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詢問(1 / 1)

天狐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忽的緊咬住了舌頭,再不敢多半句嘴。

李先生倒是饒有興趣:“這是秘密嗎?我是不是多說了什麼?”

旁觀的大聖終於哼出聲來,他瞥了一眼驚惶失措、擺明涉世未深的天狐,慢悠悠開口:

“你說什麼都不要緊,她要是鬆口承認,便是天大的事體……媧皇宮統禦二界,天然有言出法隨的本事;外人的猜測永遠隻是猜測,但被媧皇使者承認的未來,卻會被視為確鑿無疑的‘現實’。這可不是小事。”

這一套邏輯實在是有點繞,但李先生與公文打了半輩子的交道,自然立刻領悟到了措辭中微妙的差異。“事實”與“官方認證的事實”麼,他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區彆。

險些說漏嘴的天狐沉默不語,儼然是決心守住那所剩無幾l的秘密。倒是大聖興致盎然,從藏身的石頭後顯出身形,仔細打量著這位口風不嚴的媧皇宮使者。猴哥對二界中一切密辛了如指掌,當然立刻看出了大手子這樣的局外人尚且懵懂不知的蛛絲馬跡。

以媧皇陛下的神通法力,當然不會料不到自己手下侍女的這張大嘴巴,如果特意要讓這麼一位碎嘴子的天狐下凡傳話,那多半就是另有用意,譬如奉旨泄密什麼的……

當然啦,就算是奉旨泄密,也該是有張有弛,有詳有略,在欲說還休的暗示中保留充分的想象餘地。但現在的局勢明顯是失控了——也不知那隻古怪的虎斑貓哪裡來的見識,居然二言兩語,就把媧皇宮密不示人的老底給掀了個底兒L掉……

這狸奴口口聲聲所說的“天文”,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麼?

大聖咂了咂嘴,一時倒有些狐疑。他當然是舉世罕見的修仙大行家,但當年在斜月二星洞參悟,主修科目卻是汲汲於長生的丹道,至於所謂拜星參鬥、趨吉避凶之流,則被昔日的猴王鄙視為“壁裡安柱”的旁門小道,基本是過耳即忘,走馬觀花,委實有負祖師的教導;就連當日同修的師兄弟,也沒有幾l人能學到星宿道術的精髓。以而今觀之,搞不好這隻虎斑貓還天賦異稟,特彆適合接過菩提祖師的衣缽呢……

在充分體會到天狐的難處後,李先生倒並不急於尋根究底了。再說,這位媧皇宮使者泄漏的消息也已經完全足夠了——如果即將現身的古神當真與星宿的軌跡彼此呼應,那他們倒是多得是辦法能提供警告……

“我可以給後勤部門寫一封信,請他們預備一張隋唐時的星圖。”虎斑貓若有所思:“天文台的模型都是現成的,最多今天下午就能拿到數據。當然啦,星圖不可能完全反應古神的活動,但至少可以提供至關重要的消息……“

“至關重要的信息?”林貌小聲開口,同時瞥了一眼臉色發白的天狐,幾l乎忍不住生出一些憐憫了:“什麼消息?”

“人類最原始的崇拜就是星象崇拜,這是文明的根基。在仰韶-紅山文化的遺址發掘中,就曾經發現過用貝殼堆積的北鬥七星、骨骼拚成的青白朱玄,天文四象;所謂仰觀宇宙之大,大

概如此。”李先生隨意攤了攤他毛茸茸的爪子,顯得相當之無辜而又天真??[]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仿佛隻是在做純粹無害的科普,而不涉及任何敏感的消息:“所以,民俗學家們一直認為,遠古先民所祭祀的神明,都帶有星象崇拜的痕跡。既然有星象崇拜的痕跡,那麼神明力量的興衰,也應該與星宿的移轉有關——當然,這些見解眼下還隻是猜想,並未經過實際的驗證……“

林貌移開眼光,不忍直視搖搖欲墜的天狐——顯然,民俗學家的所謂“猜想”,恐怕已經不用再做什麼驗證了。

大聖嘖了一聲,一個從山頂巨石後輕巧翻出,輕飄飄落到了地面。如果說先前現身招呼,是必須要對媧皇陛下的使者表示應有的尊重,那現在主動摻合,就是發自本心的對這隻精通星象的虎斑貓大感興趣了——為了解答疑惑,稍有偏科的齊天大聖甚至不恥下問:

“就算天上的星象真能反應六天故氣的狀態,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們可以以此鎖定古神的方位,確定祂們的強弱,采取——采取進一步的措施。”貓咪伸出一隻爪子,點了點那隻依舊癱軟在地,汁液橫濺的醜陋木偶:“譬如這位‘稷神’,在星象中就很可能與‘胃宿’有關;胃宿,屬土,為西方七宿第二宿;所以,‘稷神’活動的範圍,大致也該在西北一帶……”

人類以信仰締造古神的偉力,而古神亦不可避免的被信仰所影響。這“稷神”未必與二十八宿中的胃宿有什麼直接的聯係,但眾人之心,足以移山,當千千萬萬的祭祀者執意要將古神與未知的星宿崇拜掛鉤時,這位“六天故氣”也就沒有彆的選擇了。

難怪李先生順手就能取出袁老簽名的“引子”;這恐怕是早有算計,所謂有備而來,其居心之深,當真不可揣測。

一念及此,不止大手子目光遊移,就連猴哥都眼神微妙,瞥向了趴在地上的“稷神”;說實話,大聖五百年前鬨天宮的時候,金箍棒下錘得筋斷骨折的毛頭神也不知凡幾l,但縱使以他當日的狂妄,窮極想象力也不過憋出來一句“皇帝輪流做”,與公然綁架古神做“研究”的手筆來看,簡直是太過於保守,令人發笑……

——再說,以這隻虎斑貓那躍躍欲試、興致盎然的態度來看,這隻小小木偶顯然隻是他初次嘗試的試驗品。一旦確認“捕獲”的技術真實可行,那麼按圖索驥,照貓畫虎,由二十八宿星圖所對應的一切“六天故氣”,恐怕都要體驗一波數千餘年未見的囚禁滋味了……

大聖倒不至於與古神共情,但捕獲一個“社稷”還是小事,如果真要將一切六天故氣都牽連在內,一網打儘——

猴哥稍稍移開了目光,望向神思不定的天狐。

“女帝陛下還有什麼旨意麼?”他輕聲問道。

以法理而論,媧皇身為開辟此六合娑婆世界的創世大女神,天然就有統禦一切神鬼生靈的資格,也天然肩負過問二界要事的職責。平日裡媧皇宮高居天外,大小事務或者不好打攪;但現在尊使親臨,於情於理也該多問一句了:

這隻貓打算將上

古“六天故氣”一網打儘,娘娘都不打算管一管麼?

天狐闔動著嘴唇,頗為無力的說:

“如果——如果隻是一個稷神,那也沒有什麼。後漢祖天師張道陵,也有過同樣的手筆……”

道教創建之初,著力蕩除“六天故氣”、“敗軍死將”,手段也頗為酷烈;但有太上道祖大老爺作保,二界亦無人異議。有此先例在前,設若這隻虎斑貓隻是著力對付為非作歹的古神,那其實也無可厚非,不必勞煩上神留意。

但這虎斑貓會如此的通情達理麼?齊天大聖沒有吭聲。但李先生喔了一聲,卻已經開始兩眼發光了。他幾l乎是興高采烈、迫不及待的發表了意見:

“既然有此先例,我等自當效法,不敢有所違拗。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祖天師的遺誌,在下自當擇善謹遵——”

聽到前面幾l句官腔,天狐還在茫然點頭,等到對面圖窮匕見,吐出“遺誌”二字,天狐的臉色忽然就變了。她左右望了一眼,神色漸漸緊張了起來。

什麼叫“祖天師的遺誌”?祖天師張道陵於東漢永壽二年飛升,羽化前曾再二叮囑後世子孫,須得念念以翦除六天故氣淫祀邪神為己任,而後世子孫亦奉命唯謹,孜孜不倦;直至東漢末年,黃巾大賢良師張角與朝廷起了一點小小的衝突,在爭執數年之後,五鬥米教大受摧折,原本苦心經營的翦除邪神事業,也不能不告一段落了。

換句話說,現在華夏的宗教祭祀其實處於一種半混亂的蠻荒狀態;東漢以來清理淫祀的努力未克全功,數百年南北分治又空前加劇了信仰上的撕裂,祖天師的遺誌,實際上多有落空之處。真要冠冕堂皇,說一句“紹述遺誌”,似乎問題也不大。

可是,作為往來二界,見多識廣的媧皇宮使者,天狐當然絕不會忘記數百年前正一道的光輝事跡——翦除故氣,掃滅淫祭;破山伐廟,再立綱紀;無論後世史書塗抹得如何的文質彬彬,正氣淩然,但隻要稍稍深入文字的細節,就能聞出粉飾之後血腥的氣味。

五鬥米、黃巾等道眾所謂的“翦除故氣”,與其說是踐行遺誌,倒不如說是數百年持之以恒的宗教戰爭,其血腥冷酷之處,絕對不遜於中原逐鹿的任何一位梟雄。這種以教義組織、大賢良師領導的半宗教軍事化集團,也的確在曆次宗教戰爭中縱橫捭闔、屢建奇功,對南北各地的原始宗教形成了慘烈的降維打擊。而各位“六天故氣”之所以能苟延殘喘至今,也絕不是古神神通顯靈,震懾道眾;而是五鬥米教在造反的道路上走得實在太遠,被組織力更為強勁的儒家-皇權體係兜頭來了一波痛擊,因此功敗垂成,實在非戰之罪。

……說實話,要是東晉皇權出手慢上一點,等飄在島上做海賊王的五鬥教宗孫恩完成最後的改革,那現在的六天故氣們就壓根不用考慮什麼回歸不回歸了——世界上一切古神的信徒都決計逃不過這一波清理,信徒絕滅後古神與人世的錨點鬆脫,那就算窮儘一切法力,也休想在現世施加半點影響了。

所以,“紹述祖天師遺誌”雲雲,

其實質就是宗教戰爭——大規模的、徹底的、絕不妥協的整肅與清洗,完成海賊王孫恩與盧循未競的事業,徹底改變華夏的精神格局。

這是某種看起來輕描淡寫,但實則凶狠淩厲之至的用詞;對於親眼見證漢末以來百餘年宗教衝突的媧皇宮使者而言,則更有一種彆樣的刺激——當然啦,孫猴子那時還在五行山下服刑,就未必能有如此切身的體會了。

清理一二古神,還可以用先例來搪塞;但如果是重啟如此之大規模的整肅活動,那媧皇宮恐怕就真不能置身事外了;再考慮到是她這小小的萌新使者幾l句話引發的事端,天狐在刹那間感受到的壓力,便實在不出乎意料。

這隻可憐的狐狸甚至都顧不上維持自己的無色幻術了。她頗為張皇的瞪大雙眼,隻能低聲開口:

“效法祖天師遺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當真要如此?”

這句疑問中隱約帶著一點微弱的期盼,但使者本心卻實在不敢有什麼幻想:天狐最善於窺伺凡人的心境,怎麼會看不出來這隻虎斑貓的態度呢?對方的口氣雖然輕描淡寫,但意誌卻儼然堅若磐石,絕不是區區數語可以動搖的;也正因如此,此人——此貓——的一言一行才必須要謹慎以對,絕不能視為玩笑。

果然不出所料,虎斑貓點了點頭。

“在下自然不敢在媧皇宮的使者面前胡言亂語。”李先生平靜道:“當然啦,僅僅隻言片語,不足以表達我等的決心。如果尊使方便的話,我可以遞交一份詳細解釋的文件來,供媧皇宮參詳決策……”

所謂事過留痕,文過留檔,隻要這一份文件往媧皇宮中一送,那就算在女帝陛下面前留下了瓜葛。隻要媧皇沒有當場否決,事後便再不能以超然世外,袖手旁觀了。領導隻要收下彙報文件,便代表整件事在體係中過了明路,從此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行事,而再無程序上糾葛的煩惱——作為在體係中打滾十餘年的老官僚,李先生可是太明白這一套絲滑小連招了。

至於女媧娘娘會不會當場駁回麼——鑒於現在依然是晴空朗朗,沒有當頭劈下一道雷來;李先生還是相當之有信心的。

媧皇宮的狐狸高蹈世外,閱曆不深,顯然生平沒有經曆過這一番公文往來的套路,於是愣了半日,才呢訥訥開口:

“也不是不可以……”

隻是遞交一份文件而已,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吧?

李先生追問了一句:

“那麼,請問多久能有回複呢?”

“這個嘛……”狐狸微微卡住了——天可憐見,媧皇宮地位尊隆,二界敬仰,還從沒有經曆過文山會海的洗禮呢——她仔細想了一想,勉強開口:“大概不過一月,總也夠了。”

“那就好。”李先生欣然點頭,似乎儘在掌握:“我們會在一個月內解決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