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黑娘和你說了什麼?告訴我,……(1 / 1)

金屋不藏月 楚寒衣青 9536 字 6個月前

還冒著熱氣的茶,放在元觀蘊的手邊。

這時候,黑娘做了件出乎元觀蘊意料的事情。

她向皇後下拜,向皇後請求:“娘娘,公主回宮,我心中十分歡喜,娘娘可以容我與公主單獨聊聊嗎?”

皇後沒有反對。

這一刻,她臉上的笑容又是端莊嫻雅的:“去吧。這時候你們想必有很多話要說。駙馬也不要在我這裡白坐了,跟著公主一起吧。這宮裡規矩多,你們聊完了便出宮去,宮外自在些。”

本來便覺得“對皇後、坐針氈”的尹問綺一聽,正中下懷,立刻行禮道:“謝娘娘。”

“……謝娘娘。”元觀蘊略微生硬,也起身朝皇後拜一拜後,跟著黑娘一起出了殿門。

出了殿門,往旁邊走一段距離,是一排罩房。黑娘推開其中一扇門,先請元觀蘊進去,她再看向駙馬,卻發現本來還呆在元觀蘊身旁的駙馬,這時候又早早站到了院子的一角,正朝遠處眺望,仿佛正在欣賞宮中的風景。

黑娘於是將門關上,先讓元觀蘊坐下,自己開了抽屜拿傷藥,接著回頭說:

“你出嫁以後,我本來按著梁昭儀的說法,做小院外的灑掃活兒。隻是當日下午,皇後娘娘便招了我,說,身為公主的乳母,做這些不夠體面,問我願不願意來她這裡呆著。給了女官的品級,也給了單獨的房間。”

“明月奴。”黑娘,“不要生氣,事情就隻是這樣子而已。”

黑娘說話的時候,元觀蘊看著房間,視線飛快掃過每個角落。

女官品級是真的嗎?

這間房間真的屬於黑娘嗎?

黑娘在說真話,還是這隻是一通為了讓他安心的假話?

他和黑娘生活了那麼久,熟悉黑娘的許多細節。

比如黑娘會在床頭放一個小槌子,因為她肩背總是酸疼;她的桌子上總有一個蓋著蓋子的茶杯,茶杯裡泡著金銀花和菊花。

這時黑娘又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枚銅印。

女官的銅印。

雖然隻是很小的七品女官……

“我沒有生氣。”元觀蘊平淡說。

黑娘摩挲他手背上依然暴突的青筋:“那你張開手掌。”

元觀蘊張開手掌。

掌心一片光潔。

並沒有黑娘所設想的指甲掐出的流血傷口。

“你放心吧。”他垂眸看著掌心,“我已經長大了,不會再傷害自己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和事能讓我去傷害自己。如果……”

他的聲音漸漸隱去了。

隻是緩緩抬起眼,看向黑娘。

對上那雙隨著時間推移,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亮,越來越利的眸子,黑娘時常不受控製的感覺戰栗。

便如同現在,她就從他的眸子中,讀出了這樣的話。

如果今天,一定要有人流血。

那流血的人,隻會是皇後。

接著,那雙眼睛眨了眨,鋒銳與冰冷從元觀蘊臉上消失了。他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又變回黑娘熟悉的孩子了。

“黑娘,你跟我說了你在宮中的情況,我也跟你說說我在外頭的情況吧!這場婚事,雖然出乎意料,但簡直可以算……心想事成。”

他選擇用這四個字,來表達自己對這場婚姻的高度評價。

他跟黑娘說了寬敞的公主府、說了寢房後的活水浴池、說了整個房間整個倉庫的首飾與衣服,說了那些看不完的書,還說了駙馬。

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事情

隻是沒有說士庸的事情。

他擔心周圍有人在偷聽。

黑娘聽完了,作為一個女人,她到底忍不住問:“衣服首飾,真的有這麼多?”

“嗯。”元觀蘊點頭,“和熙河與靈璧的一樣多。”

“……”黑娘。

“熙河公主與靈璧公主的沒有那麼多。”黑娘不能忍受,必須嚴謹糾正,“你的最多!”

說罷,她又想了想。

“你母親的也很多,不過,沒有你的衣帽間,也沒有那麼大的鏡子。這主意,想想便極美,之前怎麼沒人想到呢?”

很偶爾的時候,黑娘也會和他說說母親的事情。

黑娘是母親從南楚帶來的貼身侍婢,母親病逝的那個月,他的記憶裡,宮殿一片混亂,好多人翻著母親的櫃子,搶著母親的東西匆匆走了,隻有黑娘留下來,將他抱在懷中。

他過去很少思考,黑娘既是南楚人,會不會也想回到南楚?她會不會也覺得,“故國煙雨,廿載一夢”?

“公主。”黑娘的聲音,喚醒了微微走神的元觀蘊。

元觀蘊看向黑娘,見對方說:“我想和駙馬說說話。”

“當然可以,我去叫駙馬……”

“是單獨說說話。”黑娘再一次清楚地說明自己的想法。

“……”

元觀蘊有點想拒絕,但實在沒有理由拒絕。

他剛剛懷疑黑娘是否用“假的好生活”來欺騙自己,現在,黑娘懷疑他用“假的好故事”來欺騙她,進而想要確認一下,也可以理解。

所以他出去了,尹問綺進來了。

走出門的那幾步,元觀蘊頻頻回頭,想用眼神和動作,叫黑娘讓自己留下來。

但黑娘依然朝他揮揮手,示意他再走遠一點,不要隨便偷聽,而後冷酷的將門一拍——關上了。

接著,黑娘轉向尹問綺。

“駙馬。”黑娘先向尹問綺行禮。

“嬤嬤客氣了。”尹問綺不敢托大,連忙將人扶起來。

進來的短短時間,尹問綺已經看明白情勢了。

皇後雖然貴為公主的嫡母,但公主和嫡母實在看不出什麼感情,雙方都在維持一些面子情;這個乳母,雖乍看隻是一介奴婢,但從小辛苦撫育公主,乳母關懷公主,公主敬重乳母。

所以,他對乳母,定然不能隨便失禮!

“我有一個疑惑,不知道駙馬願不願意替我解惑。”黑娘道。

“不知是什麼事情?如果我知道,一定告訴,如果我不知道,也定然托人打聽明白。”

“駙馬的長相,為何和畫像中的,截然不同?”黑娘直接問。

“……”尹問綺。

“這,這件事情……”尹問綺冷靜地磕巴兩聲,“說來複雜……”

也沒有那麼複雜。

“說來漫長……”

也沒有那麼漫長。

“其實是這樣子的。”

情況如果和公主如實坦白,有點尷尬;但如果和公主的長輩如實坦白,好像沒有那麼尷尬,所以尹問綺一呼一吸之後,說明白了:

“公主英姿颯爽,我覺得隻送我的畫像上去,公主可能會不歡喜,於是就搜羅了古往今來100多幅文武雙全的少年英豪的畫像,讓畫師取其神韻,融彙在我的身上……”

他將自己的總體思路與總體操作,和盤托出。

並祈禱著黑娘不要再問下去。

要不然,他目前看著還安全的假文假武,豈不也要跟著瞞不住了——

這假文與假武,他還是可以努力努力。

爭取讓它們變成真文與真武的……吧?

黑娘聽了,半晌無語。

但她相信了元觀蘊剛剛對她說的種種。

她再看著尹問綺,覺得對方雖然不英武,但勝在氣度雅正,容貌玉貴,確實是一對金童玉女,佳兒佳婦……

黑娘眼中,明月奴雖為保命,總是穿著女裝,卻是沒有半點女氣的。

她甚至時時恐懼那潛藏在明月奴外表下的暴烈性情。

毫無疑問,明月奴是金童,駙馬便是玉女;明月奴是佳兒,駙馬自當佳婦。

她看著看著,駙馬的腦袋上,似乎還真閃爍出了:

“玉女”

“佳婦”……

並不算很久,當皇後在殿中翻完了薄薄的《女則》之後,黑娘重新回到殿中。

“人都走了?”

“公主與駙馬都出宮了。”

“我替公主挑的這夫婿,還看得過眼吧?”

“娘娘,夫婿不是您挑的,是梁昭儀挑的。”黑娘糾正道。

皇後笑了一聲:“不錯,忘了。是那見錢眼開的梁昭儀挑的。這也是有好處的。這尹家,為了個不受寵的公主,能花錢能敲開梁昭儀那扇‘有理無錢莫進來’的門,便虧待不了卻月。”

她對黑娘招招手。

“你棋力不錯,現下沒事,過來和我手談一局好了。”

於是黑娘坐到皇後對面。

黑娘坐下了,皇後卻不著急分棋子。

她端詳著黑娘的臉。

“你老了,老得真快。”

“人總是會老的,娘娘,這是時間的威能。”黑娘道,“我老了,明月奴卻長大了。”

“一轉眼,頻伽羅也走了十年了。你想她嗎?”皇後問。

“死亡並不是一件壞事。”黑娘說。

“確實,她死了,明月奴活了。”皇後說。

“不是這樣。”但黑娘搖搖頭,“隻有當頻伽羅徹底睡去,她才能找回故國,找回親人。”

“明月奴不是她的親人嗎?”皇後揶揄道。

黑娘沉默不語。

“好吧。”皇後轉了話題,“你說的對,人確實總會老。但人也會返老還童。當你大權在握之時,你就又有了無邊美貌,無上青春。可惜,很多人都不懂得這麼個簡單的道理。”

“權力,誰不想要權力呢?”黑娘說。

“明月奴也想要嗎?”

“……”

“明月奴像他。”皇後說,“你應該能夠感覺到吧。有時候你看明月奴的眼神,有點瑟縮。明月奴雖有一半南楚皇室血脈,卻沒有南楚皇帝那畏畏縮縮、隻知沉迷歌舞酒色的仁弱。她像她暴烈勇武的父親。”

“還好,她是個不惹人注意的女孩子。她才能活下來,長到大。”

“現在她嫁的也不惹人注意,總歸能過幾年安穩日子。等到幾年後,你便能看見她的孩子了。”

說到這裡,皇後嘴角的笑容,變得富有深意了:

“那還遠。黑娘,很快你就能看見一個新的生命了。”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

“一個從出生,就握有無上權力的生命。”

“……公主,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從宮中出來的馬車上,尹問綺不禁問元觀蘊。好像自他和黑娘單獨聊天之後,元觀蘊的眼神,就沒有從他臉上挪開。

原來和黑娘聊天,還有這種意料之外的好處?

元觀蘊心裡微微有點怪怪的。

他一直和黑娘相依為命,也一度認為自己和黑娘是最密切的關係。

但是現在,這種關係好像被外力衝破了。

尹問綺加入進來……

“黑娘和你說了什麼?”元觀蘊問,“告訴我,不要漏掉一個字。”

元觀蘊認為自己的口氣是很強硬的。

而尹問綺卻覺得,這是公主難得的嬌氣時候。

他又看見了公主新的一面!

他立刻忘記了自己和黑娘說實話時覺出的微微尷尬,開始繪聲繪色描述起來:

“當黑娘把我叫進去的時候,黑娘的神色是嚴肅的,接著她向我行了一禮,我知道,黑娘是公主的乳母,我不能對黑娘失禮,於是我立刻扶起黑娘。我看出了黑娘的有心事,我詢問黑娘,是不是有什麼難以解決的事情,儘可以跟我說,公主像她的女兒,我自然也像她的女婿——”

元觀蘊聽著聽著,專注的眼神,微微凝滯。

駙馬確實一個字不會漏。

他還會加上很多字。

甚至會再配上一些肢體動作,當場表演起來。

駙馬郎朗的聲音中,馬車又一次駛入公主府。

隨同公主一起進了宮,又特特緊趕慢趕,先趕來等候公主馬車的唐公公保持著同樣微笑,站在同樣的位置。

心中,也掠過同樣的話:

又來了,又來了。

駙馬又坐著馬車就進來了。

連車簾都沒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