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逃離(1 / 1)

和親草原之後 粟粟很酥 10564 字 6個月前

第16章

北戎的冬天來得一向早,深秋一過,百花零謝,萬樹凋敝,草場枯黃一片。

沒過幾日,王城開始了下雪了。

在這陣平安無事的日子裡,司露依舊沒閒著,事無巨細地準備著這一路的所需,來來回回檢查數遍,防止出什麼紕漏。

而老汗王那頭,因為經曆了二次打擊,身子再受重創,隱隱有行將就木之兆。

這些司露都是從阿曼閼氏那裡聽來的。

二王子之事過後,老汗王有意疏遠托塔閼氏,平日裡也隻叫阿曼閼氏貼身照顧,或許是因為他覺得,阿曼是一眾閼氏裡最老實的一個,不似旁人般喜搬口舌是非,能將他的病情守口如瓶。

可司露是阿曼的恩人,阿曼對她推心置腹,知無不言,每每她問,阿曼都會透露給她聽,不管她意圖何在,她都全身心地信任。

而司露當然也不會辜負阿曼的信任,隻把她透露給她的消息藏在心裡,絕不外傳。

這日,阿曼閼氏又來了。

她知道司露每每都會詢問老汗王的消息,所以今日方從王殿出來,就立刻來了她殿裡。

她這一來,便給司露帶來了一個重大消息。

“我今日偷聽到巫醫和大祭司說話,說是……說是可汗恐怕活不過三日了。”

司露心中一震,卻聽阿曼又道:“可汗好似也有預感,已暗中派人去部落把二王子召回,二王子雖說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但可汗私心裡,還是偏愛他的,想讓他繼承王位。”

是了,呼延海邏雖然混賬,無法無天,卻是個天生神力、勇猛異常的武士,北戎王庭崇尚以武治國,暴力征伐、東掠西奪都是他們的生存方式,而呼延海邏恰恰具備了北戎王該有血性和勇武。

所以呼延約卓依舊選他繼位,一點也不意外。

送走阿曼後,司露心事重重。

也就是說,呼延海邏很快便要回來了?

看來,她得儘快動身了。

若等呼延海邏回來後再動身,恐怕沒走多久就會被他發現,從而發動追捕,到時候回中原這一路,恐怕就要東躲西藏,沒那麼容易了。

司露如此想著,心中暗下決定。

遲則生變,擇日不如撞日。

不如,就明日晚上,離宮出逃。

*

是夜,王殿之中,燈火葳蕤。

寢殿之內,呼延約卓半靠在床上,透過半開的窗欞看著湛藍如洗的夜幕,時不時有夜鶯飛掠而過,發出一聲兩聲的啼鳴。

回憶年輕時的種種,呼延約卓的目光變得悠遠綿長,他十六歲繼承王位,年紀輕輕就成了北戎的王,數十年來馳騁草原,東征西戰,威名遠播,宛如草原上勇猛的雄獅,所到之處,人人望而生畏,俯首稱臣。

可蒼老便像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毒藥,讓他喪失氣力,失去鬥誌,甚至到了最後,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呼延約卓躺在床上,輕輕闔目。

任憑過往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眼前,完完整整回放了一遍。

最後,他睜開眼睛,深深歎了口氣。

那些光輝的日子,就像過眼雲煙,過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從前,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輕易可執掌他人生死,可如今,垂暮重病,纏綿病榻,命由天定,再也掌控不了命運了。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席遍全身。

好在,密信已經派人傳去托塔部落了,再過幾日,二王子回來,他也可以交代身後事了。

他的一生,便就此塵埃落定吧。

窗欞半開,冰涼的夜風灌進屋子,吸著冷氣的呼延約卓猛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

燭火下,他掌心赫然溢出駭然的鮮血。

“巫醫……巫醫……”

他喚了半天,卻久久不見人來,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卻見門扇被人推開,一人走了進來。

鐸鐸皮靴聲中,來人身軀高大,眼神幽暗,手中端著藥湯,朝他走近。

“父汗,巫醫不在,兒子來給您喂藥。”

竟是呼延海莫。

他怎麼進來的?

“怎麼是你?”呼延約卓面露不悅,“巫醫呢?”

呼延海邏沒回來前,他不想讓任何一個兒子近他的身,看到他的孱弱。

他也對此下了禁令,可呼延海莫是怎麼進來的?

“自然是正大光明地進來。”

呼延海莫含笑朝他靠近,皮靴在地上踏出踢踏聲,在夜深人靜時格外清晰,一種不安油然而生。

“守衛呢?大祭祀和巫醫呢?”

呼延約卓警惕起來。

呼延海莫笑道:“守衛已被我控製了,至於巫醫和大祭司,已經棄暗投明了。”

呼延約卓感到了危險,顫抖著唇角,瞪著他:“你……你要做什麼?”

“自然是——”呼延海莫拖長了尾音,漫不經心道:

“取代你,當北戎的王。”

呼延約卓目眥欲裂,攥緊了拳頭,怒視著他,幾乎從牙關裡迸出的幾字。

“你要篡位?!”

“是又如何?”呼延海莫將手中瓷碗遞到他面前,湯藥的氣味他很熟悉,是呼延海邏每日都會派人送來的補藥,因為寵信這個兒子,他從不疑有他。

可眼下,他卻隱隱覺得不對勁了。

呼延海莫慢悠悠道:“想你早死當王的,可不隻我一個。”

呼延約卓如遭雷劈,一把將藥碗掀翻在地,“你說什麼?”

哐當——

瓷碗碎在地上,碎片飛濺。

呼延海莫拍拍手歎道:“可惜了,這可是您最寵愛的海邏,親自命人配製的藥,無甚毒性,卻能讓您的身子在不知不覺間一日日地垮下去,如此,他也好早日登上王位。”

“逆子!”

呼延約卓發出聲嘶力竭的怒吼,他氣紅了眼睛,渾身

止不住的顫抖,怒急攻心下,竟生生噴出一口血來。

鮮血噴濺,將帳幔、錦被染得鮮紅一片,觸目驚心。

呼延海莫卻渾不在意,好似面前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宿仇。

他輕輕道:“父汗彆氣,我已替你報仇了,黃泉路上,他已早早在等您了。”

“你、你……”

聽聞海邏已死,呼延約卓更是悲憤交加,多重刺激下,他又猛咳出一口心頭血來,眼看就快不行了。

他垂著腦袋,氣若遊絲,用儘最後的力氣控訴著:

“我當初……就不該對你手下留情……才埋下了……今日禍根,遭到了……神罰,神婆說得沒錯,你是天生異眼的不祥之物,是個雜種、怪物………”

“我不是雜種!”

呼延海莫平生最聽不得這個詞,尤其是從呼延約卓的口中說出。

他憑什麼?

憑什麼將他生出來,又要將他舍棄、殘忍地拋下山崖毀滅?

受刺激的呼延海莫爆發了,瞪大的瞳孔在火燭耀熠下閃現出金藍之色,有種駭人的淩厲。

“為什麼!為什麼我一生下來就要被你拋棄,被你毀去,受儘唾罵、白眼、嘲辱!又為什麼,呼延海邏那個蠢貨,卻能被你放在掌心,護著捧著,視作珍寶!”

“我不服——”

呼延海莫說著說著,突然嗤嗤笑起來。

“所以我隻有讓他殺了你,才能解氣。”

“這是因果循環、是世間報應。”

說著說著,他似是發現了什麼,緩緩垂下眼睫,嗓音也逐漸低下去,最後竟帶上了些許鼻音。

“一切都是你該嘗的惡果。”

可他控訴完這一切,卻始終等不來任何回應。

回應他的,是沉寂,以及灌入窗欞的寒風。

床榻之上,耷拉著腦袋的呼延約卓。

早已閉了眼,斷了氣。

*

夜已深,王後殿中,司露端著廚房剛熬好的補湯,走進了春草的屋子。

屋裡生了碳盆,暖融融的,好似還摻了鬆針,帶著淡香。

春草披衣未眠,正立在燈下作詩。

家道中落,被充入宮中為奴前,她也曾是飽讀詩書的世家小姐。

春草尤擅詩詞。

此刻,她將才思傾瀉於筆端,神情沉靜又專注,連司露來到她身後都未察覺。

“鬢邊海棠紅,猶夢一枝春。”

司露喃喃讀出來,直讚道:“好詩。”

春草轉過身,纖瘦的臉龐,烏玉般的水眸,含蓄笑道:“公主謬讚了。”

司露將手中瓷碗擱在桌上,上下打量著她,語帶疼惜,“瞧瞧,病好了以後,身子卻還是這麼瘦,怎麼補都補不起來,真是叫人心急……”

司露絮叨著,春草彎了彎唇寬慰她:“公主彆急,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這不是冬日天一冷,咳疾就又犯了,才會補什

麼都不起來,都是陳年舊疾了,我心裡有數,沒什麼大礙的。”

司露歎息一聲。

春草從小就體格不健,是個弱美人,與武將之家出來的春熙有著天壤之彆。

她舉起桌上瓷碗遞給她,“那你快把補湯喝了,我也好放心。”

“謝謝公主。”

春草接過補湯一飲而儘,又輕輕將碗擱下。

見她喝碗補湯,司露鄭重其事地與她說回正題。

“春草,我與春熙決定了,明日晚上動身離宮,屆時你與我們一道,我們三人同進退,好嗎?”

司露目光堅定,言語誠懇,試圖說服她,可春草卻想也不想就回絕了。

“公主您彆勸我了,春草不走。”

司露微微一愣,卻聽她又意誌消沉地說道:

“春草一介殘頹多病之身,跟不了你們跋山涉水,回不到中原去的……”

“可你不能放棄希望。”

司露打斷她,目光灼灼如炬。

“咚——”

恰在此時,銅鐘大作,如雷奔鳴,響徹四野。

“咚——”

一聲接一聲。

悶如驚雷,在耳畔回響,久久不絕。

這是——

喪鐘被人敲響的聲音。

司露反應過來,猛然瞪大了眸子,心頭狂跳。

呼延約卓,殞了?

可呼延海邏明明還未回來,呼延約卓就已經撒手人寰了?

司露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不過這對她們而言,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宮殿外,奔走、哀嚎、痛哭聲升騰起伏、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司露疾步走到窗邊,開窗張望,隻見滿地霰雪未散,與通明的燈火交相輝映,聽到喪鐘的宮人們紛紛跪地叩伏汗王英靈,痛哭失聲,哀嚎遍野,宮中侍衛們列隊成群,持槍安定各處混亂,腳步聲錯亂交疊,到處都是混亂不堪。

而這隻是剛剛開始。

汗王薨逝,這一夜,整個內庭的混亂都不會消散。

不必等到明日了。

當下,便是她們離開的最好時機。

做下了決定,司露關上窗扉回轉過身,燈火下,眼神灼亮堅定。

“春草,我們今晚就走。”

春草豈會不懂司露的抉擇,今夜,確實是離宮的最佳時機。

可她偏偏不能走。

“公主,你和春熙走吧,我不走了,也走不了,你們不必管我了。”

春草一面說著,一面不由分說地拉著她走出屋子。

屋子連著寢殿,寢殿內,春熙的身影忙忙碌碌,已然是在收拾東西了,今夜生變,她自是知曉其中關鍵,早早開始準備行囊了。

春草見狀,過去幫著她一起收拾,“快些快些,趁現在宮門未鎖,守衛鬆散,你與公主即刻就走。”

春熙一愣,抬頭:“那你呢?”

春草將收拾好的包裹往她身上一掛,用力將她推到司露身邊,自己則退了幾步。

“此地總要有人留下來善後的不是嗎?”

她淺淺的水眸微微彎著,玩笑一般道:“你們走後,我會應付打點好一切,保準數日之內不讓人覺察,安心去吧。”

司露和春熙眸中頓時沁染了水霧。

原來她執意不走,是為了給了她們爭取時間。

春草笑著,眼裡卻有晶瑩的淚花閃動,“公主,雖然我舍不得你們,但我的身子,真的沒辦法與你們一起走,你們快走吧,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見二人無動於衷,春草急得過來推她們往外走。

也不知平日體弱的她此刻哪來的那麼大力氣,司露和春熙竟生生被她推出了殿外。

好不容易將司露她們推出去後,春草反手關上了殿門,抬袖抹了把眼淚,背靠著門扇泣不成聲。

“公主,長安的風景,今後就由您和春熙代我去看。”

隔著殿門,司露和春熙亦紅了眼眶,沉沉的夜色裡,司露哽咽不已:“春草,等我回到了長安,定想法子派人來接你。”

原來,春草一直以來說不願與她們同行,是早已暗暗做下了抉擇。

她不是不想跟她們一起走,而是想幫她們顧好最後的安穩。

可明明,知書達理、滿腹詩書的她才是最厭惡這蠻夷粗鄙之地,最想回到禮儀之邦去的那個……

夜風中,細雪又開始紛紛而下了。

司露含著淚,拉起春熙的手,轉身沒入茫茫的雪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