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先梅努力平複自己激動不已的心情。
精心打理的白胡須都被他自己扯掉了幾根, 可他卻好像完全沒感覺到疼。
他此刻心潮湧動,幾乎是脫口而出道:“如果一個地方將樹木保護得很好,非常好!但是百姓無論如何努力耕作, 也依舊很窮苦呢?”
燕老說完就後悔了, 他當年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小石頭再聰明,再有靈氣,也不過是一個小孩子。
那是他年輕時曾經任職過的一個地方, 名為嘉縣。
嘉縣那個地方混亂貧窮,百姓明明拚命耕作, 一年四季,從早到晚, 日日夜夜都不曾歇息, 卻怎麼也沒法提高畝產。
直到他離開時, 也沒有太大的改變。他始終記得臨走前看到的那一幕——低矮的茅草屋散落在灰撲撲的大地上、一切都顯得陳舊黝黑、老人大多早早離世,年輕人也大多枯瘦, 眼裡麻木大過生機。
但偏偏是那樣麻木的眼神裡, 在得知他要走的時候, 落下眼淚。
他明明什麼都沒改變,隻是努力當了個官。
這是他的心病,即使後面仕途還算順利,做出了許多成績, 但始終忘不了那雙眼睛, 認命又麻木。
“是我說錯話了,沒有否認小石頭你的想法,那些想法很大膽,很新奇。”燕老坦誠地道歉, 沒什麼架子,仿佛就是個普通的老人。
他的語氣甚至帶上了點哄的感覺:“我覺得你寫的那些很對,小小年紀能想出來非常聰明了。”
他哄他的,顧璋倒是對他口中的地方產生了好奇。
生態如果確實是往好的方向發展,他不信會越來越窮,肯定有哪裡出了問題。
“非常好是多好?”他有點不太相信這句話。
燕老見他沒有被否定的生氣和惱怒,反而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頓時心生喜愛。
不驕不躁、對萬物充滿好奇,誰能不喜歡這樣的性子呢?
不愧是能去拉下臉撒嬌哄父母開心的小娃娃,他看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燕老笑容更真摯了,他想收一個這樣的小學生!
見烏溜溜的眸子裡滿是好奇,燕老也直言不諱道:“保護得很好,不許百姓砍伐樹木,就連樹枝都不行,那裡風景很不錯,綠樹成蔭,是一難得美景。”
顧璋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他問:“森林是地主的?還是官府的?那樹肯定很值錢吧,要不怎麼連樹枝都不讓砍。”
“是當地富商官府手裡買下的,木材確實很值錢,所以不許當地百姓砍伐,還會在森林裡安排巡邏隊,如果碰到了盜伐的,會給予嚴厲的懲罰。”
顧璋從身下的草坪上,揪起了一根青草,又問:“沒有樹,那用什麼蓋房子?”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加了句:“我們村蓋房子都要用木頭,很粗很大的樹做的木頭。”
“哪裡蓋得起這種屋子,他們那兒都是茅草屋,小石頭你見過茅草屋嗎?”
燕老覺得顧璋就是通過眼前這一方世界,得到了很多啟示,所以想給他講講更多,於是將嘉縣的情況細細道來。
其實這麼多年過去,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但是離開前的那一幕,始終印刻在他腦海裡,於是他口中的描述也多與那一幕相合。
樹枝都不能砍、茅草屋、灰撲撲的、地貧瘠……
顧璋聽完,心裡已經從原本的許多猜想中,鎖定了其中一個可能性最大的。
地主是商人,眼裡隻有錢,恐怕寧願浪費,也不會給周圍的百姓用一分一毫,畢竟他們不關心產量和百姓,隻關心自己口袋裡的錢。
顧璋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甜草,遞給金主爸爸一根,自己留一根。
他手慢慢剝開甜草,就像是小孩一樣天真地問:
“沒有木頭的房子肯定很小吧?”
沒木頭怎麼蓋房?自然隻能是小而破的茅草房。
“沒木頭冬日怎麼取暖呢?永河村家家戶戶都要備不少木頭過冬呢。”
自然隻能燒草,到嚴寒的時候,說不定連房子都要拆點來燒。
“在草屋裡燒草,煙會很大吧,人還能在呆嗎?爺爺你不會是騙我的吧?”
燕老愣住了,他當時剛剛離家,還有些富家公子的習性,隻知道他們冬日有東西取暖,但從沒親眼看過。
他苦笑:“爺爺沒騙你,為了取暖可能沒煙囪,可能屋子裡會煙灰很濃吧。”
嗆頂多是咳嗽,不取暖是會被凍死的,誰都知道怎麼取舍,難怪他開春暖和些下村看,許多老人都咳嗽。
他當時怎麼說來著?——“春寒料峭,老人家身體不好,要多注意彆著涼了。”
顧璋又繼續問:“那草肯定不夠了,也就春天好點,其他時候牛吃什麼呢?餓了肯定乾不動活,那地怎麼深耕?爹說不深耕不行的。”
燕老:“……”
“吃草根?”他不確定,畢竟已經太久了,細節實在是記不得了。
顧璋捧著甜草嚼了嚼,皺著眉頭疑惑道:“那土地不就被弄壞了?越來越不長草,牛吃得少,說不定也撿不到牛糞,怎麼肥田呢?我上次嫌臭,讓爹娘扔掉雞糞,他們都不肯,說不肥田家裡就吃不飽飯。”
燕老無言。
是啊,農村最常見的牛、雞吃草,牛糞雞糞也是家家肥田的寶貝。
這些他現在都知曉,當初也多少知道一些,但是,但是他當年怎麼就沒往這些方面想呢?
顧璋小腦袋裡似乎有無數問題。
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
全都從他身邊的例子出發,從自己家、從永河村的牛、從這家嬸子的豬圈、那家伯伯的農田,一切都有跡可循。
但偏偏就是那麼詭異的鞭辟入裡,每個追問都環環相扣,竟然就這麼簡單的,解釋了所有的原因。
燕老記憶中的“白月光”,頓時變成了“蚊子血”,仿佛徹底撕開了模糊記憶上的迷霧,一切都清晰起來!
“所以一切問題,都是那片被守起來的樹林!”
燕老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他當初一上任,那地方就是那般貧窮苦亂的模樣,唯一的綠色和風景就是那片樹林,他從沒將百姓困苦,往樹林上想!
甚至還和不少富人一樣,覺得是地主仁善,堅守,才保住了那片貧瘠土地上唯一的綠色。
顧璋嚼嚼嘴裡的草根,沒作聲。
當然是因為那個地主,植物生態體係永遠是一條鏈,相互依存保持平衡,才能走得長遠。
但偏偏許多人眼中,農民的經濟體係裡,隻有田地,因為隻有田裡產出的糧食,是他們重要甚至唯一的經濟來源。
他一聽就明白了,今日這番話,姑且算是給“以字識人”這個見識和提醒的學費吧。
他日後,再也不會犯這種錯誤了。
在他原本的計劃裡,沒人看見他把信捆在貓身上,就不會有人懷疑到他。
即使順著貓的軌跡找到書店那段,又有誰會懷疑這樣一篇文章是八歲小孩寫的呢?
沒想到在字跡上翻了車。
學費交過了,顧璋也從小山坡上站起來,他拍拍自己屁股上的草:“這些手稿您喜歡就送您了,我先回家吃飯啦!”
顧璋打算回家吃好吃的,卻被燕老連忙拉。
燕老本就愛才,這會兒經過這番轟炸,更心癢難耐:“小石頭可願拜我為師?”
顧璋:?
話頭怎麼轉得這麼快,他什麼時候說過要找老師了?
顧璋對這個老人其實還挺有好感的。
畢竟他大可以直接買一個龍骨車回去,找有經驗的木匠拆了仿製,可還是買了圖紙,也不禁止他們家繼續做。
“我不打算拜師,多謝您的好意。”
燕老著急了,他連忙上前,甚至少見地搬出自己曾經的身份,和那些問心無愧,受百姓愛戴的功績。
就差把他致仕前是三品大員,現在京中還有不少好友和族人的底都給露了。
顧璋停住腳步:“您原來是當官的?”
燕老覺得穩了,撫了撫胡須,搖著頭自得道:“當然。”
這下總能收下這個小徒弟了吧?
想到日後自己會有這樣一個聰明伶俐,乖巧貼心,渾身滿是靈氣,還這麼合他胃口的小徒弟,燕先梅頓時覺得喜悅壓不住的上湧。
顧璋笑容頓時沒之前天真燦爛了,他抿抿嘴,說話都不似剛剛那般體貼人,甚至微微帶點刺頭。
“您也認同我的建議,那能讓寧都府下伐木停止嗎?”
燕老笑容微微頓住,他現在還真沒這個本事。
據他所知,寧都府下的木頭,是送到一位侯爺手裡的,為了修一個非常大的府邸遊園。
他看到這封信後也調查過,這個事三方都很滿意。
百姓覺得能多個活,手頭寬裕,旁人不知道多羨慕。
許多官員也覺得討好了侯爺,有這麼一層關係,而且治下百姓生活好,也是政績的體現。
最主要的是那侯爺也很滿意,覺得這兒木質好,價格也比他封地的便宜許多。
最最關鍵的一點,這番理論能說服他,但是很大可能,不,是絕對沒法說服百官。
有些人從未出過京城,從未接觸過百姓,田地,就像當年他當年去嘉縣時那樣,連麥子和水稻都分不清。
他苦澀道:“暫時不能。”
顧璋攤攤手:“所以啊!”
所以拒絕你啊!言未儘,聽的人卻聽懂了。
顧璋這次走掉了,沒人攔住他。人太複雜,他還是喜歡和植物相處,植物永遠那麼單純,單純到順應自然規律,單純到能量充盈。
薑武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顧璋小小的身影離去。
他還沒從一係列衝擊中回過神來,就聽到了自家老爺主動收徒被拒絕。
被拒絕了!
要知道京城多少人想送家中子弟來,又有多少負有盛名的神童親自上門,求著他家老爺能收下自己。
他老爺一個都沒收。
現在好不容易想收個學生了,竟然被拒絕了?
他沒想通,天上的落雨,怎麼還和地上的樹有關係了?那那麼多皇帝向天祈雨是怎麼回事?
他更想不通,怎麼會有人拒絕他家老爺?!
***
顧璋往回走,心情倒是沒受到半分影響。
能來到這個世界,每一天都是多得來的,他要珍惜,每天都高興才好。
這會兒獨自一人,他還特意將係統打開。
今天小呆瓜主動出手幫忙,為他減輕風險,雖然有些被氣壞了的成分在,但他還是覺得心暖暖的。
“小呆瓜?”
係統聲音顯得有些蔫蔫的,但是努力打起精神的樣子:“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嗎?”
顧璋:“你怎麼了?”
係統支支吾吾。
“說,今日不欺負你,也不逗你。”顧璋先保證。
係統對對手指,有些可憐兮兮道:“我今天做了壞事,不知道會不會被記錄,有點擔心被罰。”
顧璋皺眉:“這怎麼能算壞事?”
“可是我往人家嘴巴裡扔有毒的植物,嗚嗚嗚,我會不會被罰好多好多積分,最後回爐重造吧,嗚哇~”係統擔心又害怕,聲音都帶上哽咽。
顧璋壓眉,護短道:“哭什麼,被罰了我替你交罰款。”
為了幫他被罰,他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而且這分明是為民除害的好事。
“嗝!”小係統打了個嗝,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哭都忘了,愣愣地看著顧璋。
大騙子璋居然真的沒有欺負它。
好像還說要給它交罰款,它不會是收音部分壞掉了吧?
它看了看顧璋的積分餘額,小心翼翼道:“那能花一個積分,給我買根棒棒糖嗎?”
它在係統專屬論壇裡看到的時候,可羨慕了。
顧璋挑眉:“還有棒棒糖?那給我也來一根。”
小係統失落的垂頭:“兌換界面沒有棒棒糖,隻是模擬棒棒糖味道的數據流,可以讓係統也嘗到棒棒糖的味道。”
它覺得對誰都大方,唯獨對它摳門的大騙子璋,肯定不會買給它吃了,畢竟連顧璋自己都沒有。
嗚嗚,它好慘!
顧璋瞥了眼剩下的積分,換了水仙之後就沒多少了,他淡淡道:“剩下的積分都給你吧。”
反正他拿著暫時也沒多大用,他也不習慣過於依賴係統。
係統:!
“都,都,都給我?”小嗓音似乎恢複了一點活力。
顧璋:“嗯,都給你。”
他對自己人,一向都很大方。
“噢耶\(^o^)/”
小係統頓時興奮極了,它有錢了!
“先還錢!”
它將已經歸入自己賬戶的積分還了最後一筆欠款。
看到應還額為0,興奮得壓不住:“太好啦!!!再也不用為還不上貸款擔心了,我099以後再也不要貸款啦~”
飛揚的小嗓門就像是跳跳糖一樣四處亂蹦。
它又給自己買了一根棒棒糖,彩色的,比普通的貴,足足7個積分呢!
最後,美滋滋地用剩下的所有積分,換了一個貓咪皮膚。
“喵~~~”
精致可愛的布偶仙女貓貓,頓時出現在係統右下角,手裡還捧著一根比貓腦袋還大的七彩棒棒糖。
貓舌頭努力地一下下舔著,小腦袋都跟著晃動,看起來幸福又滿足。
它甚至都忘了最開始的後怕和擔心,興奮的喵喵叫,落到顧璋耳朵裡,就是小呆瓜得意的語氣,“我是不是超厲害的,還會這種高級技能!”
“宿主你也好聰明,怎麼知道水仙花有毒的?”
“你怎麼懂這麼多啊?”
小貓咪活蹦亂跳地在係統界面上撒歡,還偶爾探頭,用澄澈透亮的貓眼睛望著顧璋:“不可以出爾反爾哦!要不然以後就喊你大騙子!”
顧璋感覺,小呆瓜換了這身皮膚之後,瞬間囂張不少。
回去的路上,一路都嘰嘰喳喳的。
顧璋嘴角微揚,烏黑的眼眸中倒映著活潑的貓咪,猶如黑夜綴著溫柔的月光。
***
縣城,燕府。
“百姓收成都這樣了,他竟然還想著自己的荷包?這樣染著人血的銀子,掙來也不知能不能安心花。”燕先梅拍桌怒道。
他從永河村回來,這兩天都在想法子,想知道為什麼小石頭拒絕他。
當下知道了吳縣令的做派,又氣又怒。
“難道他不知道,這樣下去會有百姓餓死嗎?!”氣得燕先梅胡子都抖起來。
他拿來紙筆:“我修書一封,你派人送與吏部員外郎。”
等信封好了送走,燕老才坐下來,有些唏噓:“難怪小石頭聽說我當官,眼裡的嫌棄都藏不住。”
“都是被他害的!”
罵完這句後,燕先梅又落寞下來:“其實有時候,我也沒什麼用,譬如眼下這小旱,我和那姓吳的也沒甚區彆。”
“怎麼會沒區彆呢?”薑武見他這樣,頓時焦急起來。
他陪著燕先梅走過山川湖海,調任過多地,還治理過水患,是打心眼裡崇拜燕老的。
國字臉都被焦急擠得失了嚴肅,“天不下雨,這誰能有辦法?全天下誰都沒辦法!”
“要是有辦法的話,自古以來那麼多皇帝,怎麼會都被迫無奈下罪己詔?”
薑武信誓旦旦,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他們也沒有坐視不理,親自沿著河道去考察,後來發現了龍骨車這樣的利器,自己花銀錢買下來,送進京城去了。
他們還送了一批龍骨車,去合適的、卻沒聽到龍骨車消息的村落。
但也有那些田地距離水稍遠,水位有些低、地勢不合適的地方,龍骨車也沒辦法。這些減產也不能怪他家老爺啊!!!
薑武國字臉一臉嚴肅認真道:“天災又不是人禍,誰都無能為力的!”
燕老瞥了一眼像是演講的他:“誰說的?”
薑武:“啊?”
燕老道:“小石頭不就有辦法嗎?”
燕先梅眼裡是藏不住的喜歡和欣賞,他道:“他小小年紀,就能洞悉天地規律,想到辦法增產,還能因為看到長輩挑水累,就做出龍骨車為其分憂。”
“雖然目的不是為了百姓蒼生,但是他那小腦瓜就是能想出具體的解決辦法,你瞧他孩子玩具王的名頭,腦子裡不知有多少點子。”
燕老越說越覺得難以忍受明珠蒙塵。
“若是小石頭能被好好教導,日後入朝為官,定能庇佑百姓,福澤萬民!”
他的語氣肯定極了。
***
京城。
一隊人馬攜帶一塊牌匾出京,還帶著一道聖旨,直奔寧都府。
皇宮內。
龍袍男子和武將服的男子說話。
兩人似乎關係不錯,武將官服臉上表情揶揄:“從小到大,沒見你這麼小氣過,就送一塊牌匾和免稅啊?嘖嘖嘖。”
“人家小孩這圖紙,幫你獲得了民心,能讓你喘口氣和那群老家夥周旋了。”
龍袍男子扔了本折子過去,“你看看國庫還有多少銀子。”
“莫氣莫氣,再堅持堅持,打完這一仗就好了,邊關不是傳來戰報了嗎?隻要這次這地把他們打服,能有好些年太平。”武將官服男子笑著說完,還用手給他胸口順了順氣。
“國庫確實沒什麼銀子,太少也著實拿不出手,我給牌匾往上提了提,還許了燕家一些好處。”看起來二十出頭的青年皇帝捏了捏眉心。
身著武官服的男子哦了一身:“原來是借花獻佛,薅燕家羊毛去給人家小孩啊?”
一個茶杯扔下來,“滾。”
武官服男子身手利落地接下茶杯,嬉皮笑臉道:“那我先不打擾陛下批閱奏折了,臣告退。”
宮殿門口。
新來的小太監瞠目結舌:“怎,怎得這般沒規矩?”
“禁聲!”
直到下了值,才有人低聲告訴他:“薛小將軍自幼是陛下伴讀,與陛下關係極好,現在薛家父子還死守邊關,穩定局勢,日後他來了你可彆不開眼攔他。”
“我說他怎麼來一會兒,陛下心情好像就好了不少。”
聖旨從京城出發,還在路上。
永河村人都已經迅速進入了夏種。
剛剛經曆完累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夏收,馬上又要進入玉米的種植。
顧璋這才知道“五月人倍忙”是什麼意思。
真的忙得腳不著地。
永河村這一帶,基本都是這樣的種植形式,這一波玉米秋天收成,收成後又立即種下小麥,來年五月再收獲。
不過顧璋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因為秋娘已經找好了學堂,交了學費,要送他去縣城學堂念書了!
此刻,正在家裡商量,買一頭牛、還是驢,每天可以接送顧璋去縣城上學。
要不然走路的話,能兩三個時辰,半日便沒了,全家人也舍不得顧璋受這個苦。
“這錢要從哪裡出?家裡的二十兩不能動,那是留著救急用的,咱們是從蓋房子的錢裡扣點,還是從買地的錢裡勻出來點?”王氏表情糾結,似乎哪邊都放不下。
顧老爺子明顯更心疼地:“要不從房子裡扣點?什麼房子都是住,已經比咱家現在大很多了。”
顧大根顯然也是這樣的想法,跟著點點頭:“買了地,咱們家以後就能產更多糧食了,買地的錢不能勻。”
秋娘也表態:“我也是這樣的想法。”
正在吃脆瓜的顧璋:!!!
怎麼突然就要對他的青磚大瓦房下手了?
本來錢就不夠,竟然還要扣!
他趕緊舉手:“我不同意,我不是這樣的想法!”
顧璋確實比早先多了一點話語權,畢竟掙錢了。
秋娘問道:“那小石頭你說說。”
顧璋趕緊道:“咱們買地的錢可以慢慢攢,大不了少買一兩塊,以後掙了錢再買就好,但是房子就是要一次蓋好的,後面修修補補又麻煩,又難看。”
“而且房子改好了,就很難改了!”
顧璋叭叭叭描述:“我想要的青磚大瓦房,要……”
他挑剔得如地主一樣說出許多要求,最後還道:“我想有一間書房,裡面擺許多漂亮的花,還有一扇特彆大的木質窗戶,每天一推開,就是碧藍的天空和漂亮的山景,特彆亮堂的那種!”
顧大根咳嗽一聲:“咱家可能修不起那樣的,隔壁村地主老財都沒修那樣的青磚大瓦房。”
顧璋理直氣壯:“所以更不能動修房子的錢,不僅不能動,咱們還要趕緊賺更多的錢,這樣才能修大氣好看舒服的新房子。”
“那你念書咋辦?”
顧璋特彆想說他不念了,或者走去。
但是想想那二十裡路,光走他要走四五個小時,真的可怕,但是不念書肯定不可能,也不能每天都借人家的牛。
顧家沒討論出個結果,心就像是最近的天一樣躁動。
不過沒兩天,虎頭帶來了好消息。
“小石頭,小石頭!!我爺爺說也送我去縣城念書,以後我們還可以一起玩啦!”
虎頭興致衝衝跑進了,虎得沒邊,差點沒把顧璋撞倒。
“等等,你也去嗎?”顧璋回過神來。
虎頭不是認了字,跟著家裡學算學,之後接村長的班就好了嗎?
沒聽說村長要讓他繼續念書。
虎頭壓低聲音湊過來道:“我爺肯定是去交稅的時候受刺激了,回來就說讓我去念書,試試看靠科舉。”
“我聽說你也去這個,以後我們就可以每天一起玩啦!”虎頭眉飛色舞,真像隻快樂得嗷嗷叫的小老虎。
顧璋扯扯嘴角。
還以後每天一起玩?這小子怕是不知道,入了科舉班,和村裡這個半天學堂根本沒法比。
恐怕更不知道,科舉入門第一考,就要背下五十萬字的內容。
顧璋拍拍他的背
感慨果然傻人有傻福,無憂無慮啊。
不過這也恰巧解決了買牛的問題,原本不好麻煩人家日日特意為自家孩子騰出牛來接送。
如今要接送虎頭,他們花些銀子,自然就能順路來回了,自己族人,還安心。
於是在夏種最忙碌的那段日子後,顧家就正式對外說,他們家要蓋房子了。
顧大根在村裡走了一圈,立馬有一群人熱情的過來要幫忙。
“我來!”
“我也來幫忙,大根你有事就說,彆客氣。”
“我們兄弟誰跟誰啊?我肯定去!”
“聽說你還想打口井,怎麼突然這麼闊綽了?”
村長家的兒子、大柱、德貴叔、狗蛋爹……村裡人幾乎都答應來幫襯。
這個時節蓋房子也不是從早到晚,給地裡的活留足了時間,出了力還包一頓飯,基本關係好的都願意來。
誰家的房子都是這樣蓋起來了。
原本大夥都覺得沒啥,直到顧大根拿出兒子畫的圖紙。
大柱湊得近,他第一個驚呼:“怎麼這麼大?”
最近一直不下雨,本就燥熱,他這一咋呼,就有人暴躁道:“咋咋呼呼什麼,不都是房子,能有多大?”
“是啊,不就是房子嗎?咱村裡的房子,不都是大夥搭把手蓋起來的?”
大柱:“但,但是我瞧著,這個和縣城裡的青磚大瓦房咋那麼像呢?”
啥?
這事想瞞也瞞不住,畢竟開始還好,後面顧家定的材料進村,那一塊塊大青磚,誰也瞞不了。
“顧家哪來的錢蓋房子?”頓時成為全村最熱的話題。
連小孩都要特地跑過來問一句:“小石頭你家要蓋縣城的那種房子嗎?”
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秋娘乾脆就直說了有人買去了龍骨車的圖紙。
畢竟這個沒法眼紅,距離太遠了隻能羨慕,要是說這些年攢下來的,恐怕又有小心眼記恨秋娘不帶她們一起掙錢了。
“小石頭這也太出息了!”
“也不知是誰買去了,肯定給了不少錢。”
青磚大瓦房啊!
雖然不少男人都在縣城乾過類似的苦力活,也知道怎麼蓋,但是從沒在自己村子裡蓋過。
這下更多人來幫忙了,幾乎大半個村子都來了。
顧璋本還在憂心,這房子什麼時候才能住上。
一看這麼多人,恨不得一人一塊磚,就能直接圍一圈,他頓時安心不少。
這日,是顧璋和虎頭向趙夫子辭彆的日子。
他們已經領了縣學的衣服,三日後就要去縣城書院念書了。
趙夫子難得沒板著臉,有些不舍的看著自己學堂裡最乖巧聰明的兩個學生。
“去了學堂好好念書,彆辜負你們爹娘的期望。”
“我教不了你們了,這個是送你們的禮物。”趙夫子遞過來兩個東西。
看不出是什麼來,虎頭好奇的先接過來:“夫子送我們什麼?”
拿到手,虎頭的臉色就變了。
顧璋仔細一看,竟然是趙夫子手上那個戒尺的小版!
虎頭笑得都像是在哭了:“夫子,這個戒尺,這個,不會……”
趙夫子板起臉,就如同往日課前每次要打人手心一般。
嚇得虎頭趕緊站好,雙手緊貼大腿。
顧璋也有些條件反射的發怵。
不過很快他就鎮定地發現了端倪,這個“小戒尺”很薄,而且有些小的過分了,大人握住後就看不見了,更彆說懲戒人。
趙夫子咳嗽一聲:“翻過來看看。”
顧璋和虎頭將打磨光滑的木片反過來,上面刻著——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趙夫子道:“這是《禮記·中庸》中的一句話,日後你們學到,就懂了,平日裡可當書簽用。”
虎頭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夫子,這句話什麼意思?”
趙夫子嚴肅道:“在你們沒學到這話之前,就當它是戒尺好了,翻開書看到,就想想往日偷懶的後果。”
當書簽來用,看到就想起兒時偷懶被打手心,誰還敢偷懶?
虎頭小臉頓時哭喪起來:“夫子。”
顧璋也覺得這份禮物,頗為“彆致”,不過也確實用心良苦。
“多謝夫子的禮物。”顧璋珍惜地把這枚戒尺模樣的小書簽收起來。
虎頭也趕緊道:“謝謝夫子的禮物!”他一定會好好供起來的!
彆了夫子,他們倆人分彆回家收拾準備。
顧璋直接去了一天一個樣的新房那邊。
顧大根正領著大夥乾活。
村裡的漢子都熱火朝天地乾著,也熱火朝天地聊著。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下雨,我看河裡的水位線都降低了不少。”
“我們還好,對面大豐村的河床高一些,他們的龍骨車已經要取不到水了,最近看我們不順眼的很,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
顧璋也知道這個事。
在灌漿期結束後,小麥是不需要水的,越乾反而越好,能在地裡曬得透透的,收下來曬的時候都省了工夫。
收割小麥的時候,更是沒有人希望下雨。
所以天氣被人忽略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但是種植玉米可不一樣,種子吸收了水分才好發芽。
太乾可不行,可天偏偏就是不下雨,鬨得人心慌,對面一條河之隔的大豐村,更是明顯脾氣暴躁。
“大豐村倒黴,正好在咱們交糧食稅前一天去,被狠狠刮了一層皮,能不暴躁嗎?”
“那也不能怪我們啊,就算兩個村子關係不好,也不能這樣吧,咱們還買龍骨車給他們呢!是吧,小石頭。”
顧璋突然被點,一群人正在乾活的叔叔伯伯都看過來。
“小石頭來了啊!”
“是不是馬上要去縣城上學了?你這聰明腦瓜,肯定能學好。”
……
顧璋面對一通誇獎,都回以一個露出小白牙的笑容。
他圍著屋子轉了一圈,滿意地看著青磚大瓦房按照他的圖紙施工。
大夥還在聊,“要我說,還是那些減產的村子不好過,本來小麥就減產了,這會兒要是天還不下雨,恐怕玉米也要受影響。”
“多虧了小石頭的龍骨車,要不咱們恐怕也要減產了!”
許多人連忙附和,聲音裡都帶著股後怕。
他們都看見過那日交糧食的情況。
心中愈發感激顧家,要不也不會一說要蓋房子,都一個個賣力過來幫忙。
顧璋覺得這個功勞確實說大了,村裡人不知道具體情況,隻知道是因為缺水減產,周圍有人減產,他們沒減,自然就歸功於龍骨車。
但是其實,如果他們村沒有龍骨車,最多也就是累一點,田離水近,勤快點辛苦點沒那麼大影響。
那些減產的,是田離河邊距離稍遠,或者地勢太高,或者其他各種原因綜合導致沒法人工大量挑水。
天災永遠是人力沒法抵擋的,在末世前那樣發達的科技社會,國家都拿一些天氣沒辦法,更何況是古代。
顧璋搖搖頭,不過他也沒傻到自己說破。
他繞了一圈,又去秋娘那邊討了一杯涼茶,正坐在小板凳上喝著,遠處就傳來鬨哄哄的聲音。
“這邊,顧家人應該都在蓋房!”
“小石頭肯定也在那裡。”
顧璋正小口小口喝涼茶,抬頭望向遠方。
“找我的?”
顧大根走過來,眉頭皺起:“你跟在爹後面,彆瞎跑。”
剛剛乾完活,肌肉都還隱隱鼓起,看起來很凶。
“是大豐村的人。”
“這麼大一群,還都拿著鐮刀農具,這是想乾什麼?”
周圍幫忙乾活的人也都停下來,大家都站起來,聚在一起。
秋娘見狀不妙,趕緊遣散在後面幫忙的小姑娘,讓他們去找村長。
幾個做飯摘菜的嬸子,拿起菜刀家夥事,也走到前面。
“你們這是乾什麼?”顧大根沉聲問。
對面大豐村,一位膀大腰圓的男人站出來,指著顧大根旁邊的顧璋道:“我們都聽說了,這娃娃是個有福氣的,得龍王喜歡。”
“你們什麼意思?”德貴叔皺眉他上前問。
“誰不知道,小石頭年初掉到水裡,當天就下了全年最大的一場雨,後來缺水了,他一個小娃娃竟然做出了龍骨車取水,這分明是得龍王爺喜愛。”
顧璋眼中的疑惑,頓時化為無語凝噎。
他說他除了教訓那個走狗之外,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而且有小呆瓜幫忙,包青天來了也彆想查到他。
怎麼就突然有這麼一大群人來找他?
合著是迷信。
對面喊道:“我們也不為難你們,咱也沒其他地方那種童男童女祭河神的陋習,就讓你們村小石頭下水遊一圈。”
那膀大腰圓的漢子還回頭說:“又不要命,還能給咱們縣祈福落雨,這是不是有利於咱們十裡八鄉啊?”
那一群人都紛紛喊道:“是啊!”“咱們好多漢子都直接下水洗澡。”“就是就是。”
那群人顯然被煽動,臉上是揮之不去的執拗和燥意,急切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顧璋,那架勢,像是非要顧璋下水“祭河神”祈雨了。
顧璋皺眉。
“咚咚咚——”
就在這時,永河村的大鼎鐘被重重地敲響,一連響了足足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