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樊梨花(1 / 1)

洛陽也是如長安城一般實行坊市製, 隻是比起還比較嚴格的長安,洛陽這邊的坊市已經沒有那麼明顯的區分了。

洛陽城內最大的官員就是三品的河南尹,還隻有這一個三品官員, 哪有那麼多精力去維持嚴苛的坊市製呢。坊市的特點就是規範有序, 這些特點表面上看是為了方便管理百姓, 歸根到底是為了安全。每一條路都筆直,每一個坊夜晚都緊閉圍牆, 刺客都沒地方能藏身, 一抓一個準。

如今的洛陽沒有天子也沒有公卿, 刺客都懶得來這地方,自然也就不用再為了安全而花費大把精力維持坊市了。

所以這一路上, 道路兩側的屋舍大多都改成了商鋪,叫賣聲不絕於耳, 看著竟然比長安城還要繁華一些,隻是比起長安城來, 這裡街上叫賣的男女多是漢人面孔,少見有胡人,街上的人也少有身穿錦繡打馬而過的權貴子弟。

洛陽沒有東西市, 隻有南市,薛家老宅就位於南市東側的永泰坊,隻看地理位置,這裡屬於洛陽中心位置,也隻有這絕佳的地理位置還能證明薛家也輝煌過。

現在的薛宅,儘管能看得出它的主人在儘力維持它的體面,可外牆牆根處因為無人維護而冒出頭的幾叢雜草還是顯露了這個家族已經敗落了的現狀。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李長安覺得薛宅附近有一股隱隱約約的怪味。

隻是李長安在漳縣和伊川縣都聞過更難聞的味道,尤其是伊川縣災後收攏屍首, 跟死在院中被洪水泡了半個月又經過了數日日光暴曬才被衙役發現的屍首腐爛味道比起來,現在這股臭味不值一提,李長安頂著這股怪味,表情都沒有變一下。

她看著那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十歲的守門老仆,特意提高了聲音:“麻煩通報一下,就說有人上門拜訪薛府主人。”

那腰背佝僂的老仆警惕地看著李長安,老得像枯枝一樣的手裡還緊緊攥著劍柄,仿佛生怕李長安對薛家做些什麼一樣。

李長安儘量不去看他攥著劍柄的右手,甚至還有心想扶他一把,生怕他劍沒抽出來自己先扭了老腰。

老仆看了李長安兩眼,才慢吞吞轉過身進了府中應當是通報去了,就一轉身的工夫,腳下就踉蹌了一下,好在沒摔倒。

李長安:……

她對薛家落魄成了什麼樣子終於有了具體的感受。

過了許久,李長安才終於看到了兩個人影,一個是那老仆,一個卻是一位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婦人。

婦人身上穿著一身綢緞長裙,長裙衣料不錯,隻是有些發舊,裙子上有著很明顯的洗濯痕跡,顯然已經被洗過很多次了。

權貴有一個十分普遍的壞習慣,衣服隻穿一次就扔。如北魏孝文帝,“性儉素,常服浣濯之衣”,不隻是帝王後妃如此,稍微富貴些的人家都不會穿洗過的衣服,她就有一個姐姐文昌公主,有一個兒子叫做蕭複,因為不鋪張浪費,穿“浣濯之衣”,還被專門在史書上記了一筆。

衣服已經不單單隻是衣服了,更是一種地位的象征,算是一種古代版的奢侈品。

不穿舊衣服已經成了一種地位的象征,若非實在太窘迫,稍微有地位的人都不會在見客人的時候穿舊衣。

李長安注意到在看到隻有她和婢女兩個人的時候,婦人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結合前面老仆的警惕來看就很值得品一品了。

看來是有人上門鬨過事,而且還不是一回兩回,這才會讓薛府中的人如此警惕來客。

婦人見到李長安後溫柔笑了笑:“妾身薛如意,家中排行第三,小娘子可喚我薛三娘,不知這位娘子登門所為何事?”

一邊說著,婦人一邊引路,將李長安帶入薛府之中。

來了客人總該請入廳中喝口水,這是待客之道,薛家雖然沒落了,可涵養不能丟。

薛府院子很大,卻沒有幾個仆人,李長安跟著薛如意從正門一直到了堂廳,一路上也隻見到了兩個仆人,而且看著年紀都不小了。

“我家的郎君不在家,如今家中是老太君主管家務,隻是老太君年事已高,若無大事一般不見外客。”薛如意解釋道,親自為李長安斟了杯茶水。

這茶葉也不是好茶葉,李長安是賣茶葉起家,如今對茶葉的品相也算精通,一眼便看出了茶葉的優劣。

李長安沒有端起茶杯,隻是和薛如意寒暄了幾句話,又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隻說家中排行二十九,可以喚她李二十九娘,隨後才提起自己這回來的目的。

“我聽聞薛家箭術無雙,特地上門拜訪,想要換一份箭譜。”

薛如意的笑容凝固了,她沒有立刻拒絕也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謹慎地打量著李長安的衣著。

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夠綿延數百年,憑借的就是他們家中能源源不斷出人才,而世家能夠源源不斷出人才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他們都有著家族傳承,通俗一點就是知識壟斷。

薛如意下意識想要回絕李長安,可想到薛家如今的情況,再加上從李長安的衣著中雖然判斷不出來她的身份,但是從談吐中顯然能知道眼前這位小娘子出身富貴。

薛家再得罪不起權貴了。

最終薛如意也隻是咬著嘴唇道:“此事妾身不敢決斷,還需問一問老太君。”

便起身,身影消失在屏風後。

沒過一會,薛如意又出現在李長安面前,輕聲道:“我家老太君請娘子入內一敘。”

李長安隨著薛如意一同穿過廳房,又穿過一小段走廊,到了薛府正堂,這就是那位老太君所住的地方了。

穿過外堂,一直走到了內室,李長安終於見到了這位薛老太君。

薛老太君的確年事已高,她坐在床上,身後靠著枕頭,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就像被曬乾露出裂縫的土壤,皮膚鬆垮,滿頭銀絲,嘴唇往下陷,這應當是因為嘴裡的牙齒都掉光了撐不住嘴唇。

隻有一雙眼睛中還透露著神采。

李長安想著自己昨夜看過的信息,這位薛老太君原姓樊,準確應當稱呼為樊老太君,乃是先平陽郡公薛訥的老妻,薛訥死於開元八年,死的時候已經七十二歲了,她和這位樊老太君的年紀應當相差不大。

而如今距離開元八年又過去了二十一年,算起來樊老太君應當有九十上下了。

稱得上高壽。

樊老太君看著李長安,手中用力似乎想站起來,卻因為年紀實在太大而力不從心,隻能喘著氣靠在枕頭上。

“老太君年事已高,我來打擾您已經是我的不對了,豈能再讓您受累呢?”李長安自己往屋裡搬了個凳子坐到了床頭。

樊老太君看了一眼薛如意:“我和公……李娘子說會話,你去找你大姐讓她把寧兒帶來。”

薛如意離開後,屋內隻剩下樊老太君和李長安二人。

樊老太君這才告罪:“老身見過公主,請公主恕老身不能見禮之罪。”

李長安眨眨眼:“老太君如何猜到我是公主?”

她覺得自己偽裝挺好的,魚袋沒帶,衣服也隻是普通官宦家女郎穿的衣服,渾身上下沒露出什麼不對來啊。

“老婆子活久了總有些見識。”樊老太君笑了笑,“薛家得罪了人,洛陽城中人人對薛家避之不及,尋常人又豈敢來薛家沾染麻煩呢。”

敢大搖大擺從薛家正門走進來拜訪她的人,必定是有所倚仗,加上李長安的姓,天下姓李的人雖然多,可敢不顧及李林甫面子的李家人卻不多。

隻要稍一打聽,不難打聽出薛家得罪了當朝宰相李林甫。

“這倒成了我恃強淩弱了。”李長安感慨了一聲。

樊老太君認出了她的身份,那這個箭譜就是不得不給她了,就算李長安這時候說她不想要了,薛家也不敢不給她。

李唐皇室想要的東西,誰敢不給?

這也是張旭為何篤定李長安一定能拿到箭譜的原因。

何況從李長安今日所見到的來看,薛家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子,彆說是一位公主,就算隻是洛陽縣的縣令說要箭譜,薛家也不敢拒絕。

隻是如今從軍不是什麼好出路,隻有出身不太高又豁得出命去的那些人才願意投軍,權貴看不上薛家這點還要他們親自上陣殺敵才能發揮作用的家傳箭譜罷了。

李長安昨日打聽到了針對薛家的人是李林甫後就打消了給薛家謀一個官職的想法。她本來是想著花一筆錢換薛家箭譜,今日才以李二十九娘的身份上門拜訪,沒想到樊老太君閱曆豐富一眼就認出了她的身份。

樊老太君沒有否認李長安的話,她隻是輕咳兩聲:“箭譜再貴重也隻是一本書,哪裡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

“我一般不願做恃強淩弱之事。”李長安歎息一聲。

尤其弱的那一方還是一堆老弱婦孺,還是和她沒有利益衝突的老弱婦孺。

薛家但凡有一個男子在,李長安都願意恃強淩弱,可薛家一個男子都沒有,在這個世道下,女子受到這麼多束縛,不能指望每一個女子都像韋芸一樣巾幗不讓須眉。

樊老太君笑了笑,臉上的皺紋都被扯平了:“老身年輕時也是上過戰場殺過敵的人,身上還有品階,公主算不上恃強淩弱。”

“那我能用錢買箭譜嗎?”李長安狡黠道,“你不能送,得我花錢買,或者其他要求也行,但是醜話說在前面,李林甫才是宰相,他要是不想讓你家的人做官,我也沒辦法。”

李長安又不能隻為這點小事就求到李隆基面前,她和李隆基的父女之情有限,得用在刀刃上。

就連李白,李長安也沒有親自向李隆基舉薦他,而是推給了玉真公主,更何況薛家人呢。

樊老太君輕輕歎了口氣:“老身也不欲討官,我那幾個不爭氣的兒子都去邊關想立戰功出頭了,薛家也沒有男丁在府裡了,想要討官都不知道給誰討官。”

語氣滿是落寂。

“老身有一個孫女。”樊老太君看著李長安。

“她不姓薛,姓樊,跟著老身姓,也不是男娃,老身想求公主將她帶走。”

樊老太君目露懇求,她也知道被李林甫咬住的薛家已經沒救了,她自己已經黃土埋到了眼皮子,可她下面的孩子年紀都還小啊。

薛家處境這樣,彆說後面的女兒嫁不出去了,就是先前已經出嫁的女兒都有和離被送回來的……能救一個是一個,總不能讓她們所有人都跟著她這個老不死的守在這個破宅子裡一輩子吧。

“我這個孫女,不但精通薛家箭法,還傳承了我樊家的梨花槍,她能給公主做個侍衛。”樊老太君道。

李長安覺得樊這個姓氏有些耳熟。

李長安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了一句話:“樊老太君可願告知您的名字呢?”

“樊梨花。”樊老太君道。

“老身姓樊,名梨花,師從黎山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