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渡並不知曉自己的戀愛腦已經得到了白帝化身的“認可”。

程寶舟阻攔了他想要獻出記憶的做法,她轉而看向蓮台之中盤坐的聖者化身，露出微笑：“容我請教一句,雖是境界低微，但我知曉世間化身有許多種，有的乃是靈力所化，有的則以材料製成，而有的卻是主人割其血肉，自然而然,為了維持化身運轉也從而延伸出了諸多法門，靈氣、魂魄、意識……不知閣下是哪種呢？”

［以你的境界能知曉這麼多已是少見，然而世間沒有平白無故的饋贈，我的存在亦來自一種法門,同樣可以視為傳承,你可以用記憶來交換。］

顯然這位看著脾氣好好的白帝化身在利益上絕不退讓半分，而這也是化身終究無法成為人的本質規則。

即便擁有了主人的血肉，即便主人願意投入分魂，然而化身自誕生之初就需要遵守主人立下的規則,它們畢竟是作為工具而存在的。

因此大多數的化身存在之初就被刻上了無法說謊的契印,而這也是雲懿會如此信任白帝化身的真正緣故，相比起對此一知半解的陽起元，她清楚很多高境界修士才知曉的隱秘知識。

合體境的師尊並非說說，有一個大佬師父自身的見識也會遠超常人。

程寶舟似笑非笑看著白帝化身,敏銳發現對方話語中的漏洞：“即便是這種法門也可以交換……那麼,倘若我沒有猜錯,隻要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這秘境中的一切都是可以交換的，並不局限於在胎蓮卵中抽到什麼,對嗎？”

她早就開始懷疑了，理論上來說胎蓮卵這玩意兒就跟抽盲盒一樣，怎麼可能雲懿和陽起元剛好都抽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呢？傳說中的黃帝蓬獅是史上極為出眾的體修大能，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她的出現才讓體修從過去的一類法門正式成為獨立的道統，雖說除此之外她還有彆的擅長領域，但能夠獲取黃帝蓬獅的傳承幾乎可以說是天下所有體修的終極夢想。

這世間固然有氣運之說，可倒也沒有靈通到這種份上，否則天下人還修什麼道成什麼仙？全都去琢磨那摸不著看不見的運氣吧。

白帝化身微笑不變，卻是如實回答了程寶舟的問題：

［倘若你知曉胎蓮卵中存有何物，隻要付出足夠的代價，自然可以進行選擇。］

“話雖如此，但你並沒有告知我們此地有多少秘藏的義務，除非我願意付出代價與你交換……真是斤斤計較啊，傳說中的白帝化身竟然像個滿身銅臭的商人。”程寶舟大笑起來，也就是這一瞬她肯定了心中的猜測，用以製造這尊化身的，絕非白帝貞空的分魂。

即便存放的隻是一縷分魂，白帝的化身也不該如此機械，而為什麼會選取記憶作為交換，相比起化身特地展現出的、看似眾身平等的一面，仿佛他骨子裡就是個樂子人，程寶舟更情願相信另一種可能。

白帝化身默認了她的說法。

於是程寶舟又道：“既然如此，那麼現在我要與你交易，我要換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方

才那兩位修士留下的記憶。”

［……你要用自己的記憶，去交換被彆人割舍掉的過去嗎？］

似乎是訝然，直到此刻白帝化身終於有了情緒浮動。

旁邊的葉渡也十分驚異，可最終他選擇相信程寶舟，阿舟這麼說一定有她的道理，他隻要默默支持就夠了。

“不，恰恰相反，我認為人的記憶是人活在這世上堪為根本的存在，人之所以能成現在的模樣，做出相同的選擇，便是無數記憶的組成、影響，也正是因為如此，閣下才能通過留下的那些記憶創造出這樣的生命體態。”

“所以——”

“我願意承載著這些生靈的記憶與情感，帶他們離開這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長久的沉默。

白帝化身一直闔上的妙目緩緩睜開，接著他居高臨下注視著程寶舟，這一刻她終於知曉為什麼在留下的典故中白帝總是閉著雙眼，慈悲而笑。

並不是什麼眯眯眼或者睜不開的設定，而是因為他的眼睛異於常人，或者說妖態畢露，神獸，終究也隻是一種更為高級的妖罷了。

漆黑色的眼白部分，擠滿了無數彩色半透明圓球的虹膜，恍惚之間仿佛一雙眼裡又有無數顆小眼球，更為驚悚的是此時他露出笑容——不是含蓄的抿嘴笑，是露出了牙齒的笑容。

他的牙齒，是圓潤如珍珠，一粒一粒的半透明。

他的舌頭，是肥而厚的人舌，卻流淌著彩色光澤的涎水。

程寶舟又一次痛恨修士的視力為何如此驚人，那些該看不該看的東西，她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更加恐怖的是，她很快便聯想到了既然化身如此模樣，而記載中的白帝貞空從不睜眼也不開口……恐怕曆史上他真是這般長相，且寧願閉眼閉嘴也不願意用靈力偽裝。

那麼，他裹得密密實實的法袍之下，恐怕也並非常人的身體吧？

聖人變成了邪魔，他閉眼時端莊聖潔，睜眼時妖異詭怪，在白帝逝去的無數載後，於後人面前顯露自己的真面孔。

葉渡懷疑，白帝化身是不是準備殺人滅口？

“吾乃白帝化身，然自我誕生之初便於此地鎮守，從未離去，億萬年間我遇見無數生靈，與他們做成一樁又一樁的交易，有人離去後再未歸來，也有人在很多年後費儘心思回到了這裡，付出他們的全部，繼續與我交易。”

這一次白帝化身的聲音切實從他的身體中發出，然而尾音卻自帶震顫之感，讓聽者不自覺頭皮發麻，仿佛身體也隨之被穿透。

“在最初，吾僅以記憶作為交換，後一千萬年，吾不忍生之疾苦，給予了來者兩個選擇，可惜人來人往，卻從未有人選擇承載此地生靈的記憶與情感。”

“人類，你可知此地生靈即便身隕記憶也會回歸原初，隨後再與其他記憶融合，以此為轉生，然而死於你手的那些生靈卻連轉生的機會都沒有，不再回到蓮池，吾知曉你必然擁有底氣才敢以此與我交易，那麼——”

“不妨來看看你這小

小的身體，能承載多少人的記憶與情感，你是否真的可以容納這些被他人所遺棄、丟下、割舍的無用過去。”

語畢，原本分散於池中的朵朵蓮花竟然彙聚而來，承載的光卵猶如鵝卵石一般粒粒堆砌，組成了一條直通蓮台中央白帝化身的光道。

連葉渡也被光幕隔開，程寶舟能看見他張嘴在說什麼，然而她聽不見，此時此刻她的周邊靜謐無聲，隻餘下蓮台中央的白帝化身正神色淡淡注視著她。

她的背後，沒有退路。

好像玩大了。

話說回來，白帝化身好像不是在笑，程寶舟發現對方隻是天生唇角上勾，看著便像是在笑，可實際上大多時候他隻是面無表情。

“阿舟！”

葉渡意識到程寶舟聽不見他的呼喚，頓時更加緊張，這條光道看似不長，卻也有至少百米之距，而因為光亮面龐也變得模糊的程寶舟似乎隻是微微一愣，便向前走去。

踏上光道的那一刻，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那張向來友愛可親，總是笑眯眯的娃娃臉，隻餘下了空洞。

這樣的空洞大概持續了一分多鐘，她恢複了清醒，接著神色平靜又往前踏了一步。

隨即又是頓住。

她的每一次停頓葉渡都會無意識屏住呼吸，心懷擔憂，他的嘴角已然繃直，沉重不已。

很多時候他都不明白她在想什麼，其實在很多人看來她已經過上了優渥的生活，走在了越來越多人的前面，可她卻不知為何總要冒險，從不滿足，仿佛她帶著某種使命要去完成，又好似她已然洞察了未來。

少女的身體出現了某種變化。

她的皮膚上開始蔓延一道道金色的眼紋，伴隨著她越來越沉重的腳步，在越來越久的停頓中，最終印滿了她外人可見的每一處肌膚。

而她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冷酷，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恍惚間葉渡竟然覺得她的表情與蓮台中央的白帝化身是如此相似，相似到讓他害怕與恐懼。

人類的一生，到底還是太短了。

仿佛隻是一眨眼，時間便如流沙般逝去，消失不見，幾十年就過去了。

所以有的人，想要成仙、成神，想要超脫於輪回與壽命的局限。

因此，才有了他們的存在啊。

白帝化身注視著程寶舟前行的身影，自他出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好奇的情緒，他想看看到了最後她會變成什麼模樣。

或許她也會化作這池中的一朵蓮花，從此長伴在他的身側。

不知過去了多久，就連葉渡也隻能忍下焦慮盤膝而坐，開始通過一遍遍修煉消磨著難熬的時間。

池中的程寶舟仍然在以緩慢的速度前行，可誰都能看出她走的越來越慢，似乎每一步都用儘了所有的氣力，而她的神情也逐漸染上了深深的麻木與疲憊。

她走了一半，卻像是快被玩壞了。

直到她跌倒在了光道上，撐著地精疲力竭喘息，白帝化身卻看見她沒有固執於要站著走，開始爬著向前，然而又過了一段時間，她爬都爬不動了，眼中似乎也不再清醒。

雖然很努力撐起自己的身體，然而她的模樣，卻像極了那些記載史實的壁畫上正在向白帝匍匐的人們。

白帝化身，在這一刻突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簡直可以稱為——

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