬸子。

二嬸子外地嫁過來的,一口彆扭的外地口音,男人早先外地混,有說拐來的,有說不是良家出身,反正,她性格和村裡傳統的女人完全不一樣。

她眼窩深,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皙,有種異域風情的美。

她不怎麼在意男女界限,想和哪個男人說話就說,同時也開得起帶點顏色的玩笑。

總之,村裡的男人喜歡她,女人則厭惡。

某種程度上,她和地主兒子有點相似,同被孤立。

強子父母陷入長久的沉默。

父親咬牙切齒說:“你眼花了,看錯了,壓根沒什麼女人,記住沒?”

強子還不懂,堅持道:“絕對沒有,那個女人當時看了我一眼才跑的。”

然後挨了頓暴揍。

如果說出去,打斷他的狗腿。

等長大後他才徹底明白父母的意思。

不管什麼情況,他的命,是地主兒子的命換來的,他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

他不能敗壞恩人的名譽。

哪怕是真的。

一年年過去,他結了婚,有了孩子。

李奶奶,一直沒再婚。

強子這才意識到忽略了什麼,就像梁錦繡說的般,如果他告訴李奶奶那天看到了什麼,李奶奶或許不會再嫁,但絕對不會這麼守著。

他間接害了她。

他幾次暗下決心走到李奶奶家門口,一次次返回。

怎麼說?

過去那麼多年了。

為什麼當時不說?

牽扯到恩人,牽扯到李奶奶,還有二嬸子,以及太多太多。

政府會不會收回恩人烈士的稱號?

應該會。

他算不算恩將仇報?

就這樣,時間繼續流逝,勇氣就像個泡泡,越大越容易破,他顧慮越來越多,越來越無法說出口,反之,愧疚日夜啃噬。

李奶奶的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他是半個罪人。

“嬸,我不是東西,這些年裡,我都不敢正眼看您。”話說出口,強子有種釋然的解脫,那秘密,沉甸甸的,讓他無時無刻背負著良心折磨,他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大耳光,一點都不痛,“您打我罵我吧,殺了我都行,隻求您彆氣著自己的身子。”

他比梁錦繡更擔心。

為愛跳井,為愛不顧那個時代最忌諱的出身,為愛守寡幾十年。

到今天,全是泡影。

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他成了經曆過一些事的中年男人,非常清楚,那晚上發生了什麼。

什麼樣的男人才會大半夜和一個有婦之夫幽會。

李奶奶,幾乎沒有一點反應,靈魂好像不知道飄去了哪裡,盯著夜色中的某一點,好一會,才輕輕攙扶起強子。

她聲音如往常般溫柔,她說:“好孩子,起來吧,嬸不怪你。”

她太平靜了。

平靜的讓人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

月亮爬上了樹頭,滿地婆娑,晚風吹過,像一地碎了的時光。

李奶奶慢慢站起來,轉身走了,她好像沒看到兩人,甚至連陪伴她大半輩子的草龜都忘記了。

強子想追上去,梁錦繡拉住,輕輕搖了搖手。

就像那隻到現在依舊不吃不喝等死的白頭翁般,現在的李奶奶,身處另一完全封閉的空間,回來還是走,取決於她自己。

梁錦繡慢慢跟在後面。

走了一會發現不對,不是回家的方向。

二奶奶家的方向?

李奶奶找她去做什麼?

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二奶奶比李奶奶大七八歲,七十多了,依然是美的。

她不像彆的老太太穿大紅大紫,她喜歡淡雅的,有時候光線不好的時候,從後面看,還有年輕時候的影子。

但眼睛早花了。

她眯著眼,好一會才看清來人是誰,詫異道:“老寡婦,怎麼是你?”

整個村裡,敢這樣喊李奶奶的,隻有她一個。

李奶奶把蒲扇放在石頭上,坐下,反擊:“老狐狸,我來謝謝你。”

“謝我?你不會老年癡呆忘了平常我都怎麼罵你了吧。”二奶奶震驚地睜大眼,然後意識到什麼,盯著李奶奶的臉好半天,笑了,“你該不會知道那事了吧。”

李奶奶輕輕點下頭。

丈夫走後,村人內疚不已,但已經無法彌補。

她成了村裡的團寵,整天有人送東西,她不收,直接放門口,半夜往院子裡扔。

二奶奶不,彆說送東西了,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

好像第三年吧,當眾說她趕緊改嫁,不要留在村裡當祖宗。

她還辱罵地主兒子,說都被他騙了,其實壓根不是個好東西,為此,差點成了村裡的公敵,幸好是女人,如果是男的,估計早挨揍了。

二奶奶長歎口氣:“可還是沒把你罵走,你說說你,咋就那麼死心呢,再好的男人,至於搭進去一輩子嗎?”

不像強子般背負救命之恩,她無所謂的,說不是她的權利。

她有孩子,得為孩子著想,有這麼一個娘,以後婚事絕對老大難。

李奶奶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盯著眼前的老冤家,認真道:“有些事,我想問問你。”

二奶奶爽快同意:“隨便問。”

李奶奶一字一句道:“你先勾搭的他,是嗎?”

“我勾搭他?哈哈,一個人人喊打的地主崽子,你以為天下的女人都像你那麼蠢?”二奶奶像聽到天大的笑話,指著鼻子道,“再說,你覺得我缺男人嗎?”

一口陳年惡氣泛著沫往上湧,二奶奶不顧李奶奶此刻臉色發白,惡狠狠問道:“一些話,我本來不想說的,既然你這麼想,我就讓你徹底死心——你知道那個死男人經常打我對吧。”

村裡人,應該沒有不知道的。

那個時代,打老婆常見。

二奶奶沒有娘家人撐腰,她的娘家,在距離好幾百公裡的外省。

好在她和彆的女人不一樣,被打了,照樣嘻嘻哈哈的。

但那是表面。

有天晚上,被打後趁男人睡著,她悄悄跑到河邊,想著乾脆死了算了,日子看不到頭,沒意思。

她遇到了地主兒子。

夏天村外的河等於全村人的澡堂子,男的白天洗,女的晚上洗,地主兒子白天不來,村裡的男人會集體嘲笑他,隻能等夜深人間徹底沒人時。

兩個可憐人爆發了火花。

二奶奶有種報複的快感!

所以,她比李奶奶更早和地主兒子在一起。

二奶奶冷笑出聲:“他從來沒喜歡過你,之所以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不用我說了吧。”

如果說真相是刀的話,二奶奶乾脆利索直接一刀捅到心臟。

李奶奶宛如棵被狂風吹過的老樹,幾乎掉光了最後幾片葉子。

婚後生活並沒有她想的幸福。

彆的新婚夫妻,幾乎時刻粘在一起。

除了新婚之夜,他幾乎很少主動碰她,有時候她主動靠過去,會被冷冷推開,有各種各樣的理由。

他從未親過她!

也沒有新婚夫妻應有的小動作。

好一會,李奶奶艱難睜開眼:“不管怎麼樣,你當初不該跑。”

事發地隱蔽,但距離男人洗澡的地方並不遠,夜晚安靜,如果二奶奶大聲喊人,或許,有救上來的可能。

這是李奶奶今晚最想問的話。

哪怕男人不怎麼愛他,那也是個會喘氣的大活人。

她本來就配不上。

她愛他足夠了。

二奶奶又笑了,笑出了眼淚:“哈哈,老寡婦呀,沒想到活到這個歲數,你還是這麼天真,一個能為了活命婚姻都可以犧牲的男人,是沒有底限的,他又怎麼可能救人,而且還是平日裡欺負,讓他恨不得生吞活奪的仇人!”

二奶奶老淚縱橫。

幾十年過去,隻要想起那晚,她還會打個哆嗦。

世界上怎麼會有那樣的人?

比魔鬼還可怕。

因為同病相憐,地主兒子把他當做唯一的傾訴對象。

他恨村裡所有的人,他等著,哪天事情過去重新飛黃騰達時,一定狠狠加倍報複。

被迫娶了一個醜女人,每天忍著惡心睡一張床,他快瘋了。

可即使這樣,村民依舊不給他好臉色看,最多不敢當面欺負。

那天晚上,臭小孩忽然闖進他倆的幽會之地,兩人嚇的大氣不敢出,一動不動,事情曝光的後果沒法想。

結果沒一會,傳來劇烈的撲騰聲。

臭小孩溺水了。

二奶奶當時還在猶豫,她不是好人,但也不算壞人,喊人,她為什麼會在這裡,怎麼交待?

輕則一頓暴揍,重則東窗事發。

如果不喊,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這時,地主兒子忽然穿上衣服就往外衝。

她嚇壞了,趕緊死死拉住,有那麼一瞬間,她差點真正愛上了眼前的男人。

她不想死,不想兩個人死。

反正不是她的孩子。

地主兒子滿臉狂喜,夜色中,眼睛亮的嚇人:“我的機會來了。”

娶了村裡最根正苗紅的醜女人依舊不能徹底改變,那麼,救下溺水的孩子呢?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救命之恩更大的恩德?

估計老天看不下去,把他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