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一聲自旁邊傳來的大喝, 打斷元觀蘊的思緒。
元觀蘊轉頭看去。
臉色灰白的張嬤嬤捂著額頭,於不遠處盯著他,從那張開的指縫中可以看出, 她額上的腫包已足有雞蛋大。
“鬨成這樣子,公主滿意了嗎?”
夜色也掩不去對方猙獰的模樣。元觀蘊不悅想到。
不過, 沒有關係。
她的時間門不多了。
不止是她。還包括未來其他被派來公主府的嬤嬤,那些“王嬤嬤”、“陳嬤嬤”、“許嬤嬤”……
“是我在鬨嗎?”夜色裡, 元觀蘊的神情宛如冰封, “分明是嬤嬤在鬨吧。若非嬤嬤說什麼皇後娘娘口諭禁足我, 非要把我關著, 硬生生分隔我與駙馬, 駙馬如何會行事激烈?”
高塔上的尹問綺顯然發現他了。
他眼角的餘光看見, 尹問綺將手中紙條一丟, 不撒了, 人也繞過身前的金山銀山,朝塔外探著身子。
不會掉下來吧?
這個擔心有點沒道理, 但在這時刻, 確實掠過元觀蘊的腦海。
張嬤嬤無比憤恨:“娘娘為了公主儀訓,親下口諭叫公主禁足,公主不思感恩就算了,還鬨出這麼多荒唐事情來, 等我明日面見皇後娘娘, 定要向娘娘稟明一切!”
她如此威脅完畢, 卻見元觀蘊直接轉過了身。
如此乾脆利落,輕描淡寫,就像是自己再也不值得對方窺上一眼。
怎麼可能?
張嬤嬤深感荒謬。
自己是公主的教養嬤嬤,自己的背後, 站著的可是皇後!這麼個深受厭惡毫無寵愛的公主,憑什麼?依仗什麼?驕傲什麼?
“這刁奴說奉母後的命令禁足於我,我卻艱辛慈和的母後不會下這樣的口諭。”這時候,轉身面向垂花門的元觀蘊開口,“敢問周禦史,假傳聖諭,該當何罪?”
隻聽轟隆一聲。
虛虛蓋著垂花門的兩扇木板,被尹府的人豁然打開。
木門之後,一身官袍的周禦史正居垂花門中間門,雙手背後,不怒而威:
“罪該問斬!”
伴著這擲地有聲的四個字,張嬤嬤錯愕之中,竟失手弄破了額上的腫包,刹那間門,血水混雜膿液,塗了她半張面孔,一半是人,一半似鬼。
為什麼周禦史會恰恰好出現在這裡?
很簡單。
公主府的左跨院曾是周禦史的家,白日裡的械鬥又引來過金吾衛,周禦史有很大概率聽說這件事,進而產生好奇,並在下班時間門往這裡一探究竟。
但這隻是推測。
真正讓元觀蘊確定周禦史確實在此的,是一片藏在垂花門木板後的官袍衣角。
此時此刻,此地若有一位官員,除了周禦史,還會是誰?
所以,元觀蘊引誘張嬤嬤說出那句話。
——皇後娘娘口諭禁足公主。
但皇後沒有說過這句話。
不是因為懷櫻曾在他耳旁這樣急急解釋過,而是兩次和皇後的接觸,讓他意識到:
快準狠扣下黑娘的皇後,如果要做,會做得讓人更加憤恨,更加無力。
而非如此小人得誌便猖狂。
事已至此,完全不用元觀蘊再多說多做什麼,周圍萎靡的公主府奴仆,突然間門便似被注入了活力一般,迅捷地衝上來用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的繩子,將張嬤嬤緊緊捆住!
眨眼之間門,這耀武揚威的嬤嬤,便從人上人變成了待宰羊。
她初時還在嘶叫:“你們敢!你們敢!我是皇後娘娘派來的,我是娘娘的臉面,你們敢——娘娘定會為我討回公道,將你們一個個都打死打殘——”
可一轉眼,嘶叫變成了求饒:
“公主,公主我錯了,公主救我,公主饒了我——”
等她被奴仆們拖遠了,晚間門夜梟尖利的鳴叫聲,也算是遠去了。
周禦史冷冷看了被拖走的張嬤嬤兩眼,轉頭問元觀蘊:
“這奴仆還做了什麼悖逆的行為?請公主現在就說,明日我也好一同送呈聖人。”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隻剩一個小小收尾的問題。
他對著站在旁邊張望情況的唐公公,理了一下衣袖。
裡頭不是彆的,正是從唐公公床下搜出來的那本藍色封皮線裝賬本。
於是,唐公公確鑿地在不應該的時間門與地點,於不應該的人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命根子。
他的眼神直了直。
接著,“撲通”一聲。
他兩腿一軟,雙膝落地。
不是衝著元觀蘊的。
是衝著周禦史的。
靜悠悠的夜晚裡,隻聽唐公公的嗚嗚哭聲,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周禦史,您這青天大老爺可算是來了,您不知道,這張嬤嬤在我們公主府中是多麼作威作福,目無尊上,我忝為公主府的總管,算位次,本該是跟她同列,她卻每每打著皇後娘娘的旗號,欺壓於我,魚肉上下……我要把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威福囂張都告知給您……”
周禦史雖然覺得唐公公這麼激動很是奇怪,卻歸結於這乃是張嬤嬤過於喪心病狂造成的結果。所以他點點頭:
“如實說來!”
接下去的事情,元觀蘊不用管了。
明白過來的唐公公,自然會和周禦史說清楚。
他目光一轉,轉到尹問綺身上。
這時候的尹問綺,早已從高塔上下來了。
他正在尹府人的簇擁之下,慢悠悠地走在公主府的花園中;這時候,形勢大白,公主府的人俱都對進來的尹問綺點頭哈腰。
……好像沒什麼用。
尹問綺微抬下巴,眼神略略睥睨的看著左右的人,訓斥道:
“公主府,是公主的府邸,明白嗎?公、主!”
尹問綺感覺到他的注視,轉過頭來,看著他。
兩人四目相對。
元觀蘊想了想,邀請道:“駙馬,一起回主院嗎?”
那張睥睨的臉,一晃成了笑臉。
尹問綺拋下了兩府的奴仆,獨自快步走到元觀蘊身旁,和元觀蘊小聲說話:
“早晨被攔之後,我就知道事情不對……阿娘提醒了我周禦史的府邸,我想這個主意好,於是派人專門等周禦史下朝,說這裡出了事,讓周禦史過來看看……對了,公主彆擔心,地肯定還是公主府的地,隻是當時買的遲了,還沒來得及過戶……”
“總之——”
元觀蘊發現,自己的手被尹問綺牽住了。
他轉頭看去,身旁的人用一種明亮而熱烈的目光看著他。
“我雖然沒太多本事,但公主既然嫁給了我,若是再受人欺負,千萬不要忍氣吞聲,我一定會為公主討回公道的。”
“……”
尹問綺也在試圖保護我,和黑娘一樣。
元觀蘊想。
可又不一樣。
黑娘總是讓他退讓、躲避。
尹問綺不這樣。
元觀蘊輕輕回握下尹問綺的手,又在對方還沒有感覺到之前迅速鬆開。
他覺得自己似乎衝動了點,這大概是不對的。因為尹問綺是為公主做這些。
但他……不是公主?
-
宮禁幽深。
睡到一半的端木皇後突然驚醒了,她睜開雙眼,從窗戶裡吹進的冷風正好將帳幔吹得波浪一樣抖起來。
正如此刻她胸膛裡劇烈跳動的心臟。
怎麼會做起了這場噩夢?
夢見了孝烈宣皇後?
她沉默半晌,坐起來,對外頭說:“將黑娘叫來。”
當黑娘穿戴整齊,於半夜來到皇後寢宮的時候,皇後正穿著一件中衣,坐在桌子前喝水。她沒有繞圈子,直接說:
“我夢見了宣皇後。”
“唔。”
“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宣皇後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黑娘,“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孝烈宣皇後,不是當今聖人的皇後,而是聖人兄長的皇後。
聖人的兄長,是端朝世祖,龍馭賓天之際,兄終弟及,傳位於聖人。
“嗯……”皇後慢慢喝水,“世祖賓天之後,宣皇後於寢殿之內引火自焚,追隨世祖而去。由此諡號孝烈……”
她在這裡停頓了許久,目光突然一轉,轉到黑娘身上。
“當時你在現場。她死得痛苦嗎?”
“……”
“十七年了。這件事情你竟然還不敢說?”皇後恥笑,“不就是聖人燒了他嫂嫂嗎?”
黑娘像遭受了一記虛空的鞭子,整個人都打起了擺子。
“娘娘。”
這時候,殿宇的門輕輕被叩響,是外頭的女官。
“外頭有消息傳來。”
“進來。”皇後喊了人。
於是女官進門,湊到皇後耳旁低語。她的聲音很輕,隻有偶然幾個詞彙飄出來。
“張嬤嬤”……“公主”……
明月奴。
黑娘想,想到了明月奴,她似乎有了些力量,顫抖也開始慢慢平複。
皇後聽罷,想到了自己今晚的這場夢。
夢中,被火焰吞噬的宮殿之中,突然躥出一道人影來。
那是宣皇後宮中的女官,那女官渾身是火,面孔已然化作火臉。
這張火臉便在火焰之中,向她咆哮:
“你會得到報應的,你們夫妻會得到報應的,你也會像皇後娘娘一樣,得到這個下場——!”
可笑。
端木皇後想。
燒死宣皇後的,是聖人,又不是她。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得到什麼報應?
她厭煩無比,對女官說:
“處理了。這世上總是有這麼多不知所謂的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