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飛花幾許,落英滿地。
珠簾漫卷的雅閣內,日影斑駁點點,闊大的黃花梨拔步床上,司露和衣而眠,雙手交疊於腹前,模樣安詳。
她正闔眸午憩,頃刻昏昏沉入夢鄉。
夢中——
迷蒙水霧讓視野變得模糊。
緩緩往前走,穿過水霧,方見清晰的畫面。
巍峨高聳的殿宇之下,身著九龍玄袍、頭戴冕旈的英俊帝王,踏著九十九級白玉石階,拾級而上。
群臣畢至,黑壓壓立滿了殿前的廣場,皆著官袍,戴烏帽,神情肅然,面色莊重。
這是一場盛大的登基典禮。
身著玄金王袍、頭戴紫金冕冠,身形高碩、氣宇非凡的年輕帝王,一步步走到最高處,在祭台之前立誓。
“朕此生,唯娶中原神女這一位皇後,不設六宮、不納妃嬪。”
天光普照,帝王身上的王袍流光溢彩,他俯視群臣,嗓音朗澈,一雙異色瞳孔,目光悠遠,似在追憶往昔,眸底是化不開的情愫。
此話引起全場嘩然,人群開始交頭接耳,喧議聲一片。
很快,便有臣子出列諫言。
“陛下,這萬萬不可啊,若不設六宮,您當如何綿延皇嗣、千秋萬代?”
“是啊,為我新朝綿延繁盛,陛下您當開枝散葉,豐厚子息才是。”
嗆——
驀地,隻聽得一聲刀劍出鞘的鳴響。
高高在上的帝王猛然拔出腰間王劍,朝群臣的方向擲了過去。
長嘯宛如劍鳴,帝王力拔山兮氣蓋世,竟將王劍擲飛出了十丈遠,直直釘在了方才諫言的官員足前寸土。
分毫未差、大力驚人。
群臣嚇得不輕,面如土色,抬眸向高台看去,隻見帝王立在日光下,雙色瞳孔煥發著冰冷的光芒,高大孔武恍若天神。
他深峻的面上已是幽沉一片,嗓音森然,滿是冷冰冰的威嚴。
“朕心意已決,爾等若再敢非議,那這劍,下次便會奪你們的喉頸而來!”
群臣人人自危,無人再敢諫言。
但底下的私語聲卻是不絕。
“這一年來,誰人不知陛下對中原神女的癡念?”
“哎,看來隻能再等些時日,陛下的執念消減了,再作計較。”
“是啊,陛下對中原神女的癡念如此深,哪是一年半載能消減的,此事還是緩緩再提、從長計議吧。”
……
“小姐、小姐。”
耳畔傳來侍女碧水輕聲的呼喚,漸漸的,眼前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消失不見。
司露從夢中醒轉,烏黑的長睫顫動,慢慢睜開了眸子。
那雙綺麗的杏眸帶著濕氣,還有兩三點失神。
她如何夢到呼延海莫了,還夢得這麼真!
夢裡的一切,真實的好像是真正發生過一般。
每個人的神情、話語、動作,都是那麼清晰。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這三年來,她早已將呼延海莫漸漸淡忘,不再想起。
若說前些年剛回長安,確實還會常常想起他,夢見他,但時間如流水,能洗刷一切,後來就越來越少了,近來數月,她更是一次都未夢到過他。
今日,無端又做起關於他的夢,似是將她拉回到北戎的過往中,不由神思有些恍惚。
司露深呼吸了幾口後,方才將腦中紛亂的思緒驅散出去。
立在床頭的碧水見她醒轉,緩緩將她扶坐起來,同她道:
“小姐,宮中來人了,侯爺請您去前廳面見。”
司露聽聞此言,心下疑竇頓生。
宮裡來人,父親讓她前去面見做什麼?
極有可能,是李景宴派了人來,特意尋她的。
司露想明白了以後,下了床,對鏡扶了扶釵環,又理了理衣裙,提步來到了前廳。
花廳裡,明麗堂皇。
透過一盞雕花玉蘭隔屏,司露清晰瞧見,父親正在招待宮裡來的黃門,與之並列而坐,對飲香茶。
那太監身著圓領紅袍,頭戴黑紗帽襆,面白圓潤,朱唇齊齒。
司露一眼便看出,是從前東宮時,就曾跟在李景宴身邊的小太監,徐遠。
果然,不出她所料,是李景宴派來的人。
來到花廳後,她垂眸舉步,恭恭敬敬上前行禮。
“徐公公。”
徐遠瞧見她,笑逐顏開,趕忙起身相迎,“不敢當、不敢當。咱家如何當得起司姑娘的禮?”
司露站定後,卻見徐遠又滿臉堆笑道:“司姑娘好福氣啊,咱家今日來,是有陛下的賞賜要給姑娘。”
那徐遠眉飛色舞,司露卻始終淡漠,她垂著螓首,婉拒道:“陛下美意,臣女恐無福消受。”
徐遠拖長尾音“誒”了一聲,語調百轉千繞,“司姑娘,陛下既然賞賜,那自有陛下的道理,您怎會無福消受呢?自是消受得起的。”
“啪、啪——”
說著,他笑著輕撫兩下手掌,掌音清脆。
頃刻,端著錦盤的宮女魚貫而入,將奇珍異寶擺在桌上,很快就滿滿當當。
什麼玉石翡翠、瑪瑙珍珠、釵環首飾、綾羅綢緞,應有儘有……
臨彆前,徐遠湊到她身前,悄聲恭維道:“司姑娘,陛下如此賞識您,您這潑天的富貴,還在後頭呢。”
徐遠走後,司露看著滿屋子的珠玉琳琅,並未感到半點喜悅,能感受到的,隻有遍體生寒。
*
長安城中,川流不息的街市上,車馬闐暄,人聲鼎沸,攤販林立,熱鬨非凡。
街道每日都有專人灑掃,乾淨整潔,不染泥塵。
人群中,一名身形高大的錦袍男子,身後跟著數名隨從,正穿行在大大小小的巷陌,走走停停,流連四望,似是在感受當地的風土人情。
呼延海莫身形高大挺俊,巍然蒼鬆般,在人群中很是耀眼。
今日天晴,日光大盛,他特意戴了一頂帽簷寬大的帽子,遮住了那雙滿是北域風情的異瞳。
此番來長安,他隻帶了少量隱衛和隨從,本就是犯險之舉,自然不能暴露行蹤,以免招致災禍。
而他此行的目的。
一來,是抱著那點微末渺茫的希望,尋一尋伊人的影蹤。
二來,則是考察長安的風土人情,好為北朝的都城建設,做一番衡量借鑒。
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呼延海莫來到長安伊始,便有一種濃烈的可親感。
他此行,便要走過司露從前走過的路,感受她從小生活的地方,他想知道,她為何會對這方故土魂牽夢縈、念念不忘……
他要徹徹底底了解她。
穿行過秩序井然的坊間、走過熱鬨繁華的街市、瞧見異彩紛呈的各族人群,聞見酒肆美酒飄香、聽著茶樓歡聲笑語、感受著包羅萬象、民風開化的景象……
諸此種種,呼延海莫突然頓悟。
為何司露從前,會對長安有那麼深的執念。
不知不覺間。
腳步未歇的呼延海莫,來到了平月坊,司平侯府的正門前。
府邸門庭闊大,匾額上書著“司平侯府”四個燙金大字,氣勢奪人。
兩座碩大的青銅麒麟蹲在府門前,彰顯著武將世家的凜凜威儀。
呼延海莫頓足停步,立在長街那頭的簷影裡,派手下去司府門前探聽消息。
那名手下邁過長街,跨階而上,來到司府門前。
他假作外鄉人,想要來府中討生活,對著府門前的護院打聽起司家的現況。
“幾位大哥,小人是塞外來的,不懂此地的規矩,想問問這侯府裡共有幾位主子要伺候,可還缺人手?”
他不動聲色地問著,還從袖中掏出幾定碎銀,分給那幾個護院,假意要來府中謀職的樣子。
當然,他所說的這些話全都是呼延海莫授意的。
呼延海莫早已知曉,司露的父兄被大夏朝廷複用一事。
在他看來,以司露對親人的依戀,若是她還活著,定會回到長安,回到父兄身邊。
如此打聽,或許能探聽到一些口風。
隻是那兩個護院對視一眼後,給出的回答卻是叫人失望的。
“如今府中家主隻有侯爺和公子兩人,府中家丁已足,不缺人了。你還是去彆府問問吧。”
那人卻猶不死心,旁敲側擊問道:“我明明聽人說,司將軍有一子一女,那小姐去了哪裡,為何說隻有侯爺公子兩人呢?”
見他問及小姐,兩名護院明顯愣了愣,再次心照不宣對視一眼,複而笑道:“你這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消息了,我家小姐前些年就遠嫁他鄉,不在長安城了。”
這些話術,都是司澧交代的,為的就是避免太後察覺司露歸來,生出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這些年,整
個侯府從來都是對外宣稱司露遠嫁他鄉。
為了避免被人發現端倪,司露每日進出府邸?[]?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也從未走過正門,都是從跨院的角門進出,隱蔽至極。
所以就算太後有意打聽,也發現不了司露早已回到長安的事實。
面對護院如此回應,那手下也沒法再多說些什麼,隻得悻悻而返。
呼延海莫駐足在長街另一頭,長眸深沉,靜靜看著手下問完一切,前來回話,他雖面色不顯,但心中早生波瀾,連呼吸都是困難,那雙袖籠中的手,更是不斷地顫動著、骨節咯吱咯吱響,白得驚人。
那名手下回來,根本不敢看呼延海莫的臉色,隻低著頭據實回稟道:“陛下,屬下打聽到了,如今府中隻有兩位家主,司小姐……”
“早已遠嫁。”
遠嫁?
還是……
亡故?
這些日子,他沒少派人在四處打聽,可整個平月坊,乃至整個長安城,都沒有打聽到一絲一毫有關司露的蹤跡。
而眼下,司府門前的兩個護院,將他最後一點希望也抹殺了……
他這麼多年不敢去想的、逃避自欺的事,再次在心頭浮現。
那一瞬間,呼延海莫隻覺天塌地陷一般,心臟宛如被利劍穿透,絞痛難當。
他死死盯著那道府門,眸中滿是絕望的痛楚,大顆珠淚,不可抑製地湧出眼眶,滾落面頰。
*
入夜,不少人看到,身軀高大的異族青年在胡人酒肆喝了一夜酒。
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形容枯槁,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打擊,整個人徹徹底底垮掉了,隻能來酒肆買醉,借酒澆愁。
可世人皆知,借酒澆愁唯有愁更愁。
來往的酒客、店家、夥計見此情景,也唯有搖頭歎息的份,無人敢上前相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