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朝回門。(1 / 1)

金屋不藏月 楚寒衣青 12778 字 8個月前

元觀蘊的眼神,猛然銳利。

士庸主動說:“公主不用太過緊張。公主的身世也不是什麼秘密,宮廷中的大家知道,外頭的大家也知道,究竟南楚滅國,也不過二十載。”

是的,一個公開的秘密。

大家不說,隻是覺得說了不好,會惹得聖人不悅。

元觀蘊的嘴唇抿直了,他尖銳問:“你見過吉祥天女,你是南楚人?”

士庸卻道:“隻是見過了吉祥天女像,怎麼便能推測出是南楚人?當年我飄零流落於南楚故地,天降暴雨,幸虧於山中覓得一方廟宇,廟祝好心,收留我進去躲雨,隻是房舍已滿,我便隻能留在大殿之上,望著殿中供奉的神佛,那神佛,便是吉祥天女。”

他說到這裡,不禁道:

“我不是南楚人,公主卻身懷南楚的皇室血脈啊!飄零至此,公主這些年,過得可好?”

“沒有南楚。”元觀蘊冷冷道。

士庸聽得一怔。

原本肩背便有些佝僂的他,一下子,似乎腰彎得更下,肩叩得更深,但他露出了笑容:

“是的,沒有南楚了。故國煙雨,廿載一夢。打擾公主了,若公主再有疑難,不妨來問問我,我雖庸碌,也多走了點地方,多見了點世情。”

“隻有楚。”

要走的他,聽見背後的聲音再響起來。

“南楚,本就是滅了它的端朝叫出來的。”

他猛然回頭,看見窗框之內,卻月公主清淩淩一雙眼睛,在夜裡寒芒四射。

按著習俗,公主新婚第一日,是必須在舅姑家過的,等到了第二日一上午,便可以拜彆舅姑,回公主府了。

天色亮得還不分明,張嬤嬤已經等在了尹問綺小院的臥房之外,打算待公主起床,便將這規矩小聲告訴公主。

此刻,沒有彆的侍婢在,公主的貼身侍女懷櫻也不見蹤影,細細聽一聽房間內,同樣半點聲息也無。

一時之間,便仿佛隻有她一個人獨立在蕭蕭風樹之下。

張嬤嬤眉頭擰了擰。

怎麼這麼懶?

如此,等了又等,直等到站得有點腰酸腿軟,太陽也正式爬上了天空,張嬤嬤還是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日上三竿……!

她算定裡頭那對新人無論昨夜如何,現在都該起身了。

於是大著膽子,往前敲敲門。

“公主、駙馬,該起床了。”

裡頭無人回應。

她又放重力道,加大聲音:“公主、駙馬——”

簌簌一下動靜。

但不是房子裡頭的,是房子外頭的。

這院子占地雖不大,造得卻精巧,移步換景的,常常轉了個彎,就看不見後邊什麼樣兒,此刻站在臥房之外也是,便如同置身竹木包裹的山林之中,清幽有加,沒有喧鬨。

也有弊端。

不熟悉這裡的人,冷不丁見到一個人從竹木中冒出來,當場要嚇一大跳。

張嬤嬤現在便被嚇了一跳。

豈知這不過是個開頭!因為出現在這裡的人不是彆人,正是懷櫻。

隻見懷櫻疑惑道:“嬤嬤在這裡乾什麼?”

張嬤嬤板著臉:“我倒想問你,你去哪裡了?公主這麼晚都不起來,身體如何吃得消?你也不催催?”

她在‘身體’二字上稍稍加重,但懷櫻顯然不明所以,隻答道:

“可是,昨日公主和駙馬,根本沒有在臥房休息啊!”

張嬤嬤:“?”

張嬤嬤:“?!”

昨日尹問綺已在書房布置好了兩床被褥,看完的書的元觀蘊,自然便在書房歇下了。

等到一覺好睡的尹問綺似有所感,張開眼睛,便朦朦朧朧見到屋子裡又點燃了一隻蠟燭,公主在天色還沒大亮的時間裡,繼續點燈讀書。

他將臉一轉,在枕頭上擦一擦,擦去點睡意,心中實在佩服的緊:

公主……真的好有精力啊!

再偷眼看著那擺在桌案上的書,粗略算算……十五本。

抵得上我一年的讀書量了。

他微微吸氣,忽然之間,徹底清醒。

不行,我也得趕緊起床。

昨日說好的要給公主府重新布置個書房,可不能食言而肥,叫公主失望!

於是,本該早早拜彆舅姑回公主府的這一日,元觀蘊忙著看書,尹問綺忙著收集書籍,各有各的事情,幾乎一轉眼,太陽已經從自東向西,日近黃昏了。

這一次,張嬤嬤出現在書房前:

“公主,該回公主府了。”

正好這時候,尹問綺也徹底用錢弄好了所有書籍,於是也走過來,笑吟吟道:

“公主,好啦,所有的書我都找到了,現在可以去公主府,將書房重新布置一番了。”

既然一切都已準備好,元觀蘊也不強求在尹府將手頭這本書看完。

他合上書,將自己拿出來的書,又一一原樣擺放回書架,最後,和來時一樣,跟著駙馬同乘上馬車,往公主府去。

公主府的門臉占據了整個巷子,馬車一往巷中拐,守門的便知道,自家主人回來了。

於是,大門忙忙開啟,門檻忙忙撤掉,留守在公主府的唐公公,也迅速到了大門處,等待著公主的回府。

公主的馬車駛入大門,沒掀車簾。

唐公公保持甜蜜的微笑。

駙馬跟公主一起坐著這馬車進去,同樣沒掀車簾。

唐公公保持甜蜜的微笑,心中輕哼。

一輛輛馬車跟在公主的馬車之後,也想長驅直入駛進去。

唐公公甜蜜的微笑變成了假笑,他心中冷哼,叫人攔下這些馬車,指著天色問:

“都什麼時候了,進去乾什麼?裡頭裝的是什麼?”

那馬車夫拉停馬車,掀起車簾。

唐公公往裡一瞧:好家夥,塞滿了整輛車的書!

還不止這輛呢,後面一二三四五——十六七八輛馬車,裝的也全是書。

這時候,寸金從後邊走上來,對唐公公說:“公公,這都是今天要整理的書籍。”

唐公公懷疑自己的耳朵:“今天?”

他看一眼天色,星鬥上天,今天,該睡覺了!

寸金理所當然:“是啊,公主明天要看書的。”

這是駙馬對他的吩咐,他也原樣轉達給公主的下人。

唐公公再次露出微笑。

假笑。

“公主明天要三朝回門——回宮去。”

寸金奇怪地看唐公公一眼:“回宮了,難道就不回公主府?明天不看,後天就不看書了?今天的事情沒有必要拖到後天做。”

他一錘定音,招呼大家:

“快快快,把書趕緊弄到書房去,重新擺起來,還得趕在宵禁前回尹府!公公,您也快點叫人來,不然,咱們就隻能待在公主府和你們擠了……不過公主府院子大,好房間還是有很多的,不怕擠。”

他說罷,覺得自己幽默,便哈哈一笑。

唐公公也嗬嗬一笑。

嗬~嗬~

還想住在公主府,你小子~想得美~

想罷,心中重重一哼,嘴上卻吆喝道:

“小子們,搬書嘍——”

唐公公這裡的辛苦勤懇姑且不說,另一頭,馬車直接駛到主院之前,元觀蘊和尹問綺一同下了馬車,往新房走去。

張嬤嬤與懷櫻跟在身後。

懷櫻本來是站得更貼近元觀蘊一點,但幾步之後,張嬤嬤已經趕上她了。

等兩位主人要進臥房之際,張嬤嬤更是疾聲道:

“公主,明日便要回宮了!”

元觀蘊回頭看了張嬤嬤一眼:“嗯。”

張嬤嬤:“公主宜早早休息,駙馬可以明日再來接公主。”

尹問綺:“?”

尹問綺提出另一種可能性:“我可以晚上和公主一起休息,明日一起入宮。”

張嬤嬤:“這——”

然而元觀蘊已經不耐煩了,直接抬手,將門板拍上。

“啪!”

好大一個閉門羹。

張嬤嬤的臉,由白變紅,紅到發紫。

站在旁邊,目睹了一切的懷櫻,微微吸上一口氣。

關了門,兩人都沒有在意門外的仆役。

尹問綺自覺地把床上的一床被子,抱到一旁的小榻上。

這張小榻,他在給公主做新房的時候,已經嘗試的睡過了,還根據自己的習慣換了好幾張,如今這張,便是他睡著覺得挺舒服的。

他把被子在自己的小榻上鋪好,一回頭,就見公主若有所思地坐在桌子旁。

“公主?”他疑惑道。

元觀蘊抬頭:“明天就要進宮了。”

“嗯!”

元觀蘊不耐煩聽張嬤嬤關於進宮的聒噪,卻不代表他不重視明日。

這或許是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唯一的進宮機會。

也是唯一的見黑娘的機會。

他希望見面的第一眼,便能讓黑娘安心,讓黑娘明白,出了宮的他,過得很好。

現在確實很好。

宮中時候,想要看本書也難;出了宮,卻想要多少書,就有多少書。

還見到了個南楚遺民。

很明顯,今日儘心替他解答書籍的士庸,便是個典型的心向南楚的遺民。

這個遺民,頗有見識,雖口口聲聲自己不是南楚人,卻在他第一天到尹家的時候,連多觀察兩回都等不及,立刻便要和他相認了;又在他將“南楚”的“南”去掉後,連情緒都有些控製不住。

依然意外的簡單。

贏得他們的好感,一點都不難。

這樣,想要獲得其的幫助,也不會太難。

具體要獲得什麼樣的幫助?目前元觀蘊隻能想到把士庸從尹府挖到公主府,先教他讀書,給他解答問題。

更多的,他暫時沒有想過。

但他還是確定,公主府、尹府雖好,不是久留之地,自己未來還是要帶著黑娘走的。

隻靠自己走,到時恐怕依然是狼狽的。

靠尹家走,更不可能。

或許,應該發展一些和他立場一致的人,到時幫助他……

比如,南楚遺民。

紛紛的念頭,在腦海中閃過。

元觀蘊沒有忘記同處一室的尹問綺。

他道:“駙馬……知道怎麼打扮,能讓人感覺你過得很好嗎?”

咦!

尹問綺雙眼突地一亮。

這道題,我會啊!

我不止會,我還很想答。

他立刻把公主拉回衣帽間,再一次將衣帽間的所有櫃子都打開。

因為這次是晚上,所以天窗沒有開,但點起了燈。

燈火竟也藏在天花板處,抬頭望去,便似天上的星焰,潛入室內。

隻元觀蘊抬頭的一會功夫,尹問綺已經刷刷刷將明日整套行頭,都挑好了。

公主回宮,有品級禮服。

但是首飾鞋子,自己準備,重要的功夫,便下在這上邊。

尹問綺給元觀蘊挑了雙綴東珠的鞋子,和一雙綴紅寶的鞋子。

他詢問元觀蘊:“公主明日回宮,還是要戴這個頸飾嗎?若是上下和諧,用紅寶的鞋子比較好,但是時下好珍珠少,公主穿著珍珠鞋,大家自然就知道公主過得好了。”

元觀蘊自然要戴母親留下的頸飾。

他不在意和諧,隻在意貴重,毫不猶豫選擇了珍珠鞋。

於是尹問綺又從首飾中,精心挑出一根鳳凰主簪。

這根鳳凰主簪,鳳翅上有拉絲工藝,風一吹,金絲簌簌,好像鳳凰羽毛在迎風顫動。鳳口處,更垂銜一枚碩大的、渾圓無暇的黑色珍珠。

握著鳳簪輕輕一轉,黑珍珠便轉出濃翠欲滴的孔雀綠來,隻此一看,便隻此珍珠絕對為稀世珍寶。

元觀蘊對尹問綺挑的東西都很滿意。

他隻做了一點補充,他又挑出三五根珍珠簪子,一同放在這兩樣東西旁,說:“行了,就這些。”

之前還沉浸在珍珠美麗中的尹問綺,看著面前過量的珍珠簪子,突然之間,開始擔憂。

他想起了自家妹妹。

尹梵蘿也是,但凡出行,恨不得套上十件以上的首飾在身上。

而每次看見尹梵蘿那金光閃閃的模樣,他就感覺眼睛有點疼,偏偏每次和妹妹說,妹妹完全不睬他,隻是“哼——”。

公主……公主不會和妹妹見了一次之後,審美也被妹妹帶偏了嗎?

等他們從更衣室裡出來,洗漱間,尹問綺在擔心這個;上了榻,尹問綺在擔心這個;睡夢間,尹問綺還在擔心這個。

夜深人靜。

本該熟睡的元觀蘊,悄悄起身。

他借著月光看一眼尹問綺,確定對方睡著之後,重新進入更衣室內。

他把一樣東西,放在簪子旁邊。

不是彆的,正是他從宮中帶出來的磨刀石。

他將這些簪子,挨個放在磨刀石上,摸著黑,逐一磨,一直磨刀那簪子的尖端,哪怕在黑暗中,也因鋒銳而閃爍出冰寒的光芒後,才滿意的收回磨刀石,又回到床上。

這次,他安心睡了。

同樣的夜深人靜。

公主府書房之內,好不容易,終於弄完了書房的唐公公,搖搖晃晃,坐倒在地上。

他口乾舌燥,頭暈目眩,遣人說:“去,去,看看張嬤嬤在乾什麼。”

那人跑出去,好一會後,才跑回來,對公公說:“張嬤嬤嚷著頭疼,早早睡了。”

唐公公一聽,便知道昨日這趟去尹府之旅,張嬤嬤也沒得到好,估計也是被折騰的不輕,便如現在的他一樣。

想到現在的自己,又想到沒掀車簾的駙馬,又想到理所當然的寸金,又想到這一整間房不能錯亂順序的書。

這一次,他不再憋著心裡的冷哼。

重重一哼——

沒哼出來。

累得連哼都哼不出來了。

隻是一聲老黃牛筋疲力竭的噗氣。

翌日,一切準備停當。

元觀蘊與尹問綺在太極宮中見到了皇後。

宮廷冰冷的紅牆金瓦,依然冰冷;太極宮中的成設,如同上次;皇後似乎也沒有什麼改變,一眼看去,並不多麼奢侈,隻穿著一件舒適的家常衣物。

她臉上的微笑,也還是那麼的端莊文雅。

元觀蘊與尹問綺規規矩矩地向皇後行禮問好。

等他們落座,皇後照例問他一些“過得好不好”、“習不習慣”之類不痛不癢的問題。

“都好、都習慣。”元觀蘊這樣回答著。

聖人沒有出現,他不意外;皇後沒有發現尹問綺的容貌和畫像上的不一樣,他也不意外,可能尹問綺的畫像送上來,帝後根本沒有打開過目過吧。

所以現在才如此自然的交流著。

一種可笑的怪誕。

他的心思已經像小鳥一樣,從這尊貴的宮殿飛出去了。

飛過太極宮、飛到掖庭,落到自己曾經的小院那株梧桐樹上,在樹葉的間隙裡,尋找黑娘那梳洗的身影。

“那就好,聽聞你過得好,母親就開心了。”皇後這樣說,“黑娘,給公主與駙馬奉茶。”

元觀蘊一愣,他腦海中的小院、梧桐、黑娘,迅速消散。

他看向進門處,看見他記憶中的,熟悉的影子出現了。

黑娘。

黑娘在皇後的宮中?!

他定定坐在位置上,皇後臉上的笑容,在他眼中,再次變得玩味、戲謔。

他猛地握緊放於膝上的雙手,手背青筋暴突。

為什麼?

他拜托梁昭儀將黑娘安排在小院周圍灑掃花木,黑娘為什麼會在皇後宮中?

憑什麼?

皇後憑什麼留下黑娘,又把黑娘扣在自己的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