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第 135 章 和政覺醒前夜(1 / 1)

十五日, 月圓風清。

幾隻鷗鷺靠在湖邊,風吹拂著湖面,層層疊疊的蘆葦隨風晃動著。

李亨坐著韋妃的馬車悄悄出了門, 韋妃則坐在正廳內, 對府中下人訓著話。

在太子府還是忠王府的時候, 韋妃已經是這座府邸的女主人了, 她對府中每一個仆人婢女都知根知底, 下人們都知道韋妃娘子平日雖然寬厚, 可一旦惹到了她,她便會絲毫不留情面。

“……府中的開支還是有些大了。”韋妃端坐在高座上, 訓著話, 下人們則各個如鵪鶉一般縮著脖子聽她的訓話。

按照以往大唐的慣例, 東宮並不隻有這幾十個仆從,可當今聖人將原本屬於太子的東宮改做了興慶宮自己居住,當今太子也隻能住在原本的忠王府中, 十王宅百孫院這片地方在長安城內占地不小,可耐不住當今聖人的兒子不僅有十個,孫子也不僅有百人,分一分這地方就小了。

忠王府幸虧建的早, 將已經成年的王孫分到百孫院後還能盛得下這近百的仆從。

韋妃眼神在院中眾人身上打量, 在一個身形微胖的管事身上停了停, 忽然出聲:“陳管事,本宮家中姊妹生病,本宮派娘回去看望了,你去我書房中將我書房台面上的簿冊拿來。”

陳管事連忙應聲,去給韋妃拿賬本去了。

卻不知曉韋妃是為了故意告訴他自己的馬車為何會在夜前駛出太子府。

韋妃又掃視了一眼院中眾人,在幾個仆人身上眼神停了一下。

一、二、……很好, 府中的探子都在這兒了,韋妃嘴角勾起一個清淺的弧度。

未時一刻,太子李亨乘車出了太子府。

未時二刻,李林甫收到了消息,進宮求見帝王。

申時一刻,太子李亨與韋堅在朱雀大街上馬車相交,二人的馬車一前一後拐入了小巷。

申時刻,李隆基接見了李林甫。

李林甫的心跳有些加快,縱然是他,面對著這場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也覺得心臟在砰砰跳動。

一入內殿,李林甫邊拜了下去,垂下的頭遮住了他殺氣畢露的眼神。

“右相有何急事一定要現在面見朕啊?”李隆基揉捏這頭,淡淡道。

他已經不理朝政許久了,剛剛過去的這個月,李隆基還曾有將朝政都交給李林甫的心思。

曰:“朕不出長安十年,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悉以政事委林甫。”李隆基想要把政務都交給李林甫處理,自己隻管享樂。

可惜被高力士勸了下來,隻是雖說高力士勸住了李隆基,李隆基依然理政,可明顯他處理政務越發不上心了。

李林甫卻跪下,大聲道:“臣要告發太子勾結朝臣,結交邊將!”

一聲落,殿中靜悄悄。

“荒謬!”李隆基摔碎了杯子,瓷杯碎裂的聲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靜,李隆基雙目赤紅,胸膛劇烈起伏。

“難怪朕這段時間看著太子如此不老實……李林甫,你既然告發太子,你可有證據?”李隆基目呲欲裂,卻也知道他要想向太子發難也必須要有證據。

他並不懷疑李林甫所言,這段時間李亨在朝堂上有多囂張李隆基也是看在眼中,記恨在心中。

……或者說,李隆基也在等著李林甫發難。

太子勢力太大了,李隆基認為也應當打擊一下太子,讓他明白這大唐天下如今還是誰做主。

李林甫緩緩道:“臣有人證,禦史中丞楊慎矜、吏部員外郎楊釗……等,皆親眼看到太子車駕與刑部尚書韋堅車駕一起往景龍道觀而去,兩鎮節度使皇甫惟明則已經在道觀中等候多時。”

“傳這幾人來見朕!”李隆基怒道。

酉時刻,眾臣入宮。

此時,李亨、韋堅、皇甫惟明已經在景龍道觀後殿見面。

眾人一一陳述之後,人證已足,帝王大怒。

李林甫則下跪請命。

“臣乃百官之首,有監察百官之責,臣請調遣金吾衛搜捕太子府取物證,封鎖景龍道觀請太子、刑部尚書、節度使入宮問話。”

一側站著的楊慎矜則震驚看著李林甫。

這是乾什麼?不就隻是太子違反了“宗室不可結交外臣”的敕命嗎?

聖人訓斥幾句也就罷了,何至於到了出動金吾衛的地步?

看著周圍表情平靜的幾人,楊慎矜終於後知後覺發現他被李林甫利用了,成了攻擊太子的長劍……

李隆基沉聲道:“準奏。”

戊時一刻,金吾衛出動,封鎖朱雀大街,封鎖崇仁坊。

亥時,李亨於韋堅、皇甫惟明商量好了要如何勸聖人換相,心滿意足推開了屋門打算回太子府。

“阿兄,本宮便先在此恭喜你得到相位……”李亨臉上帶笑,目光落在韋堅身上,表情激動。

韋堅卻很沉穩,他拱手:“都是仰賴太子恩德。”

皇甫惟明則大笑:“奸相人人聞而唾棄,韋兄寬厚仁義,自然應當韋兄為相。”

吱呀~

道觀後門被李亨推開,李亨面上的笑容凝固。

金吾衛將軍一拱手,客氣道:“殿下,臣等奉陛下之命來請殿下入宮。”

而後扭頭對著韋堅和皇甫惟明的語言就沒那麼客氣了。

他一揮手,冷冷道:“將此二人拿下,暫且關押起來等候陛下處置。”

冰冷的刀刃上倒映出了韋堅與皇甫惟明兩張比刀刃更蒼白的臉。

他們的心卻比臉更冷。

韋堅被侍衛押著,回頭看了李亨一眼,嚅囁了一下嘴唇,最終也隻是喚了一聲:“殿下……”

李亨卻撇開臉不敢去看他。

他自己已經自身難保了,如何顧得上彆人的求救呢?

李亨心裡慌亂極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一會出現他父皇那張憤怒的臉,一會又出現開元二十五年他兄弟們的屍體……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的囂張,也才想起來原來大唐的帝王還是他的父親,而他的父親隻要一句話就能殺了他。

“將軍……”李亨拉著金吾衛將軍的胳膊,牙齒都在打顫。

“是何人陷害我?”

金吾衛將軍迅速瞥了左右一眼,低聲道:“右相請命封鎖此道觀,搜查太子府。”

搜查太子府?

李亨眼前一黑。

他若真是完全無辜自然不怕旁人陷害,可問題是……他不無辜啊,他結交大臣、結交邊將,他的書房中藏了許多見不得人的東西啊。

完了。

子時,天色一片漆黑。

太子府正臥還亮著燈。

和政郡主李明錦趴在韋妃膝頭,打了個哈欠。

“阿娘,你不困嗎?”她已經睡過了一覺,聲音中帶著一點未散的鼻音,顯得很嬌憨。

韋妃面上的肌肉緊繃著,她臉上平日慣常帶著的笑也無影無蹤。

“沒事,你睡吧,我出去走走。”韋妃心臟砰砰跳動著,她沒等到李明錦再回複她,就推開了李明錦枕在她膝蓋上的頭,徑直走出了臥房。

李明錦疑惑地扭頭看著她阿娘離開的背影,咬了咬唇,穿上了寢鞋跟了上去。

阿娘的態度不對。

走出寢室,韋妃不再遮掩面上的憂慮,她低聲詢問婢女:“現在幾時了?”

“已經子時了。”

韋妃心沉了下去。

子時,已經過了望日了,太子還沒有回來。

韋妃忍不住登上閣樓外台,遙遙望著太子府外,心中期盼著她的兄長和她的丈夫一切順利。

忽然,夜空中亮起了一片火光。

在黑沉沉的夜中一片火把燈籠是十分顯眼的,哪怕還隔著許久,火焰的光亮也會將那一片地方的天空照亮。

韋妃面色大變,她的心終於沉到了深淵。

能在宵禁之後還大搖大擺舉著火把和燈籠往太子府來的人,唯有聖人的禁衛軍。

事泄了。

韋妃當機立斷扭身就往李亨的書房走,步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甚至跑了起來。

她的繡鞋踏在黃木樓梯上,咚咚仿佛鼓響。

“娘子,娘子……”她身後舉著燈籠的婢女跟不上她的步伐,氣喘籲籲舉著燈籠追趕。

韋妃已經來到了書房前,她一把推開門,掃視了房內一眼。

博古架上擺放著許多古玩玉器,書桌上堆著她夫君平日與旁人的信件往來。

韋妃咬了咬嘴唇。

她平日並不乾涉李亨的往來,也不會進這間書房,所以她並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東西會給太子府帶來滅頂之災……

可韋妃知道太子結交邊將是大罪,而她的夫君不止一次提起過他與皇甫惟明、王忠嗣有書信來往。

“把燈籠給我。”韋妃咬了咬牙,直接奪過了婢女手中的燈籠,而後不顧燙手,直接伸手把外面罩著的琉璃罩拔開,將燭火扔到了桌案上。

“娘子!”婢女驚呼一聲。

火蛇迅速吞沒了桌案上的書信,韋妃又將其他地方的書信、書籍、書畫一股腦抱起來扔進了火堆中。

書房中都是極其容易燃燒的紙張,火苗迅速竄起吞沒了大半個書房。

韋妃這才鬆了口氣,面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她扯著婢女離開了書房,轉身將書房門關上。

沒人能知道書房中有什麼了。

熊熊燃燒的烈焰倒映在韋妃眼中,直到火蛇將書房木門燒了一大半,韋妃才聲音沙啞道:“走水了,救火吧。”

婢女已經呆愣在了原地。

直到韋妃推了她一把,婢女才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跑到院外大喊:“書房走水了……救火……快救火……”

太子府這才慌張了起來,管家扯著嗓子喊讓去園子裡提水,婆子滿臉慌張提著桶打水,十幾個仆人一擁而上,身上披著濕布往烈火中澆水。

夜色似墨,火光如蛇。

韋妃靜靜看著太子府的下人救火,表情平淡。跟著韋妃出來的李明錦站在廊下,將韋妃所做的一切儘收眼底,她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

“阿娘。”

韋妃回頭看她,平靜道:“快回去就寢吧,明日你還要讀書,莫要起遲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太子府外響起,管事給開了門。

是兩撥人,一波是金吾衛,一波則是望火樓的不良人。

不良人是在望火樓上看到這邊起火方才馬不停蹄趕過來的,卻正好與金吾衛遇上。

此時正好是醜時一刻。

韋妃遂走到兩撥人身前,卻沒有看金吾衛,而是先表情焦急求救望火樓的不良人:“府上書房走水,還請諸位速速救火。”

不良人不敢耽誤,連忙各個拿著救火的工具進入了太子府,燒的隻有一個書房,太子府中的下人又多,救火及時,不良人也不敢怠慢太子府,遠遠看到十王宅這邊起了火立刻趕了過來,不多會便將火焰撲滅了。

隻是書房卻已經燒沒了。

韋妃這才不慌不忙詢問金吾衛

“這時候諸位到太子府上有何公乾?”韋妃語氣不悅。

她當然能有這個底氣,太子府雖然不在東宮,可也有東宮之名,擅闖宮禁本就是大罪。

帶隊之人是楊釗,他卻不怕韋妃,隻是冷冷一笑:“奉聖人之命,有奸人欺瞞太子,使太子與邊將勾結,特命金吾衛來搜查證據。”

“既是父皇下令,那便進來吧。”韋妃面不改色讓出樂路。

楊釗焦急穿過太子府的前院,他來之前已經將太子府書房的位置打聽清楚了。

隻是方才走水,不知道書房中的東西燒了多少。

楊釗面色難看站在一堆灰燼面前,腳尖前面隻剩下了半邊燒黑了的殘牆跟幾根還沒燒沒的梁柱,莫說是書信了,連木頭都沒剩下幾根。

他沉沉看了韋妃一眼,抬手招來身邊的侍衛:“回去請示陛下,就說太子府書房恰好走水,所有東西都被燒了個乾淨。”

還特意強調了“恰好”二字。

顯然楊釗認為韋妃是畏罪先將罪證燒了個乾淨。

韋妃卻八風不動,儀態端莊極了。

沒有證據,那李亨隻要一口咬死不知情,那就沒人能將太子如何。

隻要保住李亨,太子府就還有希望。大不了李亨被廢去太子位置,那她們一家人也就是再恢複忠王府時候的清靜日子。

沒什麼不好。

很快宮中就傳來了消息,聖人大怒,也認為是太子府之人故意遮掩罪狀,下令將太子妃帶入掖庭暫且緊閉,太子府封鎖,所有人隻能入不能出。

楊釗晃了晃手上的詔書,對韋妃露出了一個陰森森的笑:“太子妃,請吧。”

韋妃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指尖掐進了肉裡,面上卻依然端莊溫柔。

“好。”

卻也沒人敢押著她,韋妃隻是走在幾個侍衛的包圍中,眼見著就要邁出太子府門。

“阿娘!”

忽然,一道聲音從眾人身後傳來,李明錦面色蒼白站在眾人身後,她聽了韋妃的話回到臥房準備睡覺,可還沒睡著便被外面的喧鬨聲吵了起來。

一出門,便聽到婢女說韋妃被侍衛帶走了,於是連鞋都沒有穿好就往府門跑。

“你們是何人,竟敢在太子府放肆!”

李明錦衝到侍衛身前,想拉住韋妃,侍衛下意識抬起刀鞘擋在了她的身前。

李明錦含怒道:“我乃是當今聖人之孫,太子之女,聖人親封的和政郡主,你要對我動刀嗎?”

侍衛一時間竟然被她駭住了,下意識看向楊釗。

李明錦也知曉了在場誰才是做主之人,憤怒的看向楊釗。

“我與和政郡主說幾句話,再跟你們走可好?”

就在楊釗思考要不要得罪和政郡主時,韋妃開口了。

楊釗思索了一下,對侍衛揮揮手,示意他讓開。太子得罪了就得罪了,反正陛下不喜歡他,可這些皇孫沒必要得罪,就算太子真的被廢,她們也依然是聖人的孫輩,沒必要得罪。

李明錦撲到韋妃眼中,面上滿是擔憂:“阿娘……”

她有太多想問的東西了,可現在明顯不是問那些的時候。

多年母子,二人早已經不用對方多說便能猜到對方的心思。

韋妃攥著李明錦的手,安撫道:“你阿爺會救我。”

“真的?”李明錦眼角通紅,她攥著韋妃的手在發抖,像是在抓緊救命稻草。

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夜之間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也不懂為何會牽扯到她的母親,竟然會到了堂堂太子妃要在太子府中被侍衛帶走的地步。

韋妃撫摸著她的肩膀,如今的李明錦已經跟韋妃一樣高了,韋妃看李明錦的眼神卻依然是滿滿的慈愛。

“真的。”她語氣篤定,“你阿爺是太子,我是他休戚與共的太子妃,他會救我。”

夫妻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情上說,她在李亨還是忠王時候就嫁給了他,可以算得上是糟糠之妻了;從理上說,她代表的是京兆韋家,是京兆韋家對太子的支持。

所以韋妃並不太擔心自己,她更擔心的是自己的兄長韋堅。

事情泄露到了什麼程度?她的兄長會受到什麼樣的連累呢?

韋妃這些憂慮都不能給李明錦說,隻能深深藏在她的心中。

最終,韋妃也隻是為李明錦理了理衣領,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跟著金吾衛離開了。

李明錦方寸大亂,她站在府門前盯著韋妃纖細的背影。

在一群身披輕甲腰配長刀,高大壯碩的金吾衛中,纖瘦的韋妃仿佛隨時就要被剝皮拆骨吞噬一般。

“阿娘!”

李明錦最後又喊了一聲,聲音淒慘極了。

韋妃卻連頭都沒回一下,就被金吾衛包圍著消失在了街道轉角。

李明錦腦中混沌一片,已經失了方寸。

李明錦呆呆靠在門柱上,金吾衛一左一右守著太子府,他們手中明晃晃的刀刃割斷了她和養她長大的娘。

她還能再見到自己的母親嗎?

阿爺真的能救回來阿娘嗎?

李明錦不知道,此時她隻能選擇相信韋妃所說,她的父親會將她的母親救回來。

“喔喔——”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雞叫聲響起。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