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公主府是我的,這個人,也是……(1 / 1)

金屋不藏月 楚寒衣青 14069 字 8個月前

跳上天窗,從屋內來到屋外之後,元觀蘊不忙著行動,先朝四周看一看。

他在屋內的時候便辨認清楚了,聲音是從左跨院傳來的,現在朝左跨院看一眼,果然能看見很明顯的兩方人馬對峙。

無疑,想要往主院這裡衝的是尹府的人;攔著他們衝的是公主府的人。

人太多,位置遠,他朝那裡掃了兩眼,很輕易找到尹問綺的身影。

這並不困難。雖然人群挨擠成了一團,尹問綺也是這些人中最顯華貴、可以一眼看見的那個。

駙馬看著沒什麼危險的樣子,元觀蘊便沒有往那裡彙合。

和尹問綺彙合,很簡單,什麼時候都可以。

但現在的,這個由尹問綺創造出來的機會——公主府的所有人,都被尹問綺吸引牽扯,讓他可以在公主府內暢通無阻的機會,卻不是時時都有。

元觀蘊悄無聲息下了屋頂。

自看守主院。人的背後,離開主院。

他準備去唐公公那裡看看。

張嬤嬤,如今已經仗著自己教養嬤嬤的身份,明刀明槍,明火執仗了。

但唐公公呢?

公主府中,有兩座大山。

一座是張嬤嬤,掌管內院,教養公主;一座,自然是唐公公,坐鎮外院,迎來送往。

張嬤嬤肆無忌憚的現在,看著似乎不怎麼主動出現的唐公公,又做了什麼,又準備做什麼?

元觀蘊很好奇這一點。

他決定趁此機會,弄個清楚。

元觀蘊已經來到前院。

前院依然無人看守。

如今的公主府,沒有任何人身份比唐公公更高,因此,最好的兩間房,一間做了唐公公的書房,一間做了唐公公的臥房。

元觀蘊先進書房。

書房沒什麼異樣之處,甚至沒多少使用的痕跡;他又轉身進了臥房,臥房裡,使用的痕跡就多了,桌面上有盆栽、有筆墨,還有一疊猶自冒著熱氣的龍須酥;架子上有古玩、有花瓶;再往床鋪上看——

元觀蘊在檢查唐公公床鋪的時候,覺得有點異樣。

手底下碰觸的床褥,似乎有些凹凸不平。

於是,他將床上被褥直接掀開。

一陣晃眼的金銀之光,刹那迸濺。

元觀蘊再定神看去,隻見床褥之下不是木板,而是一塊連著一塊,碼起來的銀磚。

大面積的銀磚裡頭,間雜著少量的金磚。

金銀二磚上面,又鋪有一層碎碎的銀子銅錢,剛才摸到的凹凸之處,想必便是這些了。

而除了這些銀子財貨之外,最重要的是。

元觀蘊在其中看見了一本藍色封皮的線裝本子。

他將本子拿起來,翻到最新一頁。

那上邊,寫有兩條筆墨方乾的記錄。

“二月三十,日間。

取張嬤嬤信外出找一秀才解答。

秀才還價:題多,三人共答。

一名秀才,一份錢,賺銀一錢。

三名秀才,三份錢,賺銀三錢。

妙乎?大妙。”

元觀蘊:“……”

他算是明白那囉囉嗦嗦,累贅不堪的解答從哪裡來了。

他再往下看。

“二月三十,夜間。

尖木上牆……出門采買……花銀……賺銀……”

毫無疑問,這是一本賬冊。

一本屬於唐公公的,寫滿了唐公公上下其手,左右揩油的賬冊。

他看了昨日的情況,又往前翻了翻,這賬冊記得真細,連某日唐公公在主院的地上撿到了兩枚銀豆子都記在上邊。

不過,他出嫁到現在,究竟也才五天時間。

唐公公再能刮東西,礙於時間,也刮不了太多。

於是,這藍色賬本的前邊,都是其在宮中“雁過悄然拔根毛”的記錄。

元觀蘊收下這份唐公公的孝敬,將唐公公的床鋪恢複原樣。他正準備回去,臨出門時,卻一轉眼卻看見桌上擺著的那碟還熱的龍須酥。

-

更衣室的天窗上,突然傳來一陣窸窣之聲。

無所事事待在這裡的懷櫻連忙抬頭,果然看見公主的影子。

公主又從天窗回來了,正單臂掛在天窗的邊沿,另一隻手沒抓著,那隻手端著碟……點心?

總之,公主僅靠單手,懸空幾息,將手一放,整個人便輕盈落回地面。

“公主……”懷櫻吃吃問,“您不是出去了嗎?為什麼又回來?”

“為什麼不能回來?”元觀蘊奇怪地看了懷櫻一眼。

“如果您要回來……剛才出去乾什麼?又……”

她本想問,又那麼費勁出去乾什麼,卻突然意識到,公主出去也沒費多大的勁。

剛才出去乾什麼?

元觀蘊思考兩秒,將手中的一疊龍須酥,放到桌子上。

“出去給我們拿點吃的來。”

“對了,”他順口問,“左跨院原本是誰的屋子?”

“左跨院?”懷櫻冥思一會,“那個方向……原本應該是周禦史的宅子吧!”

-

主院之外,尹府的人和公主府的人,已經在左跨院裡打過幾回,再對峙幾回了。

接到信報的金吾衛,飛速趕來了解情況。

但情況比他們想象得要複雜。

從宅子規劃上看,這是公主府的一部分;可從地契上看,這個跨院所占的地,又確鑿是尹府的地。

金吾衛除了負責皇帝、皇城的安危之外,也會處理街巷治安事件的——尤其是涉及貴胄子弟的街巷治安事件。

這種雙方都很有背景,責任歸屬又不明確的情況下,金吾衛也不能強行做出什麼事情來。

於是,他們嚴厲地分開了雙方。

先責令公主府的下人,從尹府地契所有的左跨院中離開;又責令尹府的人,不準離開地契所在的左跨院。

他們是覺得自己一碗水端平了,可這調解結果一出來,尹府的奴仆人人歡呼,均覺得這一下午的械鬥對峙,他們取得了豐厚的勝利果實!

——他們在公主府中,有了塊名正言順的根據地!

一家歡喜一家怒。

看著公主府的奴仆,被金吾衛推搡離他們械鬥了一下午的左跨院,堪稱失地十步,張嬤嬤直接氣炸了肺,額頭上的腫包,更大一圈!

“荒謬,荒謬,我們公主府的人,竟在自己府中,被人驅趕而走!

天子腳下,還有天理嗎?還有王法嗎?

這金吾衛,我記住了,等我過兩日進宮見娘娘,必要娘娘為我做主!”

“張嬤嬤!”唐公公擦了一把汗水。

尹府的人來得實在太多了,公主府所有奴仆,無論男女,都被張嬤嬤一同拉來,前往與尹府對抗。

他這個公公,也沒能幸免,被張嬤嬤驅趕上了前線作戰。

現在也是一身塵土,滿臉傷痕。

總之,除了居中調度、身旁還有個婢女陪伴著充場面的張嬤嬤之外,人人上場,人人戰鬥。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大家都累了一天了……”

“不是累了一天,從昨晚就沒睡,累到現在!”人群裡,不知是誰憤憤說了這句話。

特殊時候,特殊情況。

張嬤嬤和唐公公,也隻好當做沒有聽見。

唐公公繼續說:“總之,大家累了這麼久,趕緊做飯,吃了飯,才有力氣繼續啊!”

聽到是吃飯,人群總算沒有說話的了。

張嬤嬤道:“廚子呢?趕緊讓廚子做飯,多多放肉,多多放米。”

她這樣說完,見大家臉上的不忿算是平複了一些,又指著連接左跨院與他們現在位置的垂花拱門,說:

“趕緊把這門堵上!免得他們突然闖進門。”

如此催了兩三聲,才有奴仆,拖著疲乏的身體,胡亂找來兩扇木板,將那拱門給糊弄的掩上了。

這邊,疲憊欲死的眾人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坐著、躺著,正等待著廚房將飯做出來,鼻端卻突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飯菜香氣。

自家的飯做好了嗎?!

他們精神總算一振,從地上坐了起來,紛紛扭頭看向廚房的方向。

自家的飯確實送來了。

很厚實的米飯,滿滿的蔬菜,最上邊還壓著兩片紮實的五花肉。

於是,熬夜的疲憊,對峙的辛苦,都在這時候,跟著手中騰騰氤氳的熱氣而消解……

然後,他們忽然意識到,雖然飯菜就在自己手中了,但並沒有他們鼻端聞到的那種濃烈的香氣啊?那麼香氣是從……

“蹄蹄蹄——蹄膀!”

突然的一聲,驚醒了大家。

他們恍然大悟。

這濃烈的香氣,根本不是自己碗中的食物,而是從隔壁傳來的!

他們不禁朝隔壁看去。

與隔壁相通的垂花門,雖然被木板蓋住了,但那木板蓋得敷衍,依然有好大的空隙能夠看到隔壁。

也不知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

正有兩個尹府的奴仆,坐在那裡大吃大嚼。

其他不說了,光說他們拿在手中的那根比他們手掌還要大的蹄膀——

這時候,尹府的管事,還在吆喝:

“慢慢吃,飯菜從尹府的酒樓裡直接拉過來,想吃多少有多少!”

公主府的奴仆們:“……”

他們剛剛提振的心,再度低落。

凡事總怕對比。

本來很好的飯菜,一對比尹家那比手掌還大的蹄膀,便什麼也不是了。

明明駙馬是公主的駙馬。

駙馬家的奴仆,定然比我們公主家的奴仆低個一等,路上碰見了,仰著頭的是我們,哈著腰的是他們。

合該是我們吃的大蹄膀,怎麼落到了他們的手中去。

卻叫我們白白坐在這裡,忍饑挨餓?

張嬤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心中的恨意更炙一層。

她找唐公公:“不能這樣下去,我們也從酒樓訂食物如何?”

唐公公:“這錢……”

張嬤嬤:“公主府有的是錢!”

唐公公默默看了兩眼張嬤嬤,搖頭道:“嬤嬤啊,就算你想訂,什麼酒樓能這麼快做出你要的東西來?吃飯就這麼點時間,加緊做完了,人家飯也吃飽了,我們飯也吃飽了,吃不下啦!”

張嬤嬤:“那隻能發銀子了。”

唐公公正欲再說話,前方左跨院中,突然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

還有尹府管事,吆喝的聲音:

“好好建,晚上之前建好了,郎君重重有賞!”

這“重重有賞”之下,是齊心協力的:

“是,郎君!”

張嬤嬤:“……”

唐公公:“……”

張嬤嬤的聲音顫抖了:“他、他還想要弄什麼?”

唐公公:那誰知道呢!

-

時間已經過了晚飯的飯點了。

可卻沒有人給公主送飯,甚至連原本守在住院外的奴仆,也不知跑到了哪裡去。

確實沒人看守了,可門窗在之前都被栓緊了,現在從裡頭也出不去——啊,是自己出不去。

公主可以從天窗飛出去。

懷櫻正坐在桌子前,對著面前的一盤龍須酥發呆。

從中午到現在都沒有吃飯……之前還覺得公主跑出去,隻為拿一盤龍須酥很奇怪,現在餓了,卻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

出去拿食物,不是天經地義一種事情嗎?

可正是因為餓了,面前這盤平日裡普普通通的龍須酥,懷櫻不敢吃了。

半晌,她怯生生問:

“公主,您餓了嗎……”

“不餓。我在外頭吃過了。”

“哦。那……那張嬤嬤不會明天也不給我們吃飯吧?她真的敢嗎?”

“有時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元觀蘊,“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那我們明天豈不也吃不上飯?”

懷櫻已經開始焦慮了。

她很餓,但眼前的龍須酥,更加吃不下了。

若是明天也沒有飯,後天也沒有飯……

雖不至於餓死,因為公主是能夠從天窗飛出去的,但每每勞煩公主飛出去找食物吃……懷櫻總覺得自己在想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轉變思維。

若是由我飛出去……

……這未免也太難為奴婢了……

“明天?”元觀蘊,“明天事情應該就結束了。”

“什麼事情?”懷櫻先是迷糊,接著一激靈,“公主說的是駙馬和張嬤嬤的對峙嗎?現在是誰占上風?張嬤嬤根深樹大,駙馬恐怕很難——”

“駙馬。”元觀蘊,“占上風的是駙馬。”

“……啊?”

“如果占上風的是張嬤嬤,院子不會沒人在,我們不會沒人管。”元觀蘊。

公主說得很簡單。

但也許,道理就是這麼的簡單的吧!

懷櫻一下子被說服了。

她敢伸手碰面前這疊龍須酥了。

咬一口,哢嚓哢嚓。

油,面,糖的甜蜜滋味,在口裡綻放開來。

正吃得歡快之時,屋外突然傳來一些響聲,一道左手提著尖木、右手提著刀,鐵塔一樣的身影,被燈火染上門扉。

不等懷櫻產生緊張,那靠上門的身影,已經輕聲喊道:

“公主,我是武陵趙老五,我來救公主了!武陵趙老五來救公主了!武陵——趙老五——”

同時,一陣刷拉刷拉的聲音響起來。

他正在用鋼鐵砍門上鐵索。

外頭的人姿態這麼低,害怕的懷櫻,頓時不怕了。

隻見她拿手帕快速抹了抹嘴角,姿態很高地淡淡嗯了聲:

“知道了,嚷什麼?我替公主記著呢!”

那外頭的人,不止不生氣,身體反而更加伏下去:

“是是,勞煩懷櫻姐姐了。”

說著,趙老五手中鋼刀再用力一劈,刷拉,門上鐵索斷了。

懷櫻已經擦乾淨了自己,兔子一樣跳到元觀蘊身旁,束手恭立,手裡還捧著張濕水的帕子。

這帕子,是準備給正寫字的元觀蘊擦手用。

這樣,進來的趙老五,看見的便是八風不動的公主,與臨危不亂的婢女。

儀態,重要的是儀態!

尊貴,首當的是尊貴!

元觀蘊:“……”

雖然沒什麼必要,他還是擱了筆,拿這帕子,擦擦手,再站起來。

懷櫻適時扶起他的一隻手。

便這樣攙扶著金尊玉貴的公主,不緊不慢,往外走去。

一路上,燈火越發通明,元觀蘊也碰到了更多想要來解救公主的奴仆。

駙馬占上風是毫無疑問的。

但駙馬是怎麼讓怎麼多公主府的奴仆主動反水張嬤嬤,前來救公主?

他很好奇。

黑夜裡,一隻金紅的蝴蝶忽然飛過來。

不止一隻。

是紛紛揚揚的金紅色蝴蝶,在夜色中偏偏騰飛。

哪裡來了這麼多蝴蝶在亂飛?

一隻蝴蝶飛到元觀蘊的眼前,伸手接住。

不是蝴蝶,是一張折起來的紙,展開一看,裡頭寫著——

“誰若救出公主——”

前方的左跨院處,傳來齊齊的呐喊。

“賞——”

“良田百畝!”

“黃金百兩!”

“可脫奴籍!”

“子弟入學!”

元觀蘊走過轉角,沒有了花木的掩映,他終於見到左跨院現在的樣子。

隻見院子的正中心位置,憑空其了一座三層的木質高塔。

塔的最上方,四角都掛著大燈籠,燈籠裡的火焰將塔頂照得燈火通明。

塔中放著案幾,案幾上是小山一樣的金銀。

尹問綺正站在這金銀之後,一揮手,便灑下群群金紅蝴蝶——便是那張四處翩飛,動搖公主府奴仆心神的紙張。

每當他灑下紙張,尹府奴仆就高叫著上面一段話。

元觀蘊明白這些反水的奴仆是怎麼來的了。

他發現周圍的奴仆,無論是原本站在這裡的,還是跑去住院簇擁他過來的,此刻都昂這頭,迷幻地看那在燈火之下,寶光燦爛的金山銀山。

元觀蘊也在看。

他在看金銀之後的尹問綺。

黑色的夜,紅色的焰。

無數飛紙之中,尹問綺一貫笑盈盈的臉上,難得露出生氣來。

他為什麼生氣?

是為了我嗎?

元觀蘊的心突然被撥動一下。

公主府是我的。

這個人,也是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