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靈素峰上,博得一些小孩子的喜愛不算壞事。
至少有什麼風吹草動,越長歌哪怕不親自去看,也總能知道一二。
譬如這會兒,明無憂那孩子在靈素峰上逛了一圈,又回到了後山的竹林。
明無憂尋聲而去,悄悄地逼近,自一根粗壯的竹子旁冒了出來,謹慎地觀察。
她美豔動人的越師叔正抱著一把琵琶,低眸彈得很是認真。往日她在明無憂心裡,大抵總是笑著的。而此刻表情一淡下來,竟顯出了一些不可逼視的距離感。
不過再怎麼疏離也不及自家師尊凶。明無憂在原地踟躕了一會,便輕聲叫道:“……越長老!”
琵琶聲被她一摁,弦音全停。
她轉眸望過來,又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笑了笑:“嗯?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明無憂答道:“我看過了,師尊現在還在丹房。”
“是嗎。”越長歌微不可聞地一歎:“她還在生氣呢。”
“師尊被喜歡了六百年的人拒絕,哪怕生性如何淡漠,這也……這很難,當做無事發生了吧。”明無憂將自己塞進去思索了一下,怎麼想都是一地心碎,鼻頭一酸:“那可是六百年,夠長許許多多個我了。”
越長歌聽了這話,剛覺詫異,思緒一閃,又突然明白這小丫頭怕是想岔了,岔得離譜。
唉。
被委婉拒絕的分明是你苦命的越長老。
“除卻傷心,之後要如何呢?還不是照樣過日子。”越長歌低眉笑了笑:“莫非還要死纏爛打……罷了,死纏爛打的年月也不少。可總是如此,彆人總會嫌煩。”
“什麼?您這話實在是太涼薄了。”
明無憂聽得悲從中來,她盤腿坐了下來,開始掰著手指頭,頭一次地,不見任何倒苦水,而是細數掰扯起她師尊的好來。
“師尊在醫道方面是一絕,很厲害的。她平日雖冷淡了些,不過說到底對我們都很儘責,從不藏私。也從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刻過門下弟子。”明無憂吸了口氣:“雖說我們連著一年也沒假可放,這足以佐證師尊作息之嚴謹,嗚,為人也相當信守諾言,說不放當真不放……”
越長歌倚著琵琶笑道:“你這是在罵她還是在誇?”
明無憂囁嚅了片刻,篤定道:“這……這麼來看,雖然當她徒弟可能痛苦了一些。不過請您相信我,當道侶準沒錯!”
她轉而眼淚汪汪:“不管如何。六百年,越長老,這真的太可憐了……難道就讓她這麼放棄嗎?太可憐了。”
嗯,柳尋芹看弟子的眼光倒不錯,水平暫且不論,卻總是心地純善的。
琵琶聲懶懶散散地彈了幾下,女人似乎愈發惆悵,因而手法略微有些淩亂。
沒撥幾下便停了下來。
這小東西。
泛濫的情緒影響到穩重的本座了。
越長歌沉默良久,自納戒之中抽出一張紙,她手指靈活地折疊幾
下,一個活靈活現的紙鶴出現在掌心中。
她渡了口氣,看著那紙鶴抖了抖翅膀,圍著她自個打了個轉兒,又撲簌簌飛向靈素峰丹房的方向。
然而。
紙鶴還未飛去多遠。
一根纖白的手指點上鶴翅。
紙鶴仿佛被吸了魂魄一般,墜入另一個人的掌心。
腳步聲徐徐自身後走來。
越長歌愣怔了片刻,連忙低下眸去,素手隨意撥動了一聲琵琶弦,像是在調音。
她沒有回頭。
“彆躲了。”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啊?師尊,你是來找越長老的嗎?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
“有事就去。”
“是。”
又一串兒碎碎腳步聲踏著遠去,明無憂那小丫頭溜得倒是很快。
唯一嘰嘰喳喳的小輩走了,兩位長老之間的氛圍又冷清下來。
越長歌恍若無知地調著弦,她這樣無所事事地弄著琵琶,間斷自指尖下滑出的滾珠之音,像一個個小玉珠撞到了心尖上,每一撞便是一聲鼓噪的心跳。
“這紙鶴是給我的麼。”
“嗯。”越長歌終於橫下琵琶,轉過身來:“怕你一個人在丹房憋得慌……還在惱我?”
“談不上。”
柳尋芹走過來,坐在了她身旁。越長歌懷中一重,突然被塞了個什麼東西,險些把她的琴砸碎,她托住以後一瞧——竟是盆草。
“這盆九轉還魂草喜歡你的靈根。它快不行了,幫我溫養幾日如何?”
她的語氣又恢複了平淡,仿佛今日的責備都已是過往雲煙,冷靜得過分了。
柳尋芹斜坐在越長歌的身旁,離得很近,姿態稍微放鬆了一些。
良久後。
“為什麼用紙鶴,不親自來找我。”
“看你心情不好。”越長歌的手指抵到下頷,她偏頭無辜道:“我若是去了,你一個氣頭上打殺我怎麼辦?”
“嗯,說不定呢?”
柳尋芹看著那張漂亮的臉。她的目光淺淡地描過女人一雙眼,順著鼻尖又落到下面那張紅唇。
“畢竟你還挺煩人的。有時候。”
那紅唇抿了一下,愈發豔麗二分。隨後微微開口,似乎有些委屈:“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還不少。
她總愛尋歡作樂,總是高調地,耀武揚威一般,頂著那張漂亮的臉湊過來親昵。
親昵又如何呢?並無下文。
就像是爛尾的樓棟,蘸了墨沒寫一半就斷流的毛筆。以及那個女人想到一半就不寫了的話本子。很顯然這個落在臉頰旁的輕吻也是一樣,純粹是一時興起。
房屋可以催著修繕,落筆可以重新調墨,話本子拿錢逼一下總能看到結局。
唯有黃鐘峰這個祖宗,沒人奈何得了她。
“你毫無顧忌地湊近來……”柳尋芹的語氣微冷
。
越長歌心底確實酸了一下,沒顯出來。
怕了她了,以後不湊了,離得遠遠的可好?
“……又毫無負擔地遠離。”柳尋芹接上了前一句,平靜道:“甚是惱人。”
越長歌眉梢微蹙,眼眸抬起。
就在剛才一刹那,她好像從平靜的水面之下,觸碰到了一絲彆樣的漣漪。也許這樣說並不妥當,那應當是柳尋芹主動袒露的一隅。
但是不多。
“柳柳?”
越長歌敏銳地捉住了她的話頭,那雙鳳眸凝滯不動,又輕輕一眨,似是有些期待地看著她。
然而柳長老吝嗇得很,再往多的深的,她從來不談。
她撫了一下那盆九轉回魂草的葉片,若有所思道:“此種靈株嬌貴難養,放於房間朝陽處,記得通風。”
*
“事情就是這樣了。”
鶴衣峰的半生酒太苦,但茶還不錯。尤其是一味“春山笑”,據說取自群山青翠,日光一照熠熠生輝之景。
嘗起來也有種春天的蓬勃清甜味道。
越長歌借茶消愁已許久,舌尖一點回甘聊勝於無。
對面一方坐著雲舒塵。
另一方坐著卿舟雪。
還有一邊蹲著隻二花小貓。
雲舒塵溫聲道:“你說她因著一個輕吻,冷聲與你計較許久?這便有些複雜了。不喜與人接觸也分很多種。一來是如我小時候那般,認為女女授受不親,太過曖昧有失體面。二來是單純性子內斂含蓄。二來則是嫌棄的意思。”
“受教了。”越長歌眨眨眼:“那麼我足智多謀的雲長老,你以為醫仙大人這般意思,是哪一種?”
雲舒塵有些頭疼:“嗯……光憑你寥寥數語,這相當難說。卿兒?你覺得呢。”
沒有回答,隻有細小的咀嚼聲。卿舟雪端著碗,就著桌上二兩小菜,吃得斯斯文文,專心致誌。
聞言咀嚼聲一頓。
雲舒塵歎氣:“罷了,你先咽下。”
越長歌和雲舒塵看著她一臉祥和地咽下了一口。
隨後卿舟雪擱下碗筷,從容道:“此事,一定要知道嗎。”
“自然。”越長歌軟下嗓音,“十萬火急啊小師侄,你可憐一下你那被柳尋芹折磨到大氣不敢出一聲的越師叔。”
卿舟雪聞言二話不說,掏出了傳音玉牌,一道靈光打過去,清清冷冷地問道:“柳師叔?你現在忙嗎。是這樣……”
越長歌頓時花容失色:“你這孩子,也不用這麼激進!”
那道玉牌險些沒被打飛。
被迫打斷。
卿舟雪話頭一頓,神色似是無奈:“子非魚。”
“你還是給她留幾分薄面好了。”雲舒塵說。
雲舒塵用手理了理衣袖,又慢條斯理地將茶滿上,“有的人自小性子雖然潑辣,但每對上柳尋芹卻慫下二分。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那可真是要了她
的命了。”
越長歌氣得手一哆嗦,險些沒端穩那杯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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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略微的回甘自此不香。
她斜眸橫過雲長老一眼,手指緊了緊,將那杯茶一把擱下。
水花兒自碧綠的茶面鑽出來一個尖,又立馬落了回去。
她也更像是泄氣一般,支著半邊腮:“罷了,的確也指望不上你倆。”
“興許,還有一個法子。”卿舟雪卻道。
越長歌詫異看過去。
“再親一次就知道了。”
卿舟雪抬起眼,眉梢微蹙:“試一試無妨。越師叔不必羞赧,須知世上萬物有舍方能有得,如若固步自封,抱殘守缺,於心中胡亂揣測,沒法達到知行合一。”
“……”
卿舟雪語氣平穩莊重,兼之無甚神情,氣質清寂,簡直像是在給弟子們論道。
而不是去攛掇她乾這種事。
“小卿兒。”越長歌道:“於鶴衣峰上沉淪百年,你的心肝到底是熏得和你師尊一樣黢黑了。”
開玩笑碰一下臉頰都能讓某個古板的女人惱她許久,再來一次?
她雖然做作,卻也不至於作死。
“這話怎麼說的。”雲舒塵往她臉上一瞥,輕笑道:“我以為卿兒此言甚有道理。你自打住到靈素峰上去,也不知怎麼了,愈發畏手畏腳?”
那還不是因為柳長老的脾氣並不像她的醫術那樣穩中有進,近來的態度變得像翕忽不定的風。
“你們不知……”越長歌在心中理著思緒,線頭愈扯愈多。便和她們簡單地談了談柳尋芹最近的異常。
自去往靈素峰賣身還債以來,師姐的形狀愈發詭異。
小到夜間拉著她談論丹道,大到主動與她共赴合歡宗。這樣的事,在過往的六百年中,柳尋芹還從未如此主動過。
瞧上去是在靠近,對麼?
然而還是會在她挽手時不適應地抽開,或是為著更近一步的親密微惱。
隱隱約約的,看不分明的。
像是張裂拉扯的一座大山,終將崩析,無法預料其之後的模樣。
在這種風雨欲來的緘默中,真真切切注視著她六百年的越長歌,難得收斂起了對待彆人一貫的張揚,不自覺放得小心一些。
再小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