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1 / 1)

“正好張九齡就要離開長安前往荊州了,我不好出宮,你便替我去送一送張九齡吧。”武惠妃嘴角微微上揚。

“來日方長,說不準往後還有再見之日呢。”

有了武惠妃的允許,第二日李長安就直接大搖大擺進了張九齡的府邸。

其實也不算大搖大擺,現在明面上武惠妃和張九齡還是政敵,所以也唯有李長安年紀小,身份也夠,適合來拜訪張九齡了。

“你竟然是武惠妃的公主。”

出來迎客的張九齡在看到李長安的瞬間是驚訝的,待到李長安表明了身份之後,張九齡的表情就複雜了起來。

他帶著李長安進了後堂,拿出了一小罐新茶,沏上茶水,也不喚下人,而是親自倒了兩盞茶,將其中一盞茶推給李長安。

“這新茶乃是老夫一位老友贈予老夫的,老夫也隻得了五兩茶葉,日後不在長安,隻怕是能喝此茶的次數也寥寥無幾。”張九齡自嘲道。

往日他位高權重,自然有的是人給他送東西,如今他被貶作了荊州長史,日後也就沒人會願意給他送這等名貴之物了。

“先生若是喜歡,我再送先生幾斤就是了。”李長安輕描淡寫。

“原來新茶背後之人是武惠妃。”張九齡自以為自己想到了事實。

李長安輕笑:“我阿娘可看不上這點蠅頭小利。”

“新茶之利,老夫估計應當在千金往上,在你口中竟然成了蠅頭小利?”張九齡搖頭。

這就是清官了,張九齡當了這麼多年宰相,也隻是靠著自己的俸祿過活,養著自己一大家子人的同時還要養著手下那麼多幕僚,一輩子他自己的私產也沒到過千金。

三千多兩金子聽著多,可換算到後世也不過才幾千萬,一個中小規模的小公司都能有這些資產。武惠妃連宰相之位都能乾預,年末的收入薄冊十幾天都看不完,這點錢對她來說還真就是九牛一毛。

張九齡以為李長安是得了武惠妃的命令過來了,於是也不欲多言,直接切入了正題:“武惠妃讓公主過來是要讓老臣做什麼呢?”

李長安詫異道:“我阿娘並未讓張先生做什麼,隻是叮囑我可以來為張老送行。這次過來是我自己要過來的。”

“我仰慕張老才華,特地上門想要求字。”李長安淺笑道。

“求字?公主想要何字?”張九齡也沒有感到意外。

說到底,他和武惠妃之間的矛盾隨著太子李瑛被廢已經煙消雲散了。他已經是一個被排擠出權力中心的糟老頭子了,武惠妃也不會心胸狹小到還要排擠他,若是說李林甫到還有這個可能。

被問到的李長安卻苦惱地撓了撓頭。

“我想要張先生親筆提一句先生自己寫的詩……”

她肯定是想要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這是她背了十幾年滾瓜爛熟的千古名句。

可是問題是現在這首《望月懷遠》還沒被張九齡寫出來。

張九齡前六十年為官做宰的時候沒寫出來多少流傳千古的詩,後面這幾年被排擠出長安了,反而隔三差五就寫一首流傳千古的好詩出來。

大唐的詩人真是大半都是官路失意了,詩路才能得意啊。

“莫非老夫寫過的詩竟然沒有一句能入公主貴眼的?”張九齡笑眯眯捋著胡須。

他對李長安的態度倒是像對待家中的孫女一般。

可惜他已經很多年沒能回過家了,也不知道這些年他的兒女孫輩們都還好不好。

他的老家在嶺南,家人都在老家,路途遙遠,一彆數年,也不知死前還有沒有機會再享受天倫之樂。

想到這裡,張九齡心裡不免升起思鄉之情,再看向李長安,方才反應過來自己面前的這位小公主才六歲,還是個都不到開蒙年紀的孩子呢。

“老夫險些忘了公主還隻是個孩子……想必也不知道老夫到底寫過什麼詩。”

李長安嘀咕:“我倒是知道幾首,隻是我覺得張先生最好的詩現在還沒有被先生寫出來呢。”

“要不然先生暫時先欠著,等先生寫出來了最好的那首詩到時候再提字贈給我可好?”李長安狡黠道。

接著這個由頭她這幾年還可以多和張九齡書信往來幾回,一回生二回熟的,互相多寫幾次信關係不就好了嗎。

李瑛和武惠妃都覺得好的名師她也想要呢。

“公主真是……”張九齡無可奈何,想要說她兩句卻還礙於禮數不能直說。

“罷了,欠一副字就欠一副字吧。”

若是一月之前,張九齡必定不會如此草率答應,必定會思慮再三想想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可如今他已經被貶作荊州長史,一個養老的清閒官職,他自己年紀又大了,再無起複的可能。糟老頭子一個,哪裡值得大唐公主算計呢,答應也就答應了。

張九齡捋著胡須:“日後歸日後,今日若是公主能說出一句老夫寫過的詩來,老夫就今日也為公主提一副字。”

倒是有點考察小輩的意思。

畢竟這是位好為人師到都敢指導李隆基做事的狠人。

“相知無遠近,萬裡尚為鄰。”李長安已經想到了她想要的字,“先生曾贈與李少府的贈彆詩。”

張九齡哭笑不得:“贈彆詩乃是贈予離去之人,今日是我要離開長安,按理該是你贈我贈彆詩才對。”

李長安賴皮地攤攤手,仗著自己年紀小:“我才六歲。”

指望六歲的孩子寫詩贈彆嗎?

張九齡沒辦法,隻能笑著認栽,讓書童磨墨,在桌上鋪上一張上好的宣城紙,提筆揮墨,寫下“相知無遠近,萬裡尚為鄰。”

寫著寫著,他自己才品出一點意味來。

日後他在荊州,李長安在長安。“相知無遠近,萬裡尚為鄰”,這豈不是他默認了以後還會和李長安交往嗎?

真是怪了,他已經是個被打發出長安的糟老頭子了,這位名義上屬於武惠妃的小公

主為何要這樣為他費心思呢。

寫完了這一副字之後,李長安卻還厚著臉皮賴著不走。

“其實我有兩位老師,他們也很仰慕張老。”李長安搓著手,眼巴巴的看著張九齡。

張九齡:“?”

這怎麼還連吃帶拿的?

“公主還沒到開蒙的年紀吧,何來的兩位老師?”張九齡疑惑詢問。

李長安得意道:“我天資聰穎,開蒙早。我的兩位老師,一位是教我習字的老師顏真卿;另一位是叫我讀書的老師,沈初,他們都很仰慕張老。”

“你竟是跟著顏真卿習字。”張九齡命家仆拿來兩本書,遞給李長安,“這是老夫的詩集。”

李長安厚著臉皮把兩本書的封面翻開:“還請張老簽個名字。”

連書都送了,簽兩個名字也沒什麼,張九齡提著筆就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初是何人?他寫過何詩?老夫好像未曾聽聞過他的大名。”

沈初雖然已經在長安的普通人中有些名氣了,可他那點靠著撒錢買來的名聲顯然還傳不進張九齡的耳朵。

“我老師不擅寫詩……他是沈佺期的孫輩。”李長安還記得沈佺期和張九齡都在唐中宗時期做過官,或許認識。

張九齡目露懷念之色:“原來是沈雲卿的後人。老夫當時還年少,第一次考科舉就是承蒙他的看重,那次考試他是主考官,力排眾議將我這個嶺南來的外人點為了頭名。”

雲卿就是沈佺期的字。

“一眨眼這麼多年了,我也老了。”張九齡惆悵道。

當年他還是個滿腔熱血剛踏上官場的少年郎,如今他卻已經是曆經風霜黯然退場的糟老頭子了。

最後李長安心滿意足背著自己滿滿當當的小書包走了,臨走之前還往桌上放了一個雕工精細的玉盒。

打開一看,裡面放著滿滿當當的茶葉,少說也有三斤。

李長安一開始上門帶的禮物就是茶葉,倒是不用等到日後再給了。

張九齡終究還是把這盒茶葉也塞進了他打包好的行囊中,一起帶出了長安城。

第二日一早,草葉還帶著晨露,張九齡便離開了長安城,他隻帶著兩個仆從,三箱子行李,其中兩箱都是書,兩匹拉車的老馬,作為一個政治鬥爭失敗的敗者,離開了長安。

從灞橋上走過,張九齡掀起馬車簾,看著道路兩側的柳樹。

他忽然想寫詩了。

“折柳……”

“張老,我來送你了!”

一道清脆的童聲打斷了張九齡呼之欲出的惆悵詩句。

隻見女童帶著一個俊朗的青年正站在柳樹旁邊,二人懷中還各抱著一大捆折柳,正衝著他招手。

正是李長安和沈初。

“哈哈,我就猜到張老肯定會偷偷走人,所以我一大早就在這等著了。”李長安得意大笑。

李瑛剛被廢了沒幾天,朝中正在清算他的黨羽,正是風雨飄搖的時

候,張九齡身份又有些敏感,哪怕是為自己在朝中的故舊考慮,張九齡也不會聲勢浩大地請一堆故舊來送他。

張九齡剛走下馬車,李長安就拉著沈初的手衝了過來,把她和沈初手中那一大捆折柳塞進張九齡懷中。

“折柳隻需一支便夠,公主這樣折柳枝,灞橋邊的柳樹都要被你薅禿了。”張九齡抱著滿滿一懷的折柳,心中離開長安的憂傷之情竟然就這麼被衝散了大半。

張九齡將視線投向了李長安拉著的青年人,慈祥笑了笑:“你便是沈佺期的孫子吧。是個好孩子。”

前日東市發生的事情,張九齡是全程都看在了眼中,這也就使得他對沈初的好感極高,再加上昨日知道了沈初是故人後輩,這份好感就更高了。

沈初臉刷一下就紅了。

等到二人聊了一會,張九齡就要辭行之前,李長安開口了。

“聽聞張老交遊甚廣……”

李長安當然不是專門起個大早就隻為了給張九齡送行的!她有更要緊的事情。

“唉,我心地善良,看著有才華的文人窮困潦倒就心疼的厲害。”李長安睜著眼睛說瞎話,“聽說張老有些故舊生活困苦,我願意資助他們。”

張九齡眉頭一皺,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可對上李長安那雙清澈的雙眸,又硬壓下去了心中那種古怪的感覺。

李長安是個多好的孩子啊,一點也不像她那個養母武惠妃那樣心狠。

見到可憐的奴仆母子會好心買下,上門求字還記掛著自己的兩個老師,現在他以前提攜過的那些人都巴不得把關係撇乾淨,李長安卻還主動湊到自己身邊給自己送溫暖。

自己一生識人無數,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想到此處,張九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未免也太多心了些,李長安這樣好的孩子能有什麼壞心眼呢。

李長安又開口了,她貌似無意提到:“我聽說王維家裡弟妹多,生活樸素,唉,真是可憐。”

王維現在混的的確不好,他年少風光,先是攀上岐王又得了玉真公主的好感,隻是運氣有點差。岐王是李隆基的兄弟,先前李隆基和他的感情很好,但是李隆基這個人嘛總喜歡懷疑親戚謀權篡位……他就下令禁止諸王和大臣交遊,然後把和岐王交好的大臣都貶了,王維也不例外。

後來王維又憑借文采攀上了張九齡,但是他這個人運氣就是不太好,現在張九齡也被貶了,估摸著等收拾完李瑛的黨羽之後就要輪到收拾王維這樣和張九齡交好的官員了。

至於李長安是怎麼知道王維家境不太好的,當然是因為王維自己在詩裡寫的了。

《偶然做六首》有一句“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王維和裴素裴芸很像,都是姓氏顯赫但是自己家窮得很。

“還有王之渙王昌齡孟浩然這些人,我都願意一並照顧著!”李長安心中滿是渴望道。

張九齡品出點味道來了。

—李長安想要為之慷慨解囊的這些人好像都是詩寫的不錯的文人啊。

“如今隻有王摩詰還在長安,隻是他受我連累,應當也在長安待不久了,你若是有心,可保一保他。”張九齡便說話便返回馬車上從箱子中翻出一封書信。

“紙筆都收到了箱中我也不好寫新信,這封信是先前摩詰拜謁我所寫的詩,你拿著去找摩詰,他便會信你了。”

李長安收下了信,這才依依不舍的放張九齡離開。

“張老,我日後有空閒了就去荊州找你!”

馬車上傳來張九齡的朗笑聲。

“那老夫就在荊州等著招待你了。”

馬車漸漸遠去,開元盛世的最後一位宰相就這樣離開了長安。

來為他送行的一個孩童和一個窮書生還隻是仰慕他的詩才,而不是尊重他這些年對大唐的付出。

“老師,看來你以後也隻能走裙帶關係了。”看著張九齡的馬車漸漸消失在道路的那頭,李長安感慨了一聲。

張九齡離開了朝堂,大唐朝堂也就失去了它最後的公正。

從今以後,李林甫為相,要是沒有點裙帶關係,就隻能被迫成為“野無遺賢”裡的那些不配被選用的“庸”人了。

沈初看上去則是比李長安要惆悵的多。

文人總是喜歡想那些憂國憂民的大事的,李長安聳聳肩,將張九齡給的介紹信揣入袖中。

等這段時間風頭徹底過去,她就去找王維去。

張九齡她現在保不住,可王維一個小小的八品官李長安還是保得住的。

那可是王維啊,“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的詩佛王維啊!長得帥有才華,還是個癡情種子,誰能不愛王維呢?

回了大明宮之後,李長安發現武惠妃今日有些心緒不寧,看到她回來甚至都沒有心思搭理她,連張九齡的事也不問一句。

看來又有事情發生了,李長安心想,追星固然重要,可現在還得是學習為重,這段時間她先跟著武惠妃上好社會實踐課吧,王維那邊她讓明月去吏部打個招呼就行,先留在長安,見面的事日後再說。

畢竟事業為重。

就在李長安將要離開正殿的時候,武惠妃忽然開口了:“安娘。”

“阿娘?”李長安側頭看向武惠妃。

武惠妃顰著眉,揮退了殿內的宮人,李長安也識趣地走到武惠妃身邊。

不過武惠妃似乎並不是要對她說什麼,而隻是單純想找人訴說一下心裡的不安,正好李長安是這個不會透露秘密出去的人。

“陛下已經下旨賜死薛鏽了,朝中的李瑛黨也已經差不多處理乾淨了。”武惠妃雖然這樣說著,可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達成目標後該有的愉快。

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可陛下還是十分憤怒。”

武惠妃本以為李隆基的怒氣在處理完李瑛黨之後應該就發泄完了,或者說就算剩下一些她也可以憑借自己的本事化解掉那所

剩不多的怒氣。

可如今李隆基並沒有絲毫怒氣減少的模樣。

帝王的怒氣總是要發泄出去的,現在發生的事情已經超出了武惠妃的預料,李隆基的怒氣最終會燒到何處,武惠妃也把控不了了。

事情在朝著誰也不知道的方向發展。

武惠妃正是在憂愁此事,換太子一事,事關重大,一步都不該出錯的。

前半節廢太子也的確和武惠妃計劃的一樣,她成功攛掇著李隆基廢掉了太子李瑛,騰出了空位。

可事情到了半截卻忽然在李隆基這裡出了錯。

李長安看著武惠妃,這段時間的辛勞也不可避免消磨了許多武惠妃的精力,如今的武惠妃比李長安剛搬到長清殿時蒼老了許多,華貴的妝容也沒法掩蓋住她眼角的細紋和眼底的紅血絲。

“阿娘。”

“嗯?”

“要是父皇一氣之下像對待薛鏽那樣對待三位兄長……”

“不可能,三王都是你父皇的親生兒子,況且那不是一個兒子,那是三個兒子!”武惠妃斷然打斷了李長安的話。

她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了自己竟然在跟一個六歲孩童說這些,武惠妃抬起手按了按耳後的穴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你先回你的寢殿吧,今日隻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武惠妃揮手讓李長安離開。

隻是李長安的那番話卻一直在武惠妃耳邊繚繞著,怎麼都忘不掉。

武惠妃坐在座位上,連自己一向注重的儀態都不維持了,她仰頭靠在椅背上,失神的看著金碧輝煌的殿頂,喃喃自語:“若是當真……那麻煩可就大了。”

要是連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下得了這個狠手,那自己一個妃子和他這些年的情誼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李瑛當初能當上太子是因為他是李隆基和趙麗妃的兒子,趙麗妃是自己之前李隆基最寵愛的妃子……若是李隆基當真能對李瑛下得了這個狠心,那他對自己的琩兒也未必會有多少父子之情。

況且李瑛能帶兵進入大明宮一事,雖然她才是推手,可若是李隆基不默許她試探李瑛到底敢不敢帶兵進大明宮,那李瑛也根本不可能帶著他的人從太子府邸一路暢通無阻進入大明宮,難道大明宮周圍駐紮著的那些羽林軍和金吾衛都是擺設嗎。

李瑛帶甲士進入大明宮,其中四分原因在他自己,可還有三分原因在她,三分原因在陛下啊。

難道陛下會隻因為那四分原因就殺了親子嗎?就因為親子威脅到了自己的權力?

武惠妃不敢再往下想。

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這條路她就隻能走下去,若是現在就停下,才是真的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