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藥王(1 / 1)

雖然想方設法給諸位名山山神上了一筆眼藥,但在挑唆汙蔑之餘,大手子心裡還是清楚的。賀蘭山神當然與今日的伏擊脫不了乾係,真要將他指為幕後主使,卻也相當牽強——隻要腦子沒有壞掉,那奔襲千裡出手暗算,為何巴巴帶著禦賜印璽?生怕身份不會泄漏嗎?

再說,堂堂山神又何必親自出面捕獲凡人?賀蘭山離此地少說也有數百裡,吃幾個路人怕還湊不上往來消耗的那點法力。

當然,不管有關無關,既然今日有刺王殺駕的嫌疑,那就絕不能放過。大手子咬牙切齒思忖再三,暗地裡已經決定:隻要陛下收回賀蘭公的名為,立刻就再進言請旨,修改祭祀的章程;每年隻許給賀蘭山神上供臭豆腐汁醃製的折耳根,配蛇草水佐餐。從此永為定製,不許更改。

還想要山珍海味,吃什麼牛羊魚雞?大手子的心眼也未必比孝武皇帝寬宏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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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手子在原地發怒片刻,靜坐調息體內的真氣,終於緩和了筋骨處的酸痛。他仰頭見天色還早,不願意在此荒郊野外逗留,便抱起貓貓,口誦咒訣,再次禦風而起。

如此腳不沾地,疾行了半個多小時,終於遠遠望見連綿群山下小小的一座村落。林貌大喜過望,本想過去歇一歇腳;但等走近一看,卻見斷壁殘垣、塵灰飛揚,除了村口柳樹上幾塊翩翩飛舞的肮臟白布,已經看不出人類駐留的痕跡。

這樣淒清而冷寂的村落,當然讓人心生寒意。但大手子常年在恐怖遊戲中磨礪,心下卻也不覺得有什麼。他開啟內視左右看了一圈,除了遠離人世而陰氣沉鬱以外,並沒有感應到彆樣的邪氣魔氣;大體而言還算安全。

大概隻是村民逃避戰亂,流離不知所蹤了吧?

林貌將貓貓放了下來,想到村口的井邊找一找水源。但他剛在井口探出腦袋,便聽到身後一聲呼喚:

“少年人,不要亂碰這村裡的東西!”

林貌回過頭來,卻見身後半塌的屋舍吱呀一聲輕響,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自屋中走出,在門後向他招手。

老頭來而無影,行而無聲,就連呼吸都是既緩且淺,幾近於無;要是尋常人回頭看見,恐怕當場就要驚異失色,暈厥過去。但林貌反複探查,察覺這老者並無其餘異樣,雖然氣血稍有緩沉,卻是實實在在的活人。

可活人並不一定就可靠。真正瓦解林貌警惕心的,還是貓貓陛下在耳邊的一聲低呼:

“孫真人?”

——孫真人?

大手子微微一愣,終於反應了過來,驚詫幾乎不可自抑:

“孫藥王?!”

不是吧,居然能在荒野中遇到這樣的人物!

孫藥王長眉一展,還未來得及開口答話,便聽破屋中叮的一聲嗡鳴,響起了少女清脆柔和的聲音:

“孫真人,是有舊相識拜訪麼?”

說話聲中,破舊的門簾再次掀開,走出的卻是一位明豔瀟灑、上下一身勁裝的年輕

女子,腰間短劍宛如秋水,猶自波光粼粼;而她眼波左右盈盈一轉,看似顧盼多情,但目光森寒泠冽,卻刺得林貌倒退一步——這目光之淩厲,幾乎與劍鋒相差無幾了!

女子看了大手子一眼,收回刀劍一樣的眸光:“我沒有見過這位少年郎呢。”

孫思邈微微一笑,語氣很柔和:

“老朽也不曾見過。但這少年眸清氣正,根骨上佳,又煉有天下正統的內丹秘術,想必不會是什麼歹人。多半是大派弟子,奉命在外行走吧。那聽過老朽一點微名,也是有的。”

女子點頭:“那便是我僻居海外,見識短淺了。”

這一老一少兀自問答,聽得林貌一腦子漿糊,懵逼之至。但無論如何,孫藥王的身份是經陛下親口指認,絕不會有假。他按捺住興奮,腦子裡來回排練數次,終於壯著膽子想上前套個近乎,順帶著求一張簽名什麼的。但還沒走上一步,他背後便是微微刺痛,原來狸花貓不知何時伸出了爪子,正賣力用爪子抓他肩膀。

“快把背包打開。”狸花貓用氣聲催促:“朕要到包裡躲避!”

林貌大惑不解:“為什麼?”

“孫藥王見過朕!”陛下氣急敗壞:“他要是不小心認出來了,那還成何體統!”

“那又怎樣——”

大手子嘟囔半句,立刻領悟了過來——現在見過貓貓陛下的人倒是不少,但要麼是房玄齡這樣一根繩上的螞蚱;要麼是對皇帝一無所知的猴哥乃至村民。沒有一個人能將這小小的一隻狸花貓與當今聖天子陛下聯係起來。但要是孫藥王明察秋毫,看出端倪……

林貌咬了咬牙,趕緊拉開背包,讓貓貓哧溜一聲鑽了進去,連根毛都不敢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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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見大手子猶豫徘徊,誤以為是有什麼心結。孫藥王主動開口招呼,不但熱情邀請他進屋歇上一歇,還專門介紹了那位隨侍的明豔少女。

“這位是紅拂。”孫真人語氣慈和:“紅拂練的是以劍入道的法門,氣勢自與尋常不同。此次老朽西行,也全仗紅拂姑娘隨行護衛,斬妖除魔。因為是荒郊野嶺,也難免警惕了些。還望小哥勿要怪罪。”

林貌:…………

——紅拂?紅拂夜奔、出投李靖的那位紅拂?風塵三俠中的那位紅拂?

現在的曆史名流都流行彼此聯動了嗎?

可憐大手子哪裡還敢多說什麼。他目瞪口呆,反應不能,隻能僵著手腳被孫老爺子拉進屋中,絲毫動彈不得。

剛剛跨過那扇破舊陳朽的大門,林貌便覺眼前一亮:小小一間破屋之中,居然鋪上了最為精致華美的大食國地毯,五色燦爛,莫可比擬;金絲地毯上三足的羊脂玉爐爐火熹微,清雅的香氣隨風飄灑,氤氳細膩。

這哪裡還有一點破落鄉村的氣象?儼然是金碧輝煌,奢華綺靡的富貴溫柔鄉了。

當然,以唐傳奇中諸位劍仙的豪奢風氣,有此做派毫不稀奇。倒是藥王入內後微微一歎:

“又點起龍涎香了

嗎?也太奢侈啦!”

紅拂跪坐在香爐之側,挺身答話:

“龍涎香最能定神,也免得真人日夜思索,勞苦精神。”

說罷,她又向兀自呆愣的大手子行了一禮,簡單解釋了自己的來曆。原來,當日紅拂女逃出楊素府隨師兄虯髯客習練劍術,曾因運氣不當走火入魔,幾近喪命。幸而孫真人雲遊經過,順手救了她的性命。紅拂女由此感激,當即發下咒誓,必要護孫真人周全。而此次真人西行,她也是隨行左右,不敢擅離,料理了不少膽大妄為的妖魔。

“……所以,一時不察,便難免冒犯尊駕了。”

這既是解釋,又是委婉的賠罪。林貌自然連連點頭,表示毫無介意。孫真人盤膝坐在地毯之上,聞言也笑出聲來:

“其實,老朽此番西行,也不過是探求病理,研判醫術,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何必要令師兄妹大費乾戈呢?”

紅拂並未答話,隻是低頭撥旺爐火,又從旁端起一個極精致的銀質茶壺,小心正放在炭火之上。顯然,這二位的爭論是延續已久,各自都不能讓步的。

倒是大手子心生好奇,壯著膽子出聲詢問:

“真人要探尋藥理嗎?不知是探尋什麼藥理呢?”

孫真人稍稍歎了口氣。

“其實說來也蹊蹺。”他慢慢道:“一年以前,老朽曾在關中診治,查出了不少面黃體弱的病人。這些病人飲食並無異樣,但無論如何進補,都不能滋養身體。如若誤食了蒜、薑一類極刺激的食物,還可能從口中吐出長蛇,兀自蠕動掙紮……”

說罷,他從袖中淘了一淘,竟真取出一條半尺來長,全身赤紅的蛇乾來,夾在手中來回晃蕩,腥臭難聞。

出乎孫藥王的意料。紅拂固然是修道有成不動不搖;那不知來曆的少年郎卻也並未露出震驚畏懼之色。他隻是仔細看了一眼,出聲發問:

“這便是病人口中吐出的長蛇?”

“不錯。”孫真人將蛇乾收好了:“老朽來回查訪,查出這怪病的源頭正出自西面,所以發願要來看一看根底。據上古醫書所傳,這病是因為凡人誤服了河中長蛟的涎水,感而生疾,尋常藥物無所措力。真要根治,必得借真龍之氣為引。”

林貌:…………

雖然長蛟不長蛟的他並不懂得,但那條半尺來長的肉蛇,不應該是某種寄生蟲麼?什麼“龍氣”,還能根治寄生蟲呢?

好吧在西遊世界裡的確也很難排除神秘要素。大手子不敢隨便開口,隻能小心翼翼的探問:

“什麼‘真龍之氣’呢?”

“比喻而已。”孫真人道:“真龍者,人主之謂。據傳華佗曾蒙漢獻帝賞賜過一方禦用的好墨。他將此墨汁兌入藥中,用以治病無往不利,便是借得了漢獻帝貼身的一點龍氣。當然,獻帝末代之主,龍氣已然稀薄。如若是盛世開創之君,效力應當更佳。”

如此寥寥數句,不僅林貌嘴角抽搐,就連背包裡的貓貓都忍不住拱了拱——什麼“盛世開創之

君”,你乾脆指名道姓得了!難道醫治這稀奇怪病,還要李二陛下犧牲自己的貼身衣物嗎?

怎麼聽著這麼變態呢?

不過顯然,孫真人也並不太相信這古籍中的傳聞,所以隻是淡淡一笑,便不再說下文。倒是紅拂專心烹茶,此時卻平靜開口:

“可惜我師兄大業不成,否則孫真人也不必如此奔波求藥。”

孫真人沒有接話,倒是大手子疑惑之下,居然接了一句嘴:

“令師兄有什麼大業呢?”

紅拂抬起頭來,面色恬靜而又從容。

“我師兄妹曾想謀取天下,問鼎江山。”她柔聲道:“可惜,天數如此,奈何不得了。”

林貌:?!!

——不是,姐姐,謀反叛亂可以說得這樣輕描淡寫的嗎?!

你這是不是也淡定過頭了!

他瞠目結舌,兩眼圓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在此驚駭震怖之中,林貌腦中飛轉,居然刹那間就記起了唐傳奇虯髯客傳的全部情節,瞬間一盆冷水澆頭——

是了,這紅拂女與虯髯客,特麼從一開始就是倆造反頭子啊!

這兩師兄妹結交豪傑也罷、習學劍術也罷,乃至當初“青目識英雄”,薦拔李藥師於草莽之中,為的也都是個造反啊!

人家造反形勢所迫,他們造反心安理得;人家造反躊躇猶豫,他們造反積極踴躍。即使到故事的最後中原大局已定,這劍仙都要發奮圖強,轉戰海外,繼續造反大業啊!

這是怎樣孜孜不倦的造反精神?這是怎樣熊熊如火的造反意誌?恐怕陳勝、吳廣當面,也要退一步地!

林貌深深抽一口涼氣,是真覺得頭疼了起來。

大概是相伴以來聽慣了暴論,孫真人神色和緩,不發一言,任由紅拂展現她高不可及的誌向。倒是貓貓在背包裡微微一動,似乎也被如此赤·裸裸的言辭震驚了。

大手子絞儘腦汁思索片刻,隻能小聲開口:

“那貴師兄現在是在……”

您彆告訴我是潛伏長安左右,依舊圖謀大業吧?

紅拂微笑道:

“中原初定,已非吾等的天下了。所以師兄泛舟海外,而今想在扶餘開一番基業。”

大手子驚色漸收,兀自俯首沉默,似乎在做什麼深沉的思索

“扶餘……”他慢慢道:“應該是在遼東高句麗一帶吧?”

紅拂頷首:“不錯。”

“遼東一帶。”林貌近乎於自言自語:“以令師兄的說法,中原已非二位的天下,不得已隻能求取於海外。可設若中原朝廷要索取遼東的故地,兩位又該如何安身呢?”

紅拂稍稍蹙起眉:“尊駕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朝廷一定會對高句麗動手、對遼東動手;兩位最好早做打算。”

“……尊駕如此篤定?”

“我當然篤定。”林貌語氣平淡:“遼東四郡是大漢故地。所謂祖宗疆土不可以尺寸與人

,姑娘覺得當今的皇帝,是含羞忍辱,拱手讓出祖地的廢物嗎?”

紅拂默然少頃:

“不是。”

“遼東乃中原之咽喉,一旦擊破榆關奪取燕雲,華北將無險可守,其弊不可勝言。”林貌道:“姑娘覺得,當今皇帝,是貪圖安逸,遺患後人的庸君嗎?”

“不是。”

“那麼,伐高句麗之戰便是不可避免了。”林貌又道:“以而今的國力計算,征伐高句麗的戰役大概還要準備十年。那麼,令師兄妹傾儘全力,以劍仙術法操練部屬,又是否能力挽狂瀾,與當今稍作周旋?”

“……不能。”

林貌默默凝視容色端麗、明豔生輝的劍仙,能清楚的在她神色中看出躊躇與動搖。

……果然管用呢,這一招。

——當初虯髯客雄心勃勃,逐鹿天下的欲望如鼎如沸,不可稍有遏製;但為什麼又決絕遠奔海外,甚至不敢在亂世中稍稍施展手段?

原因無他,不過是這劍仙偶然在酒肆中見到了彼時尚為太原公子的李二陛下而已。

以唐傳奇中的描述,這位飛揚輕舉,蔑視天下英雄如無物的絕世劍仙,僅僅隻望見年方二十的李氏子一眼,便默然不語,“見之心死”,頹喪不可再起;而與之同行的相面道士,更是慘然色變,拂袖而去,唯一的規勸,隻有“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

所謂“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複奚言!”——絕無勝算,絕無希望,絕無可能;不要抱有任何戰勝太原公子李二陛下的幻想;大局已定,勝負已決,而天命亦早有所歸;隻有皇帝神威不可及的海外,才是英雄豪傑苟延殘喘之處——整個虯髯客傳,便是這樣殘酷的故事。

這種近乎於碾壓的勝負之比,十年前便曾讓劍仙一見心死,隻能遠遠奔走,而絕不敢稍有爭競;如今力量的對比更為懸殊,難道盤踞區區一個扶餘,便能抗衡昔日的天命真主了麼?

紅拂顯然很明白這一點。所以她隻能低低垂眉,陷入深沉的思索。

如此沉吟片刻,她終於輕聲開口:

“先生高見,想必有所指教。”

居然折節下士,主動求取計策了嗎?姿態確實靈活。

不過還真是巧了,大手子浸淫網文許久,恰恰預備過某些異想天開的謀略……

林貌眉毛一挑,語氣不變:

“不敢說‘指教’兩個字,隻是想勸一勸姑娘而已。遼東之地太過緊要,至尊無論如何不能放手,又何必苦苦相爭?天下之大,原也不止中原。自遼東駕船遠行,東面還有大島……”

紅拂眼睫一顫:

“東面——倭國?先生意在於此麼?”

“哪裡能說意在何處,不過是小小一個提醒而已。”林貌謙虛道:“此處遠在海外,又與中華故地無甚瓜葛,朝廷也不會太留意。以此安身,甚為妥當。”

紅拂稍稍思慮:“荒島小國,未免也太淒涼。”

劍仙又不是煉氣士,華服美食金銀珠玉是少不得的。要是僻居於一無所有的荒島,那與坐牢有何兩樣?

大手子胸有成竹:“不必憂慮,此地物產不甚豐富,卻有不少金銀礦藏。隻要姑娘向大唐稱臣互通商貿,再以法力開采金銀,何愁不能在中原大地買賣稀奇珍寶?這都是容易之至的事情。”

為了表示自己所言不虛。林貌還特意從背包中抽出輿圖,為紅拂指點最有名的幾處金礦銀礦,並貢獻自己運籌許久的毒計:

“……倭國雖然偏遠,土地人口卻不算少,令師兄妹孤懸在外,也難於統禦。在下想,既然令師兄不願與當今皇帝爭鋒,那何妨轉為聯合,彼此獲利?隻要選定幾塊要地,供大唐駐兵屯田,兩位在島國的地位,便穩如泰山,永無動搖……”

大概是對倭國所謂的金銀礦藏起了興趣,就連貓貓都從背包中冒險探出腦袋,小心偷窺地圖。紅拂與林貌沉浸於地圖開疆的興奮,一時看不見這隻小貓咪。倒是孫真人盤坐在旁,百無聊賴,居然一眼望見了陛下的腦袋。

他咦了一聲,不覺抬起半邊白眉:

“怎麼一隻狸奴也有龍氣……莫非是禦貓不成?”

不等狸花貓稍有反應,便見孫藥王笑容燦爛,居然徑直伸出手來:

“乖咪咪,讓爺爺剪一點毛毛和胡須做藥引,好不好?”

皇帝:??!!!

狸花貓淒厲的喵嗷一聲,嗖的鑽進背包,再也不肯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