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八字相克 原來當初那個小牧童這麼喜歡……(1 / 1)

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村莊, 背靠大山,在蒼州這樣地勢陡峭的地方,很少見地擁有一片草場。

蒼州多是山地與綠野, 有這樣的草場很不容易,可惜這個小村莊已經廢棄了很久, 由於沒有人氣, 村民居住的屋舍早已裂痕遍布, 爬滿綠藤。

丹毒童子說,就在這兒突破靈應境。

程寶舟不明白這地方有什麼特彆,但丹毒童子說是就是吧, 他在正式突破靈應境之前得先解決她身體裡的九歿蠱, 說解決後她隨隨便便就能突破了。

丹毒童子選了一間門空屋, 程寶舟看了看這滿牆的裂痕, 有心說睡外面會不會安全一些, 但人家就是要睡頂上帶蓋的,她無奈隻能應允, 由於吃過太多的苦,雖然環境不好她也沒嫌棄,簡單收拾一番她便和丹毒童子鋪床睡了。

這些日子來程寶舟已經習慣和他躺在一張床上,反正他個子小小擠在角落, 有時被她壓住也不吭聲, 等第二天她醒來才自己晃晃悠悠爬到一邊。

兩人綁定在一起被迫一路逃亡,說是逃亡看起來卻十分悠閒, 甚至還能時不時睡個客棧逛逛街, 導致程寶舟覺得十分離譜。

丹毒童子不知道讚血羽的血印有追蹤功能,估計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跑掉了,可她這個看過原著的還能不知道嗎?一路上她都故意拖拖拉拉了, 這個沒用的東西怎麼一直追不上?!

得虧程寶舟不知道葉渡和華星雲也跟著追來,否則指不定得罵幾句這仨加起來連個臭皮匠都不如。

晚上程寶舟睡迷糊後習以為常往旁邊一滾,不僅沒能壓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反而直接懟牆上把自己弄醒了,她左右一看發現丹毒童子消失不見,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

程寶舟找了好一會兒才在那片草場上發現一團小小的黑影,走過去一看正是抱膝坐在地上的丹毒童子,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天空,並沒有見到諸如滿天星子這樣的絢麗場景,烏泱泱的雲層幾乎遮完了月亮,再加上周圍都是見慣的高低山嶺,程寶舟實在不覺得有什麼風景可欣賞。

於是她隻能問道:“你這是做什麼,思考人生嗎?”

“嗯。”

她一愣,沒想到丹毒童子會這樣回複,正想著要不要說幾句話開解他一番,至少得讓他保持個好心情幫她把毒解了,便聽見他說:

“我小時候最喜歡待的地方就是這片草場,那時我是一個牧童,每天幫地主放羊,雖然沒有工錢,但能包我兩頓飯,為家裡節省一些口糧,我那時最大的心願就是快快長大,這樣我就能靠自己的力氣去掙錢,用換來的工錢去城裡買一串糖葫蘆。”

“後來呢?”程寶舟問。

“後來碰上災年,地主的羊被大家宰了吃了,爹娘帶著我和兄弟姐妹們背著行囊離開,說要去南邊,那裡有糧吃,我記得這是一段很艱難也很漫長的路,哥哥死了、姐姐死了、妹妹也死了,他們的屍體全都不見了。”

“最後就剩下了爹、娘,我和弟弟,但是到了縣城卻被攔在外面,官兵們不準我們進去,說城裡沒有糧食給我們,爹和娘一直跪在地上求他們通融通融,我娘長得好看,被一個人帶走了,過了好久才回來,然後那個帶走娘的人說他有條門路,上面的老爺要小孩子,最好是小男孩。”

“爹說我家有兩個小男孩,您挑一個帶去吧。”

丹毒童子的聲音本來清清脆脆的,不過興許是沒了力氣,便小上許多,但在夜裡也能聽得很清楚,他說起過去時全程都沒有情感波動,像是在單純敘述彆人的故事。

程寶舟覺得這種時候說話很煞風景,但假如她一聲不吭,就顯得太過冷漠,於是她接道:“最後你被挑中了嗎?”

她隱隱猜到這恐怕就是丹毒童子變成現在模樣的根源。

“不,被挑中的是我弟弟,因為他年紀更小,身體也要比我好,但是他一直在哭,哭得很大聲,然後抱著我娘,求求她不要丟下他,後來那個人不耐煩了,就指著我說,算了,要這個大一點的小子。”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兒,明明過去了這麼多年,丹毒童子卻將那時的對話、情景記得一清二楚,又或者說他實在想不起記憶中那些人的模樣,隻模糊留下幾個標簽,比如他娘生得很俊俏,比如地主家供的飯能吃得飽飽,卻很難吃,後來他才發現原來地主家的豬和他吃一樣的東西。

丹毒童子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他現在已經站不直了,因為連續說了好幾段話,難受得捂住心口咳嗽起來,絲絲縷縷的血液自他的嘴角流出,程寶舟看不清血的顏色,但她知道那一定是鮮豔的紅。

“我後來……一直在想,那時我也該抱著爹娘的腿哭,哭得越大聲越好,可我不知道,我以為自己頂多被賣給地主當農奴,可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位所謂的老爺其實就是掌管縣城的縣官,他與一個魔頭合作,每過三個月就交給他一批童子供他煉藥,而魔頭則供給縣官能讓他因為早產體弱多病的女兒續命的藥。

那位魔頭,叫做丹毒老怪。

那天程寶舟並沒有聽到後續,原著著重描寫的是丹毒童子的凶狠、邪惡、陰晴不定,以及葉渡等人與他的各種交鋒和算計,直到最後他的屍體在火中焚燒,都沒有寫過他曾經是個什麼樣的人,又經曆了什麼事。

他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成為主角葉渡走向成功的墊腳石,在許多年後淪為葉渡前半生艱難成長的經曆中不起眼的背景板。

這就是他注定的命數。

回去後的她並沒有睡安穩,醒來時有些煩躁,她想,她明明知道丹毒童子壞事做儘,是個不知折磨了多少孩子的惡魔,可有時卻又莫名覺得他有點可憐。

收起你這無由來的同情心吧,程寶舟,現在不過是為了解毒暫且忍耐,遲早有一天她會讓他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丹毒童子很快便準備好了化蠱需要的材料,在漆黑無光的室內,他讓程寶舟盤腿坐下,掐指封住了她身上的穴位,一一揭開了自己面前的九個黑色小罐。

“接下來,我會一一在你身上種下九種毒蠱,催動它們化去九歿蠱的九節身體,整個過程會十分痛苦,但我相信你能堅持下來。”

就如同當年還是稚子的他在漆黑無光的密室內被種下一隻又一隻的蟲蠱,被老人蒼老乾枯的手觸碰身體,血肉撕裂,直到他每一滴流出的血都染上絲絲縷縷的黑。

“凝神靜氣,程寶舟,你必須堅持下去,不要發出聲音,你現在含住木龍珠,它堵住了你的喉管,有它在你不會咬斷自己的舌頭。”

不會像當年的他一樣,為了維持清醒拔掉了自己的指甲,咬斷了舌頭,拚儘一切記住了老人所有的手法、對毒術的運用……

“……程寶舟!”他的聲音如同黎明之前的黑夜裡在敲擊中發出悠長清鳴的梵鐘,將她渙散的神誌召回,迫使她重新挺直彎下的脊柱。

“堅持住,隻剩下三隻蠱,你必須堅持下來!”他的嗓子已經開始嘶啞。

她必須得堅持下來,就像過去那個扛過了一切磨難的孩子,他依靠著極強的求生意誌和自己那被對方看中選為藥源的頂尖資質,熬乾了眼淚,放乾了自己所有的熱血,在永遠無法迎來黎明的黑夜攀爬——

於是,他抬起了自己沾滿汙血的手,而面前是捂住自己喉管發出抽拉風箱般古怪聲響的老人。

丹毒老怪死了,丹毒童子活了下來。

“程寶舟,你活下來了。”

直到此刻,程寶舟眼前已然血色一片,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她顫抖著,倒在了地上。

她閉上了眼,所以看不見面前丹毒童子仿佛要哭泣的面容,他劇烈咳嗽著,撕心裂肺,一邊咳著一邊擰著自己的衣袖,血水滴滴答答落下,原來赤色的羽毛已經蔓延到了他的臉上。

抹去眼角滴落的血珠,丹毒童子沉默著注視地上昏睡的姑娘。

許久後他俯身取出了她嘴裡的木珠子,或者說已經不能叫做珠子了,因為它原本雞蛋大小的身體已經縮小到了拇指大小,被丹毒童子取出的瞬間門便碎裂成幾瓣。

雖然所剩不多,卻夠他撐一段時間門了。

他安靜注視著她昏睡的面容,想要伸手撫平她緊皺的眉頭,但他看見了自己早已沾上斑斑血漬的手,僵硬停在了空中,最終又緩緩收回。

當他親手殺死了真正的丹毒老怪的那一天,陰霾便再也未曾散去,他繼承了魔頭的所有,於是成為了新的魔頭。

“你知道話本子裡的反派為什麼會失敗嗎?因為成為魔頭的人,如果有一天開始心軟,那麼他就離死不遠了。”戲台下,她轉頭對他說道。

……

程寶舟醒來後發現自己全須全尾,還不知何時突破了靈應境,頓時十分歡喜,但仍有些不放心,特地問他:“我現在身體裡還有沒有蟲子?”

丹毒童子瞥她一眼,不屑道:“你劃自己一刀看看,血裡密密麻麻全是蟲卵。”

“真的假的,你彆嚇我啊!”程寶舟倒抽一口氣。

“你現在都是靈應境了,雖然做不到像化氣境那樣外放靈氣,但感應一下自己體內的情況還是能做到的,你怎麼這麼笨。”

“嘖,你真是身體一好就開始作妖。”她下意識扯了扯他的臉,意識到此舉不妥後正要收回手,便見他沒有生氣,立刻得寸進尺多揪了幾把。

直到被他忍無可忍一巴掌拍開,程寶舟笑嘻嘻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兒?話說你到底是用的什麼靈藥,身體竟然好轉這麼多,傳授我幾招唄?”

“這法子你學不來。”他如此回道。

丹毒童子並沒有帶程寶舟離開,接下來的日子他與程寶舟就在這個小村莊裡住了下來,幾乎每時每刻他都和程寶舟待在一起,讓她有些無語:“你至於嗎?雖然你幫我突破了靈應境,還給我解了蠱,但誰知道你有沒有騙我,又偷偷給我下了些什麼,我現在可不敢走。”

他卻說:“答應你的事我都做到了,再留一段時日,我們便分道揚鑣,以後互不相乾。”

“……你確定嗎?”她面露驚訝。

“嗯。”

然而最後這段時日,丹毒童子卻沒有做什麼大事,他要麼拉著程寶舟坐在草場上發呆,要麼就坐在昏暗的房內寫寫畫畫,整理書籍,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要拉上她一起。

見她閒得發慌,便叮囑她好好修煉,翻出存放在噬鐵蜈蚣背包裡的毒經讓她打發時間門,某一日他突然拉著她出門,在山野中走了一段時間門,發現了一叢野山莓。

雖然個頭不大,卻紅紅的,看起來十分誘人。

程寶舟見丹毒童子摘了一個,也想跟著嘗嘗,卻被他攔住。

“彆吃了,很酸。”他咽下嘴中的酸苦,歎息一聲。

原來那時小牧童最喜歡的野山莓,其實一點都不甜。

終究,是回不去了。

第二天程寶舟醒來,發現丹毒童子不見了,桌上隻留了幾本書和一封信,讓她以後好好修煉,去更遠的地方闖蕩,彆留在蒼州這個小地方了。

他走了。

程寶舟沉默注視著信紙許久,深吸一口氣,她猛地起身推開房門,取出一個小木笛吹奏起來,不過幾息原地便冒出了噬鐵蜈蚣大大的腦袋。

然而程寶舟卻沒有選擇乘坐它,而是跑了起來,她去了草場、去了幾個他可能待的地方,卻找不到他的蹤影,也就在這時她想起了一個地方,轉身回了村莊。

在暗黑無光的地窖裡,她拉開了上方的板門,看見了蜷縮著身體的他。

這裡是她突破靈應境的地方。

他睜開了無神的眼,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僅僅是隨她落下的那幾縷光線,都顯得如此刺目,程寶舟半跪在他的面前,看著他逐漸枯萎的身體,問道:“那天,你為什麼沒有殺我?”

當他俯身時,她以為他想要她的命,但最終他隻是取出了她嘴裡的木龍珠殘片,沒有做什麼。

她隻聽見了,他發出像是哭泣般的微小聲音。

“……原來,你沒有昏過去。”他想要微笑,但完全僵化的臉已經做不出這個表情了。

是啊,她怎麼敢在那種時候放心在他這樣的魔頭身邊昏睡。

“這樣很好,程寶舟,往後你也一直這樣,你既然沒有死在我的手裡,往後、也千萬不要死在彆人手裡。”

她看見一滴滴血色的淚水自他眼角滴落,他呢喃著出聲:“程寶舟,我想要你死,隻有你死我才能活下來,可是、可是……”

“舍不得,我好想活下去,可我更不願意看見你死。”

“你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去看看更遠、更遠的地方。”

不要像他一樣,永遠被限製在這短小的身體裡,永遠都長不大,就像他永遠都擺脫不了那個魔頭帶來的陰影。

他殺死了丹毒老怪,頂替了他的身份,拚儘全力想要挽救這具隨時都會崩潰的身體,想要突破到新的境界,然而他的一生早在被父母放棄的那一刻毀了,永遠停留在化氣境巔峰、也永遠長不大。

可是他真的好想活下去,所以耗費了無數心力完善了丹毒老怪留下的藥源秘法,但最終丹毒童子絕望發現,無論如何想要使用這個秘法都繞不開以一人之命獻祭的核心。

用資質超然的童子作為藥源,殺一人救一人,僅此而已。

他想,憑什麼呢?憑什麼自己的一生都要被這些人毀掉?

他想,既然我成為了新的丹毒老怪,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頭,還需要猶豫什麼?

他想,隻要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彆人與我又有什麼乾係?我被毀掉的人生,將從累累的白骨上重生。

“你知道嗎?我很討厭蒼州這個地方,我一生的悲劇就起源於這裡,但每逢災年,我都會回到這裡,然後從那些父母的手中買下他們的孩子,買下那些同樣被拋棄的孩子。”

“但我不會拯救他們,我讓他們陷入了我經曆過的夢魘,我在輪回中不斷掙紮,他們卻一個一個的死去,沒有一個能像曾經的我那樣爬起來,他們怎麼這麼沒用……”

程寶舟伸手擦去他眼角的血淚,終是忍不住流露出遺憾:“在你選擇用那些孩子煉製藥人的那一天,你才是真正地墮入魔道,從此無路可退,以你的天資如果願意加入太素丹鼎閣,未嘗沒有法子……”

“可我沒有你,程寶舟,”他抓住她的手,耗儘了最後的力氣爬進她的懷裡:“我沒有你和葉渡那樣的羈絆,你們可以在黑暗中互相扶持,永不拋棄對方,而我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個人來到這世間門……”

不會有人願意拉黑暗中的他一把,他隻能靠著自己奮力求生,走上歧路。

“如果,我真的是程寶玉就好了。”

也一個人離去。

就像他明明記得很多東西,卻偏偏記不起自己的名字。

丹毒童子死了,死在了程寶舟懷裡。

程寶舟心想,這應該就是他最好的結局了。

“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很喜歡這個名字,那我可以早一些管你叫程寶玉。”

可是程寶玉,這是你逃不開的命數,你注定是要死的,這是劇情安排,也是你必然迎來的因果。

無論如何,就像他所說的那樣,她要好好活下去,然後去更遠的地方。程寶舟正要站起身找個地方把他埋了,卻聽見了細微的震動聲。

下一秒,地窖上方的木撐轟然倒塌,在飄散的灰塵中身穿玄甲的紅披風將軍伴隨著天頂灑落的陽光拉風登場,他看向程寶舟,怔愣了兩秒,接著便注意到她懷裡死得不能再死的丹毒童子。

啊,完蛋了。

“……此女與魔頭丹毒老怪牽扯極深,抓起來,我要親自審問。”

程寶舟這一刻簡直想要迎風流淚,程寶玉啊程寶玉,你果然與我八字相克,和你待在一起儘是倒黴事兒,現在死了都還要拖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