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短暫對視,元無憂臉上忽然綻出一絲微笑。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這短短時間裡,他已經想明白了。
他的嫌疑是客觀現實,無論元觀蘊如何想他、如何看他,都不會改變。既如此,自然要加入搜查、幫助搜查,唯有找到真凶,才能洗刷嫌疑呀。
元無憂既然同意,事情便如弓典剛才所說,安排下去。
珈藍寺中自有人手繼續調查,元觀蘊等人則帶著元無憂一起,前往官前村找淨思。
一路上,弓典把元觀蘊叫上元無憂的行為琢磨了又琢磨,漸漸琢磨出味道來了:
武陵王雖然身上有很大的嫌疑,但其地位高貴,聖寵隆重,他們根本不可能亂來。與其束手束腳的調查問訊,還不如像公主一樣,全無“防備”地把人叫上,若武陵王沒有問題,事後武陵王必然感謝公主的信任;若武陵王真有問題,他們也能當場把人鎖拿!
啊呀呀。
想明白了弓典,嘴角也露出一絲微笑。好巧不巧,這絲微笑倒與元無憂剛才的那絲微笑,有點神似。
不愧是我看中的公主,這做事的手腕,真是羚羊掛角,不著痕跡。
真好,真好。
結結實實的一架青雲梯。
青雲梯,青雲梯,送我上青雲。
或許是因為心有旁騖,本來有點距離的路程,眨眼間就到了。
他們到達的時候,正有個漢子頂著光溜溜的腦門,在茅屋前喂雞。雖然昨日才發生了震驚天下的刺王殺駕之事,連京兆府尹都被解職問罪,可是日子總要過,百姓們該喂的雞,也是一天都不能拉下。
隔著些距離,元無憂衝那人看了兩眼,便對元觀蘊說:
“是淨思。”
說罷,元無憂衝前方揚聲道:
“淨思?”
那低著頭喂雞的漢子抬起了頭,明明看身材也有些筋肉,但是抬起的臉來,卻眉吊梢,腮內陷,一副尖嘴猴腮,儀容不佳的模樣。
他看見元觀蘊這一行浩浩蕩蕩的人,先是面露驚慌之意,繼而一擲手裡頭的簸箕,抱起雞籠裡的一隻雞,竟然想要翻籬笆逃跑!
自然沒有成功。
那弓典帶的人豈是酒囊飯袋?三下五除二,就剪著淨思的雙手,推到元觀蘊面前,跪著見禮了。
“讓他起來吧。”元觀蘊隨意說,越過人,往那走去。
進了屋子,淨思的哥嫂都不在,都去田裡做活了。
弓典接了主動權,對淨思說:“彆跑,跑什麼?見了官府裡的人就跑,是做了什麼心虛的事情?”
淨思看著眾人,雖已經沒有人扣著他了,他還是雙膝落地,佝僂肩背,一副很是順從的模樣,隻是那咕嚕嚕轉動著,一時窺探元觀蘊的衣飾,一時窺探大理寺寶刀的雙眼,暴露了他並不安分的內心。
“沒做什麼心虛的事情。”淨思忙道,“隻是見公主與各位老爺們來,不敢
衝撞。”
他竟能從元觀蘊的衣飾上,看出了元觀蘊的身份!
僅從這一點,弓典便知道淨思的內心與他的外表一樣活絡。對於這種人,弓典也是見多了,若是往常,這種人需要磨一磨,殺殺他的性子再問話,那時問話便順暢了。
但現在,時間來不及。
弓典便直接橫眉冷目喝問道:“年前六和堂失火一事你從實招來。”
他忝為大理寺少卿,本就經手負責許多案子,身上的血腥氣常年不消,又長著一張好臉,一旦擺出正經不悅的表情來,便如地府中的黑無常現世,能直叫人魂也怕得飛了出來。
果然,他一板上臉,淨思便嚇了一大跳,聲音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大、大人明鑒,我是被冤枉的啊!我是被陷害的啊!”
他這樣說著,初時聲音還抖,漸次的聲音便大了起來,似乎怒氣壓過了他的害怕,叫他放開了自己的嗓門。
隻見他切齒道:
“我是被人陷害的!失火那日,我根本就沒有喝酒!我用過晚飯之後,沒過多久,就覺得神誌昏沉,撐了好一會兒,還是頂不住睡著了,等我再醒來,六和堂失了火,我藏起來的葫蘆,更被丟到了旁邊,你們說,不是彆人陷害我的,還是什麼?”
其實這樣的話,早在失火的當日,淨思就已經反複的說過了。
隻是當時,大家並不相信淨思。
畢竟淨思貪杯犯戒這回事,珈藍寺上下皆知,戒律堂更多番警告過淨思,也無甚用處。如此一個欺瞞佛祖,不守寺規的人,怎麼能叫人相信他?
說到這裡,淨思似乎有點回過神來了,小心翼翼的覷著眾人:“可是昨日……聖人不是才被膽大妄為的賊子冒犯了嗎?怎麼大人們跑來問我的這點小事,是不是我的事兒和聖人的事兒有什麼關聯?”
這油滑的家夥。
弓典眯起眼睛,冷冷看著淨思。
“是我們問你,說明白你自己的事情。你覺得你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兒事情,碰得著聖人一根毫毛?再胡言亂語,先剁了你的小指,再在大理寺的牢裡,給你開一間房。”
“不敢、小人不敢。”淨思大為惶恐,身體又發起抖來。
“說回六和堂失火。你說自己被人陷害,你被誰陷害了?”弓典追問。
這話似乎問中了淨思的心坎,隻見淨思脫口而出:
“淨苦!陷害我的人,就是淨苦!”
這個名字,元觀蘊等人都不熟,他們看向元無憂。
元無憂道:“當日最先發現火勢、呼喚眾人救火的沙彌就叫淨苦。”
難怪他被稱為“佛王爺”,寺中的事,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沙彌,他也明白。
元無憂向大家解釋完畢,依然疑惑,他溫聲問淨思:“你慢慢說,我們聽著。為何覺得是淨苦陷害你?”
這紅臉白臉,弓典與元無憂雖然沒有事先通氣,配合得倒是不賴。
先被弓典一嚇,又被元無憂
一安撫,淨思臉上的驚慌褪去了好些,取而代之的是感恩戴德的恭敬來,隻聽他竹筒倒豆子一般說:
那夜究竟有沒有喝酒,彆人不知道,我自己還不知道嗎?我知道自己沒有,那酒葫蘆是怎麼出現在我身旁的?定是有人栽贓陷害於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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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方為什麼要栽樁陷害我?小人想,應當是往日與我有仇有怨,或者和我親近的,前者才有理由陷害我,後者才有可能找出我秘密藏好的裝酒葫蘆。”
也不知這些事情究竟放在他心裡琢磨多久了,這段話中種種邏輯,簡直行雲流水,不假思索,因為確有道理,也叫弓典放在心裡,掂量了起來,嘴上又說:
“怎麼,那淨苦同你有仇?”
“淨苦與我沒有仇怨,但淨苦和我同住一屋,他定能知道我的酒葫蘆藏在哪裡!”
這句話有道理,但元無憂搖頭。
“小沙彌八人一屋,除了你和淨苦,屋中還有其他六人。”
言下之意是,以此斷定是淨苦陷害他的,沒有道理。
他說出了弓典心中所想。
淨思道:“我最初自然不隻是懷疑淨苦!在上山我也沒跟多少人說過話,剛被陷害驅逐下山時,我把我所有說過話的人都想了一遍。”
弓典:“?”
淨思:“然後我便守在珈藍寺下的山路上,趁著他們下山的時候,跟蹤了他們。”
尹問綺:“?”
淨思搖頭:“和我說過話的人不多,十幾個,下山的人更少,隻有七八個。”
元無憂:“?”
“這七八個中,反複下山的,更隻有兩三個!那淨苦,就是其中一個!”淨思洋洋灑灑地說了起來,“其餘兩個,都很正常,下山來,最多偷偷去吃口肉,喝口酒,也就回山了;但淨苦不同,他下山的次數,可比其他人頻繁,吃肉喝酒這種事,更是每回下山都做;吃的還是酒樓裡的酒與肉,更有甚者,甚至去布莊了扯了女人的好衣服!”
淨思說得洋洋灑灑,而弓典聽了一會,問:“淨苦在哪裡和女人見面?他見的女人是胖是瘦?什麼模樣?年齡幾何?穿著什麼樣的衣服?梳什麼樣的頭發?”
這麼一問,淨思先前還說了一二句,比如說,隻有兩個女人,一個是胖的,一個是瘦的,年齡倒都不大,也就二十的樣子。
但問到了具體穿什麼衣服,淨思就混亂了。
上衣一時是灰色,一時是綠色,發髻一時是挽起來的,一時是沒有挽起來的。
弓典追問了兩句,臉色逐漸變得陰沉。
這家夥,嘴裡沒幾句實話。
什麼回憶每個和自己說過話的人,天天去珈藍寺蹲守跟蹤他們,難道他能高來高去?跟蹤了不同人那麼多次,一次沒被人發現?他手底下的精銳都做不到這回事!
正當他要開口喝罵之際,淨思嘴裡又冒出來新的話了。
“淨苦還賭博!”
大家已經聽膩了淨苦的罪證。
但這
次,似乎有點不一樣。
之前泛泛而談的淨思,這次說得很詳細:
“淨苦之前沒有錢,是偷寺中的無儘藏去賭博的。無儘藏裡管得嚴,但是有個弊端,就是每月下旬,都要開庫藏擦拭銅錢,給銅錢上油。那淨玄確實是個好和尚,不喝酒,不吃肉,但有個弱點,心裡看貓比看人更重一點,每次聽到貓的叫聲,就定要去往貓叫的地方看看。淨苦就是看準了淨玄的這個弱點,每每用貓叫支開淨玄,自己再從淨玄的盤子裡偷拿銅錢。因為拿得不多,很多次了都沒有被發現。”
“但每次偷錢,每次賭輸,賭輸了之後又得繼續偷錢,隻能一次次這樣行險。”
“後來就被我發現了。”
“正因為被我發現了,所以淨苦就恨上了我,心裡把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一定要除掉我才甘心。”
說著說著,淨思的面容表情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似乎又被牽引回了那段跟蹤著淨苦的日子,臉上一時憤恨不已,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仇人之肉;一時又露出陰鬱怪誕的笑容,就像是抓到了仇人的把柄,正要用這把柄將仇人打下十八層地獄。
這一段內容,和前一段的胡言亂語確實很不一樣。
弓典也重新專注起來。
隻聽淨思繼續說:
“正好……正好這時候,有貴人給了淨苦一個任務,叫淨苦在寺中放火,把我趕出來,成功之後,這貴人就給淨苦好處。”
“我果然被他陷害,被他趕出來了。”
“等我出來以後,我跟蹤淨苦,發現他還是賭博,依然還是賭輸,每次他進去都鬥雞,在鬥雞的翅膀上抹再多芥子面也沒有用,反正越賭越輸,又越輸越賭,但他的錢從哪兒來的?一半是從珈藍寺來的,他偷無儘藏!偷著偷著,越偷越大,還拿了□□混進去。”
這淨思,說起這些來,竟說得無比詳實。
就連元觀蘊和尹問綺,都回憶起之前珈藍寺前惡錢引發的風波。
“另一方面,自然是那貴人的報酬了。所以淨苦一面賭博輸錢,一面竟然還有錢在三才坊買房子!哼,陷害了我,這日子倒是越過越好了,不過現在,他的報應到了,他攤上大事了,他要被砍頭了——!”
淨思這樣說完,面露得意。
“我可不能叫陷害我的人溜走,一想到被人陷害,我就睡也睡不著,吃也吃不好,我心裡燒得慌啊大人們,躲在珈藍寺外,跟蹤了他整整三個月,嘿,才看到了這麼多肮臟的東西,可算把他從裡到外看明白了,看出他是個什麼貨色了!”
“為何那三才坊的房子,便不能是淨苦從無儘藏中偷出來的?裡頭就一定有貴人的事情?”尹問綺突然插嘴。
淨思一愣。
但他的回答也很快:“大人,三才坊的房子不便宜,再怎麼偷,也不能從無儘藏中偷這麼多呀。”
“那也可以是他偷了錢後鬥雞贏來的。”尹問綺。
“他怎麼可能會贏,”聽到這話,淨思頓時嗤之以鼻了,
“他什麼都不懂,他能贏個什麼?”
這麼說,你很懂嘍?”
“我也並不懂得什麼……”
“我覺得你倒是懂得很。”尹問綺卻笑道,“剛剛見了我們,第一反應就是抱著雞籠裡最雄壯的一隻雞逃跑。”
大家聽得一愣,不明白這句話有什麼意思。
最初淨苦的驚慌失措,他們都見到了。
但是一個普通百姓見到了這麼多貴人來,驚慌失措,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隻有元觀蘊明白。
他說:“將那隻雞帶過來。”
淨思眸光頓時閃爍起來,看向了屋子外頭,這時候,雖然不明所以,但很好的執行了公主命令的大理寺官兵,也準確地找到了那隻雞,帶了過來。
這還真是隻如尹問綺所說的雄壯的雞。
不止雄壯,還挺凶。
在這官兵懷中撲騰得厲害,雞毛都飛下了好幾根,竟還想要啄咬那抓住自己的人。
不過人都逃不了,何況一隻雞。
這隻雄雞被送到尹問綺面前,尹問綺不著急看它,而是先望望元觀蘊。
彆人都覺得他浪蕩紈絝,唯有公主,在意他的每一句話。
公主越相信他,他就越不能讓公主失望!
這親密的一眼過後,尹問綺伸出一根手指,沾了沾雄雞的翅膀,再放進嘴裡舔舔,隨後臉頰頓時皺起,當即成了個圓滾滾的白包子。
這一下,大家都醒悟過來了。
隻見弓典迅速上前一步,和尹問綺一樣,抹了雄雞翅膀,再放進嘴裡,隨後,臉色真正陰沉下去:
“好,芥子面,你玩鬥雞啊!”
時下鬥雞流行,賭坊裡也盛行鬥雞。
富的給鬥雞爪子上裝金屬套,窮的也有辦法,將辛辣的芥子面抹到鬥雞翅膀上,如斯互鬥之下,十分刺激,惠帝時期,還有人曾以善鬥雞而封官。
“淨苦真的去鬥雞?”元觀蘊此時開口,他注視著淨思,“你前面對淨苦的行蹤含含糊糊,連他見了幾個女人,女人是高矮胖瘦都分不清。卻對淨苦偷錢與進賭坊說得清楚分明。怎麼,你跟蹤淨苦隻跟蹤到他偷錢、進賭坊鬥雞?”
“還是,所謂的偷錢賭博,都不是淨苦所為,而是你所為?”
“一場大火,你被逐出珈藍寺,淨苦卻受到了嘉獎,你懷恨這個與你同住一室的師兄弟,所以,以自己的罪狀,編造了許多謊話,張冠李戴於淨苦頭上,汙蔑淨苦。”
“公主錯了!”這人驚慌之下,暴露了自己的天性,竟敢衝元觀蘊大喊大叫起來,“淨苦就是那樣的人,我與他同寢室,我如何不知道他的為人?我又親眼看見了這麼多——”
“是嗎?”弓典獰笑起來,“至此還敢嘴硬,還敢說公主錯了?我看你這賊子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說罷,他也不用旁人,自己上前,如同拎一隻小雞那樣,將淨思從地上拎起半個身子,又將他右手抓出,其餘四指不理,獨將
小指按在桌面上,再抽出腰間佩劍,對準那小指頭,狠狠落下。
寒光凜冽。
劇痛透骨。
這一刻,淨思無從抵抗,慘叫起來:“公主,不是公主錯了,是我錯了,可我沒有撒謊——”
淨思因疼痛而模糊的視線之中,弓典的劍再抬了起來,他的又一隻手指,也被掰上了桌。
他一時魂飛魄散,已無力抵抗,胡言亂語中,也脫口說出一直藏著的秘密:
“我撒謊了,我撒謊了,賭博的不是淨苦,是我,是我!沒有,沒有,我真的沒有說謊,淨苦背後有人,淨苦用驛站寄信!”
此言一出,弓典的劍,定在半空中。
驛站寄信的重量,大家都知道,彆的不說,就看連原本事不關己地站在元觀蘊身後的懷櫻,都露出了傾聽的模樣。
驛站分公驛和私驛,公驛自然是官府驛站,寄朝廷官員、是軍機大事的信。
但私驛也並非就是寄平民百姓的信件了,所謂“私驛”,乃是世家豪族憑借自己的雄厚資源,建立起來的驛站,也多隻給自己人所用。
時下普通士子寄信,根本無法用上驛站,而是托付朋友梢信。
士子尚且如此,遑論普通百姓了。
淨苦身為一介普通沙彌,能夠用驛站寄信,既意味著,淨苦背後確實站著一位大官。
而淨苦這樣的沙彌,為何能與大官聯係在一起?
顯然,他為這位大官做了件不一般的事情,才能拿到這一特權。
一條原本隱隱綽綽、斷斷續續的線索,通過眼前這個從早報仇到晚、嘴裡沒幾句實話的小人,竟頭尾串聯了起來!
淨苦背後確實有古怪,但為什麼這小人一開始不說實話?明明他那麼仇恨淨苦。
弓典再低頭看著抱著手指哀嚎的淨思,明白了他的想法:
“此時此刻,竟妄想討價還價,把這消息拿來賣錢?”
說罷,他放開了淨思,淨思哀嚎不止,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而他不耐煩地用腳踢了踢人:“彆嚷了,劍沒有開鋒,沒把你手指剁了,公主面前,豈能見你這臟血?”
接著弓典立刻轉向元觀蘊,事情查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按捺不住了。
甚至在想:
現在,是不是隻要再找到淨苦,拷問出他背後的“大官”——
這捅破天的大案,就要在公主主導,他的輔理之下,宣告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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