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1 / 1)

梁國政和十三年,德寧長公主奉君命,領部下回朝。

晨霧彌漫,青山重疊相映,清脆翠鳥響徹其間,回聲空曠,掀起湖泊層層漣漪。

露水打濕的青石台階,被踩出陣陣腳步聲,人數雖多,卻不算雜亂,毫無虛浮之意,像是訓練有素的練家子聚在一塊。

可說話聲卻焦急氣悶,一個接著一個。

“殿下!您說句話?!咱們好不容易打下兗州,占了豫州,讓那東楚屁滾尿流舉起白旗,哀聲求和!現在卻……”

“是啊殿下,咱們這番折了多少弟兄?用命搏回來的城池,結果陛下一天三道聖旨,硬生生將咱們逼回來,連殿前召見都沒有,就讓一個小太監通知咱們來玄妙觀。”

“說什麼怕渾身煞氣衝撞了陛下,讓我們先在觀裡住上一段時間,我看他們就是故意……”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旁邊的青衣女子拉住身邊黑臉壯漢,剛製止便瞧見那領頭、不吭聲的女子利落轉身。

她鴉羽發絲以綢帶高束,身穿赤紅蟒紋圓領袍,袖子以銀紋臂套束起,同樣式腰封側掛唐橫刀,渾身泛著股淩厲的威迫感。

因站在高一階的條石,她比眾人都高了一截,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冷眼看著眾人。

方才還吵吵嚷嚷的人群一下子噤聲,各自低頭、偏過視線,不敢望她。

那女子也不說話,單手搭在刀柄上,她五官深邃,豔而矜貴,一雙鳳眼微微上挑,與生俱來的傲氣與刀山血海中凝出的冷厲融到一塊,越發讓人生畏、不敢直視。

“殿下……”那青衣女子小心翼翼開口,像是眾人中地位最高的,離對方也最近。

鐘覺予這才扯了扯嘴角,聲音僵冷,像是掉入冰窟窿裡滾了圈,說:“爾等所言,孤怎會不知?”

“玄妙山上一千二百道台階,你們邊走邊說,憤憤走完一半,可哪一道青石階能替我們說給聖上?”

晨光落在她眉眼,眼波盈盈間,好似有一抹藍閃過,分不清是水光還是瞳色。

話音落下,隻剩下呼吸聲響。

是了,大家氣急上頭,全忘記了面前人不止是他們的領帥、將軍,她還是梁國的德寧長公主,召回的三道聖旨,是她謹慎侍奉的父皇急切寫下,是她一母同胞的太子皇兄親自遞給欽差,不惜跑壞五匹好馬,也要將她召回。

鐘覺予抿了抿唇,捏緊刀柄的手未鬆,聲音卻緩了下來:“你們也許久沒回過家了,回去看看罷。”

底下的人聞言,頓時露出猶豫表情。

鐘覺予揮了揮手,又道:“那小太監隻提到了孤,你們瞎湊什麼熱鬨?各自回家去,等楚國派人過來求和,聖上必然會論功行賞。”

話閉,她轉身就走,獨自踏階而上,轉眼就隻能瞧見一單薄如纖竹的背影。

之前的那黑臉大漢本想往前,卻被青衣女子拽在原地。

她勸道:“殿下心中自有成算,我們隻管照她說的做,

彆去煩她。”

那人扯了扯手腕,卻怎麼也扯不出,隻能悶悶道:殿下身邊總得有幾個人才是,萬一……”

青衣女子立馬接道:“我和修瑾會守在殿下身邊。”

稍慢她半步的女子便點頭。

眾人瞧見這一幕,站在原地糾結半天,直到前面的背影徹底瞧不見,這才歎氣跺腳,不甘心地轉身往下走。

天大亮,白霧隨之散去,隻剩下寂靜的林葉。

道觀側旁,百年的緬桂樹如密林將道觀圍繞,濃綠樹葉中的月白花瓣散出淡香,雅而不膩。

這是玄妙觀中一景,據言是初代觀主遊曆時,意外尋到的樹種,種於道觀周圍,百年成一片,常有文人雅士專程趕來,討要一朵緬貴花彆於領口,半月不見枯黃。

玄靴踩過落葉花瓣,鐘覺予心中煩悶,並未第一時間踏入道觀中,反倒轉到了這緬桂林中。

沒等她緩過來些,就聽見一陣樹葉響動,鐘覺予表情一肅,手握刀柄,眸中泛寒往上看去。

“誰?”

還沒聽見回答,就看見一穿著道袍的家夥啊的一聲就從樹枝跌下,往鐘覺予頭頂砸,周圍綠葉花瓣頓時嚇落。

鐘覺予立馬後撤一步,連抬手都不曾,看出這人不是刺客,但也不打算幫忙。

可半空中的家夥卻機靈,登時向她伸出一隻手,作勢要抓的樣子。

電光火石間,鐘覺予在衣服會被撕爛的威脅下,便伸手往前一抓,兩指扣住那人伸過來的手腕,微微一扯。

這當然不能救下這家夥,鐘覺予身手厲害,卻也不是滿身蠻力,但這一扯,還是給予了對方一些緩衝,不至於摔得太慘,也不會在亂抓之下撕破鐘覺予衣服。

可鐘覺予沒想到的是,這家夥竟得寸進尺地往自己身上跌。

月白花瓣落掉發梢,濃鬱酒香湧來。

鐘覺予措手不及隻能抬手接住,手攬住對方的細腰,連退兩步才穩住身形,下一秒就扣住對方手腕,冷聲喝道:“你要做什麼?!”

她雖無蠻力,可讓人瞬間脫臼的本事還是有的,而沒有第一時間將對方踹開的原因是……

方才掐腰的虎口還殘留著柔軟感受,酒味蓋不住久居道觀時染上的檀香,說明這人應是這觀裡的一小道姑,不知為何在該上早課的時間,偷溜到這樹上喝酒。

瞬息之間,鐘覺予已想清楚大半,低頭看著對方。

可懷裡人卻遲鈍,慢一拍才回過神,登時後退一步,卻又被拽住手腕,動彈不得。

原本是她非要往對方懷裡摔,可現在反倒是鐘覺予不讓走。

“你要做什麼?”那人懵懂抬眼,杏眼染上一層水霧,因酒醉緣故,她手腳軟綿無力,想從對方懷裡掙脫,卻又往對方懷裡倒。

“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裝酒醉與酒醉不同,鐘覺予自然能瞧出,心中防備稍緩,便開口。

“是你揪著我不放。”

“是你要往我懷裡撲,”鐘覺予皺

眉,隻覺得醉鬼難纏,儘快解決才好。

她又問:“你是玄妙觀中的人?不去上早課,偷溜出來喝酒?”

緊扣住手腕的指節越發用力,在白皙肌膚上留下一抹明顯紅痕。

她倒是想不管這醉鬼,可這地方常有人踏入,萬一心生歹念……

鐘覺予垂眼,掠過這人姣好面容,像是官家子女,生得一副好皮囊。

醉鬼不講道理,不僅不回答,還故意拉扯掙紮,掙脫不了,就悶頭往鐘覺予懷裡撞,

功夫再好也怕醉鬼,鐘覺予急忙後退,可不知道這家夥哪裡來的蠻力。

鐘覺予腳步一滑,衣袍被風掀起,直接被撞摔在地。

“哼……”

摻著痛的悶哼聲響起,那紅袍染上泥土,落葉往身上一搭,好不狼狽。

可懷裡的小道姑倒好,分明是罪魁禍首,卻半點疼沒受,趴靠在長公主懷裡,要是京城人知曉,這漫山遍野都得是醉倒的人。

“起來,”鐘覺予聲音疼得低啞,原本還煩悶不已,現在就隻剩下滿腔惱意。

幸好她不是個冷戾的性子,不然非把這醉鬼活埋在這裡。

“起來,”她再一次出聲催促。

那醉鬼是聽了,卻隻聽了一半雙臂杵著鐘覺予兩側,強撐著眼皮,昏昏沉沉打量道:“我覺得你有點眼熟……”

她道袍寬鬆,在幾番拉扯下,領口大敞,鬆垮的發鬢撒落,發絲半掩下,也能瞧見幾分春色,平直鎖骨周圍一圈紅,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布料太粗糙。

鐘覺予偏過頭,月白花瓣飄落在她攤開的掌心。

“讓開,”她再一次重複,聲音卻莫名緩了下來,比之前柔和一點。

可那醉鬼變本加厲,突然湊近過來,醉醺醺道:“我肯定在哪裡見過你。”

她驟然笑起來,唇邊酒窩深陷,稍稚嫩的出塵面容不僅沒有被酒氣削弱,反倒多了分不端正的風情。

她咬著字強調:“那麼好看的美人,我肯定是忘不掉的。”

都說酒後吐真言,也不知道是真,還是某個小道姑突如其來的求生欲。

鐘覺予皺起的眉頭舒展,突然問起:“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終於聽了次話,眉梢一揚,得意開口:“我道名清月,叫我清月道長。”

“清月道長……”鐘覺予似笑非笑地念了句。

“哎!”對方好像極滿意這個稱呼,立馬答應了聲,眼眸一彎,笑得十分如意。

可身下的鐘覺予卻在想,京中哪家女兒喚作清月,根本沒有把她往道觀弟子中猜,隻當醉鬼胡言亂語。

原因是這取道名也有取道名的規矩,比如玄妙觀就是由俗名加入字輩,從守道明仁德、全真複太和二十六字往下排,而清月兩字都不在其中,一聽就是亂扯。

她正思索間,那人又湊了過來,好像是在努力辨認著對方。

帶著酒氣的呼吸灑落,好似能瞧見臉頰上的細小絨毛。

鐘覺予頓時抬手捂住她的臉,儘量推遠了些,沉聲道:“讓開。”

壓在她身上的人就說話,開口的唇一下又一下擦過掌心,發出含糊聲音。

鐘覺予如觸電般收回手,下意識往衣服上一擦,將奇怪的酥麻感受擦掉,語氣不如之前鎮定:“你說什麼?”

醉鬼偏了偏腦袋,笑眯眯道:“你得說清月道長,請起身。”

她強調:“你要尊敬本道長!”

即便是玄妙觀觀長前來、也要彎腰行禮,地位僅在皇帝與太子之下、大梁最尊貴的德寧長公主殿下:“……”

她當然沒有開口,是終於跟上來的青衣女子和修瑾將醉鬼扛起。

終於站起的鐘覺予眸光沉沉,最後隻道:“你們把她帶回去。”

至於鐘覺予,她已拖延了太長時間,匆匆拍掉泥土,去尋已在門口等候多時的觀長。

客套應付之後,觀長便帶著長公主殿下往裡頭走,一路介紹不停,鐘覺予也配合點頭。

直到一安靜處,她才突然發問:“觀中可有一位名叫清月的道長?”

那白發老者一怔,先是想吞吞吐吐遮掩,隻說:“確實是有這個人。”

“哦?那怎麼不按玄妙觀的字輩取名?”

“她還未收為正式弟子……”老者牽強解釋。

“未收為弟子也能取道名?”鐘覺予挑了挑眉。

當然不行。

道長隻能含糊道:“她是我至交好友的女兒,從小就對道法感興趣,隻是我這老友舍不得幼女,隻許她常住在此,不準入道,這孩子就亂取了個名號,聊以慰藉。”

能與玄妙觀觀長來往密切之人,大半都是京中貴族世家,而能談得上好友的,也就那麼幾個。

鐘覺予思索片刻,便想到她離京時,聖上曾下旨,欲要將洛家幼女許配給太子,可她離京兩年卻沒聽到任何成親的消息。

若是婚事還在,那她……

“我的皇嫂嗎?”她低聲說了一句,眼眸中的情緒變得晦澀,下一秒又在觀長看過來時,眼簾撲扇,恢複了往日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