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仰和其他家屬一樣,坐上了家裡人開的小車之一。而談瀟則是隨著陰鑼鼓班一起上了運送棺木的靈車,林姑姑也抱著遺像在前頭。
後車廂沒有關緊,可以看到裡頭的人,站著隨車搖晃。
每隔一段路,寧哥的手就會探出來,高高拋起幾張黃色的紙錢。
林仰的媽媽小聲道:“你今年流年犯天狗,等下記得站遠點,下山的時候,也千萬不要回頭,知道麼?”
老爺子本是喜喪,但是出了殯儀館這件事,讓他們心裡都有點犯起嘀咕,所以這次上山,都沒讓家裡太小的晚輩一起來,都讓先回家了。
林仰點頭,想起談瀟說他們這屆一半以上今年都犯天狗,又有點不知道說啥好。
車一路開到郊外山腳,這裡不是正經的墓園,而是向這邊村裡租的地。
村裡把地租給想要土葬的人,同時有什麼挖穴、抬棺的活計也會找他們,有的村民甚至還承接幫忙上墳掃墓的活兒。
“這地我爸十年前就定好了,頭兩天挖坑的時候,說挖到了大石頭,我剛想跟他討價還價。”林姑姑對大家說,都是吃這碗飯的,連談瀟也知道,一般這些村民挖墓穴時挖到了石頭,會喊價兩千到六千不等。
“結果啊,他說我爸早在買地的時候,就按當時的價格給了他一千,說是趁著還沒通貨膨脹。現在果然漲價這麼多,那邊隻要再添個五百,我又砍到了三百。”
林姑姑說起來,還有點得意。
她懷裡的遺像上,老人家黑白相上是淡淡的笑意,似乎也能看到生前愛說笑的性格。
車一停穩,談瀟就拿著主家準備好的引魂幡先跳了下去,他作為靈師,要在這場喪禮中負責所有陰陽溝通的活兒。
下來後,談瀟又扶了下抱遺像的林姑姑跳下來。
八個村裡雇的工人一起把棺材抬了下去,隨著寧哥一敲鼓,陰鑼鼓班子吹打起來,響徹曠野。
一切程序被壓縮了,歌師含著眼淚唱起喪歌:“高福高壽一世休,辭彆親人歸陰府。鳴金響鼓送亡靈,黃泉路上身平安——”
然後便聽到,不止是陰鑼鼓班的歌師,隻要是會唱喪歌的人,都默契地逐一在路上唱起自己知曉的喪歌段子。
這些多是老者了,南楚舊俗講究“喪鼓趕情”,比起送禮,送上一首喪歌在主人家心裡似乎更有情分。
但像林仰這樣的年輕人就完全不會唱了,連他父母會的也不多。
林仰可以看到他那位同桌持著引魂幡站在最前面,也開口唱了起來。
他作為靈師,和其他唱的不太一樣,他唱的是“還陽號子”,即招魂詞。
“人生百歲兮,終不免無常,滿門哀慟兮,惟願早生方……”
靈師的招魂詞像極了屈原的《招魂》,這是傳承演變了數千年的風俗,早在那個年代,人們便在喪禮上歌樂鼓舞,以祭亡者。
少年聲調悠揚,遠遠傳開後,遠處竟隱隱有和聲。
那是個中氣十足的老者聲音,幾乎能穿透雲霄,他也在唱著喪歌,歌詞有些隱約:
“腳踏生地觀生人,我是遠處一個人。人怕孤老將,虎怕拆了林。拜謝各位歌先生,一起唱到大天明!”
出於對亡者的尊重,南楚人路遇喪禮,哪怕不認識也會和上一段喪歌,這樣的老規矩現在隻有少數老輩人會做了,但也不是鮮見,尤其這是村裡買的地,還是有不少懂舊俗的人。
聽上去,是有位過路人在和歌。
可林姑姑此時卻是一個踉蹌,看著茂林深處失聲道:“爸爸?”
她的眼淚一下奔湧出來,那聲音渾厚有力,像極了她熟悉的父親的歌聲,隻是自從老爺子病了退班,已有多年沒聽過。
一乾披麻戴孝的親屬聽到林姑姑喊爸爸也全都炸了,恍悟過來,可不是麼,太像了,這聲音太像老爺子了!
林姑姑眼淚直流,“爸爸生前什麼都策劃了,操心這個操心那個,他一定想看著我們有沒有操辦好!”
寧哥手上的鼓點也險些慌了——
他們這些陰鑼鼓班的,比起親屬們還要更熟悉老爺子的歌聲,甚至很多就是老爺子手把手教出來的。
不會吧?寧哥不禁看向了談瀟,少年拿著招魂幡走在最前面,全場似乎隻有他因為未聽過林老爺子的聲音而顯得有點不明所以。
“這小子……”之前質疑過談瀟的班子成員“嘶”了一聲,沒繼續說下去。
現場的氣氛因為密林深處那不知陰陽的歌聲而有些詭異,尤其是關係遠一點的親屬,彼此都覺得發毛。
林仰也是一身雞皮疙瘩,本來做夢的事情就把他們嚇得夠嗆了好吧。
二叔公的魂不會真給瀟哥招來了?他還想看談瀟,可談瀟在前面埋頭趕路頭都不回。
“鐺鐺!”
寧哥重擊兩下鼓,那些議論紛紛的親屬們都住口了,他便大聲道:“遇著好歌師了,弟兄們賣點力氣!”
整個班子應聲,然後歌師把調門直接往上又抬了兩番唱起來,他每唱一句,眾人就和一句。
——他們乾白事行的什麼沒見過,但是見怪絕不能說怪!
不說彆的,現場還有老弱,驚著了怎麼辦?
再看走在最前面的談瀟,那招魂幡始終張得直直的,步履平穩,也跟著陰鑼鼓班和末句歌聲。
有人帶頭,現場的氣氛一下又陽間了很多,大家紛紛跟著和歌,就當這是路上有個聲音相似的高手了。
棺木很快被抬到墓穴處,談瀟立好招魂幡,“亡魂此去路不通,隨我華幡入棺中。”
“生也空,死也空,生死不離三途中。奠上三杯封棺酒,醉得亡魂一夢中!”談瀟奠上三杯封棺酒,放上祭品,再用“喪箍”把棺木封好了。
這喪箍的作用,說來就和雄虺那活棺束的作用一樣,封棺所用。
就算是臨時上場,也看得出來,一套流程下來,談瀟都完成得很流暢,讓大家挑不出半點毛病。讓人想感慨,這就是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是吧?
接著,便是棺木掩埋蓋土了。
這期間,主家便忙著給各位幫忙的、親屬散煙,散到談瀟時頓了下,這還是個未成年人呢!
“小兄弟拿回家去吧?”主家大概是林仰的叔叔輩,想讓談瀟拿兩包煙回家。
談瀟笑笑,擺手道:“不用了。”
然後就走到一邊去,他不抽,也不太愛聞這煙味兒。
談瀟正看著山間一個個墳包,有個體型高大的老先生慢慢走到他面前來,也不知道是林家哪位親戚,他手裡也拿了根煙,身上還帶著些酒氣,目光和談瀟對上了。
幾秒後,老先生開口道:“你膽子還挺大。”
談瀟覺得他可能沒見過有學生還敢乾這個的,於是道:“家學。”
“哈哈哈哈哈,知道。”老先生擠眉弄眼,“怎麼的,平時也沒偷偷抽過煙?”
“沒有,我不太喜歡。”談瀟搖頭道。
“哈哈,這玩意兒,有勁!”老先生又眯著眼吸了一大口,他臉上也不知是南楚特有的歹毒蚊蟲咬的,還是磕碰了、摳爛了,反正有幾處斑斑點點,“多謝你來幫忙了啊。”
“不客氣的。”談瀟道,就算不是同學的親戚,而是萍水相逢的人有急求,他肯定也會幫忙。
老先生看了他兩眼,“那殯儀館的人,說他們天天去查看,空調溫度和屍身都沒事,偏偏拿出來了,就發現人臭了。撒這麼明顯的謊,豈不是很蠢?”
談瀟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和自己說起這事了,有點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先生笑笑,臉上擠出笑紋,“那是因為他們沒說謊,是有個鐵家夥在搞鬼!”
談瀟愣住了。
什麼?
後肩被人拍了拍。
“瀟哥你站在這兒乾嘛,我媽說等下吃完飯,她開車送你回去。”林仰搭著談瀟的肩膀,感謝道,“今天多虧你了。”
“好,謝謝。”談瀟下意識回答,還有點茫然之意,轉頭和林仰對視一眼,再轉回去,剛才那老先生便不見蹤影了。
他一時有些恍惚,目光落在了林姑姑捧著的遺像上,故去的林老爺子面目在他看來難以辨認,但笑意依舊。
啊……
談瀟猛然明白了。
但他還來不及驚奇自己好像是見到鬼魂了,就先想起老爺子說的那句沒頭沒腦的話。
談瀟一把拉住林仰:“你說,存放服務器的機房溫度是不是也要低點兒?”
“那肯定啊,溫度濕度都有要求的,不然怎麼散熱,不同的服務器溫度高低也不一樣。”林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但還是道,“沒看有的機房都建山洞裡面,還有在北極建機房的,為了省點空調電費唄。說起空調,南楚真的有毒,秋天了還這麼熱——”
“幫我和你家裡人說一下,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談瀟一邊說一邊就往山下走,“不好意思了!”
“啊?”林仰都傻了,“你不吃飯啦?什麼急事?”
談瀟越走越快,幾乎是跑起來了,頭也不回喊了一嗓子:“不吃了!我卷子還沒寫完!”
林姑姑聽得隱約:“你同學上哪去了,他說卷什麼?”
“對啊,你說他都這麼厲害了還卷什麼!!”林仰悲傷地大哭道。
……
這山上根本沒信號。
徒步上山花了半小時,下去就快多了。
一有信號談瀟就撥給了穆翡,但那邊沒接,一直等到接通了,他才趕緊道:“穆姐,你在哪?”
“又來電力局了,”穆翡罵罵咧咧地道,“眼睛都要瞎了,讓他們幫忙找有沒有哪兒用電異常。那器精剛成精本事不夠大,熱不得,南楚這麼熱,肯定躲哪兒偷電用。”
“在殯儀館!”談瀟大聲道。
“嗯?”穆翡尖叫一聲,“有可能啊!!我都快把南楚的山洞也鑽個遍了!但這死器精肯定更習慣空調!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她還沒忘抽空問了一句。
“我同學家的老人去世就停屍在殯儀館,看到它了,它在那邊搞鬼,要麼弄壞設備,要麼就是把人擠出單間了,反正搞得人屍身都腐壞了!躲在這樣的地方,就算露出什麼馬腳,彆人第一時間隻會想到靈異事故。”談瀟簡單道,也沒解釋自己見鬼的事了,估計穆翡能會意。
“我剛從山上下來,你快點去殯儀館吧,彆讓它跑了。”
“可以可以,我馬上讓我同事也去!”穆翡又叫住他,“你能不能也來搭把手啊,老弟求你了,我熬了個大夜都快累暈了,不能讓這家夥跑了。”
“呃,可以。”談瀟隻思考一下就答應了,這也不是第一次幫忙了,一回生二回熟。
穆翡那頭趕緊道謝,往殯儀館趕。
談瀟去殯儀館路上是會經過自己家的,他讓司機先等等,快速拿了家夥事,再趕去殯儀館。到殯儀館門口時,穆翡也正好飆車抵達。
此時早已是新月初上。
“我同事還沒到,我們進去先等等他。”穆翡急死了,抓著談瀟就往裡面跑,進去就直奔負責人的辦公室。
路上穆翡就已經打電話聯係好了,殯儀館也是民政局下屬單位,穆翡通過官方渠道先聯係一下,到了現場好叫他們配合。
白天談瀟見過的那負責人來接待穆翡,“您好,穆主任吧。”
“您叫我穆翡就行了。”穆翡拿出一份文件,“我這邊需要您配合一下……”
搞定完殯儀館負責人後,很快就看到他們行動了起來。
無關工作、值班人員都就地下班,殯儀館的平面地圖也給穆翡拿來了,包括各種鑰匙。
穆翡在手裡掂了下鑰匙,“走吧,去廳裡等他。”
她帶著談瀟從行政樓出來,走到蓮花廳,這是南楚殯儀館的禮廳之一,用來辦追悼會。
因為清場得匆忙,此時還擺放著兩排花圈,黑白挽聯中間是不知誰家的牌位與遺像,棺木停靈在正中,音箱還播放著哀樂,回蕩在空曠的室內。從這邊,有條路直接通往停屍間。
廳外也是一片黑暗。
談瀟站在門口,隻覺一陣風吹過了後背,寒氣刺骨。
就算有穿堂風,也該是面前來啊。
談瀟頗感詭異地回頭,警惕地看著帷幕之後。
“呲呲。”
就是此時,追悼廳的燈光明滅了幾下。
緩緩流淌的哀樂竟像變調一般,聲音扭曲起來。
帷幕被不知哪裡來的風高高吹起——
談瀟臉色巨變,手不自覺要捏起“枷勢”,“是它嗎?”
“彆衝動!”穆翡看到他那手勢嚇一跳,這招她是見識過的啊,雄虺都吃不住,“哎哎你彆動,不是它!”
“?”說話間,談瀟已經看到那帷幕後緩緩走出一抹身形灰白的遊魂,是個清瘦的中年男子,腳微微離地,兩眼凹陷呈青黑色,眼黑多過眼白,口角還有血漬。
的確不是那器精,但是個鬼啊,也沒好多少!
談瀟的手決又要捏起來了,再次被穆翡攔住:“同學你彆激動,這個是我同事!”
“你同事?”談瀟頓住了,穆翡是說這次和單位另一位老前輩搭檔出任務,前兩天她找談瀟時那同事還在車裡等她,就是這位?
談瀟一時無語又驚奇,“鬼也能考你們單位的公務員?”
“我們不錄取鬼魂,”穆翡介紹道,“這是我們單位過世返聘人員。”
談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