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隨著年齡的增長,做人也沒辦法像過去那樣純粹。

正如這場與高狄的比鬥，程寶舟也沒辦法真的與對方痛痛快快打一場，她的輸贏關乎著計劃的實施。

或者說取決於讚青究竟想讓她輸,還是想讓她贏？

方為亮思考許久後,建議程寶舟輸掉比鬥。

屠龍者終將為龍，曾經的讚青是守護燕岐的英雄，他少年參軍，保家衛國,於前線與侵犯同胞的敵軍殊死作戰,雖然是名門出身卻不像其他世家子那樣輕視平民，而是體己百姓，多次親自出手捉拿禍害蒼生的魔道賊子，頂著得罪其他世族的風險去聲張正義，將各路狗官繩之以法。

可以說此子集齊了無數光偉正的閃光點,再加上容顏驚豔世人，天資更是堪稱妖孽，在其聲望最為鼎盛的時期甚至有人稱其是真神轉世，仙人降臨。

這是一個完美到幾l乎沒有任何缺點的男人，符合大眾對於英雄的所有期待,然而在他大勝歸來的那一天,整座玉京城的百姓都在為他歡呼，他大可驕奢自得、輕視國君,可最終讚青還是一如從前，在回來的第一時間前去覲見了君主。

他甚至嚴格遵照禮儀，在禮官的引導下褪去沉重的盔甲，清洗沐浴，穿上熏了香的禮製錦袍,跟隨侍官走進了殿內深處。

那一天，他沒有見到君主，而是陷入了伴隨自己一生的噩夢。

……

而一個長久陷於噩夢中的人，會被逼瘋的。

讚青睜開了眼，他的呼吸過於急促，許久後才平複心情，緩緩起身。

他並不情願入睡，清醒時他尚可控製自己不去想那些讓他痛苦的事兒，但當他陷入睡夢，一切變得不可控，就像被柳素晴操縱下的他。

想起這個名字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了難以抑製的反胃，以及滋生的殺意。

可惜睡眠對於他來說是必不可少的，為了培養一具足夠完美的軀殼，他投入了大量的精血，甚至透支了自己的魂魄本源，由此他的神識受到了極大的限製，沒有辦法像同境界的修士一般輕輕鬆鬆便全天監視整座英曇公府的風吹草動。

每隔一段時間他都需要使用秘法進入夢鄉，在沉睡中修養神魂，才能維持表面的正常，不露出異樣，柳素晴很快就會來了，他必須提前部署好一切。

在讚青本以為又是無趣的一天時，他突然想起了三月前似乎和那個突然跑進他地盤的家夥立下了一場以比鬥為形式的賭約。

由於夢見了那些讓他很不快的東西，讚青的情緒不太好，不過他仍舊去看了，他到的時候正好看見那個叫程寶舟的家夥正嘻嘻哈哈和她即將交手的高狄說話，一點兒都不緊張。

雖然沒有特彆關注，但讚青知道她並沒有刻苦練功，平均每周都要出去好幾l次，他沒有興趣關注她在忙什麼，隻是覺得假如這種情況下她都能贏，豈不是一個比他更妖孽的天才？

而這時的程寶舟悄悄瞟了一眼已經無聲無息落座於高處的讚青，忍不住問高

狄：“你與我說實話，小高，雖然你們是男人，可面對這麼好看的上司真的一點兒動搖都沒有嗎？”

高狄皮笑肉不笑：“寶舟姑娘，彆開這麼恐怖的玩笑了，我還想多活幾l年呢。”

果然，正常人在面對生命的威脅時很難生出不正經的想法。

讚青不想看她和彆人嘀嘀咕咕，會讓他很心煩，乾脆利落宣布了開始。

下一瞬間，原本距離程寶舟有段距離的高狄便以極為驚人的速度閃向了程寶舟，站在安全地方圍觀的葉渡感覺他就跟瞬移一樣，而他旁邊的小郡主則癡癡呆呆問：“發生了甚麼？”

她是自己主動要過來看程寶舟和高狄打架的，雖然她對修煉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希望能為程寶舟加油，因此特地改進了自己的留影機，準備記錄幾l張她帥氣的影像。

不過現在看來……好像很難啊。

而在場唯二能清晰觀察到高狄移動軌跡的讚血羽已經開始皺眉了，他此刻站在讚青身後，位於高處的優點是能更清晰地俯瞰全局，但也因此對程寶舟贏得比賽更不抱希望。

高狄所謂的輔助身法，絕非用以保命這麼簡單，程寶舟知道自己很難躲過他的纏鬥，因此早有準備，便見她微微張口，呼出了一口氣。

這是一口毒氣，且極速演變為散發著不詳色彩的紫黑色毒霧，將她密密實實包裹在其中，迫使高狄不得已疾停於霧外，他知道程寶舟對於毒蠱很有研究，不敢以肉身去試探她的良心。

不過他亦有對策，道道風刃迅速刮向毒霧，裂出了數道空口，卻唯獨不見程寶舟的蹤影，顯然她對於隱劍術的修行頗有心得，以高狄的感知力也一時辨不清她的方位。

而爭取的這些時間已經足夠了。

瞬息大片黑色的飛蛾自高狄切開的空口中湧出，這場景已經不是一般的嚇人了，堪稱驚悚，讓圍觀的琦君郡主小臉發白，無比懊悔自己竟然想不開過來觀戰，可惡，這些修士根本不是人啊！

但高狄的表情卻很冷靜，他早就料到既然程寶舟主修隱劍術，那麼輔修的功法定然會彌補隱劍術的不足，諸如對群乏力、防禦不足等等，顯然這毒霧與蟲群便是她對於短板的補充。

他且戰且退，並不著急，不過一小會兒他便發現這所謂的蟲群並非真正的生命，而是以某種媒介以靈力激發而驅使，換句話說此舉對於程寶舟靈力的損耗可不是一點兒半點。

高台之上的讚青終於露出專注的神色，程寶舟的做法讓他感到了少許趣味。

以他的境界自然能夠輕鬆察覺她的方位，她挪移閃躲的速度並不快，全賴毒霧的遮蔽以及隱息，但高狄已然有意驅使靈力卷動細密密風刃於霧中進出，乍一看像是無用功，可實際上卻幫助他逐漸鎖定程寶舟的方位，同時將對方逼入死角。

而那些細密密的風刃根本消耗不了他多少靈力。

但和高狄預想中不同，催動毒霧與蟲群同樣未耗費程寶舟多少靈力，如果他能清晰看見她的身影，便能夠瞧見她手中虛抬一青色

小鼎，鼎身有九紋，一一對應當初靈應境時期程寶玉傳授給她的九轉煉毒。

而這小鼎也不是什麼法寶，不知諸位可否還記得當初程寶舟這廝坦然伸手向太叔行之索要法寶？結果富哥還真讚助她了一部功法和一尊魂像。

彆看當時太叔行之說的輕飄飄，這功法在上界可不是什麼大路貨，甚至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畢竟作為藥仙十樓的丹首，於情於理他也不應該將宗門的功法隨意傳授給外人，所以太叔行之給她的功法是他自個兒綜合了大能傳承以及丹修實際情況琢磨出來的。

程寶舟手中的青色丹鼎是功法的核心，乃是她的靈力所化，驅動功法之後能夠做到現場煉毒煉藥，毒霧蟲蠱可用以攻伐，藥力丹元可用以治療，危機時即可以鼎護身作為防禦，亦可鎮壓敵人用以圍困。

可以說此法已經是太叔行之自身所習功法的青春版，隻不過他自個兒的本命法寶乃是傳說中的青墟九鼎，鎮山移海不在話下，相比之下程寶舟由於沒有本命法寶，雖然全看體內靈力損耗，但也因此自由了不少。

所以真正需要她喂養靈力的不過是手中虛幻小鼎，並沒有高狄想象中損耗頗多，而僵持一段時間後他也察覺到了這一點，頓感棘手，心下決斷也不再猶豫，雙目一合，隨著耳尖輕動直直朝著一點衝去——

他早早便發現了程寶舟的所在。

不過是顧及對方的隱劍術，所以才裝作尋找，想要引她使出關鍵一劍，危機時刻程寶舟以鼎鎮壓，卻見原本化作龍卷襲來的高狄竟是如流風散去，避開了頭上重鼎，直殺向程寶舟。

這小子果真是一點水都沒放啊。

她心下歎息，知道這一記自己是躲不過去了，固然她已經努力做到了周全，填補各方面的短板，但她到底隻是一個人，也隻有短短三個月。

雖是有相看法寶，可這下界的法寶大多不如她意，但是無妨，此刻程寶舟竟出陰招，一柄不起眼的暗色小劍忽而從毒霧中飛出，刹那襲來！

這正是高狄忌憚許久的隱劍術，以他的感知自然能夠察覺，顯然程寶舟已然明示了自己，若是還要不管不顧的進攻，休怪她下手毒辣，不過是同歸於儘。

戰場之上最忌諱猶豫。

而高狄的戰鬥經驗遠比程寶舟要豐富，更是有高人指點，他神色平靜不曾動容，下一瞬他的身影竟然虛幻起來，瞬間分裂為幾l道殘影，暗色小劍隻能無奈穿透而過，程寶舟本人卻落入險境！

讚血羽歎氣：“看來勝負定了。”

這也是方為亮專門為程寶舟安排的體面輸法。

然而高狄揮出的手刃卻未曾觸及程寶舟。

超乎他想象堅硬的、閃爍著金屬光芒的長條武器擋住了他，不、不是武器……

那是一條長長的噬鐵蜈蚣。

這正是程寶舟的底牌之一，她並不排斥動用法寶獲取勝利，但卻一直尋不到入眼的物件，但最終劍走偏鋒，不僅與她的愛寵寶珠正式簽訂了契約，以便聯通心意，還利用了在英曇公府秘庫中

搜尋到的功法，借助自己煉體境時修煉百獸變打下的堅實基礎，做到以蠱為刃，獸變為盔。

為此她將原本讚血羽拿給她采購法寶的錢換取了大量稀有金屬，每天喂給寶珠，讓它的強度更上一層樓。

她露出了陰險的笑容，高狄冷汗都被嚇出來，想要逃離卻被那蜈蚣纏上，其變幻為條條鎖鏈纏繞而來，而身後正是輾轉回來的青鼎，一時之間前後進退不得，將其逼至絕路。

他神色無奈，最終隻能道了一聲抱歉。

為何抱歉？

不知何時高狄指尖已出現了一張符籙，顯然不僅程寶舟有人支持添補法寶，這廝也有掛！

不過影芒一閃，他已脫離了險境。

然而高狄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便難以控製睜大了雙眼——

那柄原本被他閃過的暗色小劍不知何時竟然回旋而來，且一分為三，從上中下三路襲來，其劍勢由隱入明，淩厲異常，竟是有劍意之勢！

高台上讚血羽終於忍不住罵了一聲，靠，程寶舟居然真是天才？！

她才練了隱劍術三個月，這劍意都搞出來了是要升天嗎！

但讚青卻神色淡淡，搖了搖頭，可惜了，這孩子固然天資出眾，可高狄修煉的並非尋常大路貨功法，而是他精心為其挑選，以修士的類彆而言，他是極為罕見的——

虛道修士。

青年的身體由實化虛，終於險險躲過了這三道劍光，然而這一招對於他的損耗也極大，他面色慘白，下意識撫過自己的面頰，那兒已被擦出一條血線。

然而到底不是真正的劍意，畢竟所謂靈意心合乃是赤心境之後的我意境，程寶舟終究是受限於化氣境的修為，略輸一籌。

即便如此，雖敗猶榮，她已然將自己的才華展露的淋漓儘致，而這時的她也抽空了自己的靈力，沒有辦法繼續發動追擊。

畢竟再怎麼摳摳搜搜，她的靈力也是有限的，一番操作下來已是到了極限。

高狄道：“寶舟姑娘，這場比鬥是我贏了。”

但當他看向程寶舟時，卻發現她的面上不僅沒有沮喪，反而流露出異樣的光彩。

方為亮說，這場比鬥應當輸給對方，暗藏鋒芒，養精蓄銳。

方為亮說，屠龍者終將為龍，昔日的天才最終被上位者因為私欲扼殺，在長久的壓抑下，比起看見另一位天才青雲直上，對方隻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扼殺自由者的天賦。

但是——

高狄的身體晃了晃，緩緩倒下。

面頰處的那道血線中，流出了詭異的紫黑色血液。

昔日程寶舟隻是靈應境，與他切磋時受困於修為無法毒倒他，然而此時同為化氣境，再輕敵就太天真了。

她露出笑容，接著抬起頭直視高台上沉默的男子。

意氣風發，少年熱血。

兩人視線對上，讚青恍惚間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了。

否則他怎會在這樣的處境中，好似看見了少年時的自己呢？

那是自由、心懷熱血與夢想，認為自己還有光明未來的少年人。

而程寶舟心裡隻有一個想法，她要賭一把，去賭在黑暗中掙紮著、扭曲著的昔日英雄，僅存了最後一絲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