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公主可識字?”顏真卿將李長安帶到他的書房,給她安排了一副適合小孩的桌椅。

李長安乖巧無比道:“先生可喚我長安或者安娘,我字差不多認全了,隻是寫得醜陋。”

她在悄悄打量顏真卿。

如今的顏真卿隻有二十七歲,能在這個年紀做到校書郎的位置可謂是年少有為,隻是雖然年紀不大,可他總是緊繃著臉,顯得年少老成。他又生了一雙劍眉星目,挺拔鼻梁,臉部線條分明,眼神極為端正,目不斜視,更顯得嚴肅認真。

這種嚴肅不僅體現在他的臉上,還體現在他的儀態上,他身材修長,腰背挺直,腰帶掐著淺青官袍,官袍上面甚至連一絲褶皺都沒有,許是不在衙門的緣故,顏真卿並未佩戴官帽,而是帶著襆頭,發絲整整齊齊攏在襆頭下面,露在外面的鬢角也整齊烏黑。

的確是能上馬提刀的模樣。

“禮不可廢。”顏真卿拒絕了李長安讓他喊自己名字的建議。

行吧,畢竟這位是被唐肅宗李亨慰勉“偶爾不守禮可以寬容一下”,把百官都嚇得嚴肅守禮起來的狠人,李長安也就不堅持讓顏真卿喊她名字了。

“既然公主已經識字,那今日便從《論語》學起。”顏真卿轉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論語》來,“此書是我親筆抄寫,公主平日也可對照此書習字。”

顏真卿的真跡!一整本!

李長安雙手捧著接過這本《論語》,覺得自己激動的都快喘不上氣來了。

這可是顏真卿的真跡啊,還是流傳最少的顏真卿早年書法未成熟時期的青澀作品!

李長安舔舔嘴角,抬頭渴望的看向顏真卿,眼裡的崇拜都要溢出來了:“先生可否多給我幾本書,我想放置一些在寢宮內方便平日細讀。先生之字溫潤剛勁,字字珠璣,見之則神清氣爽,我甚愛之。”

顏真卿耳尖瞬間紅透了,大唐人雖然開放,可顏真卿是傳統儒家弟子,相交往的也都是些同僚,何曾有人如李長安這樣直白稱讚過他。

字字珠璣這樣的形容未免太過了些。

可顏真卿看著李長安眼中不加掩飾的崇拜,卻也不好意思說太過了。畢竟李長安還隻是個孩子呢,能知道這幾個形容詞已經不錯了,哪能因為她形容太過而說她呢。

“公主讚譽太過,我之字不過平平,當不起‘字字珠璣’,當世有大家張旭,方能當得起‘字字珠璣’之讚譽。”

顏真卿自謙了一番,不過他沒有拒絕李長安的請求,又從方才放《論語》的地方拿出了幾本書來。

這幾本書是大唐幼童常用的開蒙教材,十四歲前將這幾本書熟讀就足夠了,講解之事一般要等到入學堂之後。顏真卿本以為李長安還未識字,所以隻打算先從《論語》開始教她識字,可既然李長安已經識字,那這些書一起給她也無妨。

李長安拿到書以後立刻視若珍寶般把書放進了自己的書包中,還怕被壓折書頁,特意將書包中原本放著的筆墨紙硯取了出來。

顏真卿本來隻打算今日教會李長安讀熟《論語》學而篇的第一章的第一句,他曾給族中幼年弟妹開過蒙,八歲開蒙的弟妹一日能認識這一句話中的所有字就算不錯了。後來他知道李長安已經識字以後改了規劃,打算教李長安熟讀學而篇的前三章。

隻是某人並不是真小孩,在顏真卿教她念過一遍之後李長安就告訴顏真卿她之前已經學完了《論語》,會讀會背知道文章意思的那種。

於是顏真卿問李長安學過什麼。

“《論語》會讀會背,《詩經》會讀大部分會背,《尚書》看完了但是隻會背一部分句子……”李長安數著。

其實她會的更多的是五言詩和七言詩的發展脈絡、詞的發展脈絡,各類文學體裁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以及它們的意義……這些東西。畢竟她學的學科叫做古代文學史而不是儒家經典文學。

顏真卿沉默了。

他看著面前的小姑娘,真情實感發問:“公主到弘文館中尋我等是想要學習什麼呢?”

“我阿娘覺得我字寫得跟狗啃的一樣。”李長安沉痛道。

然後顏真卿就看到了李長安狗啃一樣的字。

——顏真卿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於是顏真卿就自己寫了一行字,再讓李長安照著他的字臨摹,李長安寫的十分認真,隻是一天下來進步不大。

李長安:顏真卿當我老師我能賴著他一輩子!要是進步太快往後他覺得我能出師了怎麼辦?在我把他全家老女老少祖孫三代都搞到手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出師的!

如此又過了三個時辰,中間李長安還在顏真卿家中吃了一頓飯,顏真卿對自己這個新學生頗為讚賞,特意給李長安親手熬了碗茶湯。

顏真卿鐘愛吃茶,還有《五言月夜啜茶聯句》傳世。李長安一邊回想著她知道的東西,一遍痛苦地咽下了這碗加滿了花椒和鹽的茶末湯,還要含著眼淚誇好喝。

直到天色將黑,李長安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辭,臨走之前還摸出了一張白紙眼巴巴看著顏真卿。

“我聽聞常有師長給後輩贈言勉勵,老師可否贈我一言?”

顏真卿耳尖又紅透了,大唐讀書人之間的確有這個相互贈詩贈文勉勵對方的習慣。

他也不好意思辜負李長安期盼,乾脆結果李長安遞過來的毛筆,沾滿墨水,一揮而就。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以孔子之言贈剛開蒙的學生,再恰當不過。

“還要寫上‘贈李長安’,還有署名和印章。”李長安看著顏真卿署名,又蓋上了他的私印,歡呼一聲,等墨跡全乾了以後才小心翼翼將此頁紙夾在書中放入書包裡。

這是顏真卿的親筆to簽啊!

直到回到長清殿,李長安依然高興的暈乎乎的,直到在長清殿中看到了一個身著紫袍、面有美髯的中年男子,她臉上的笑容才驟然消失。

這個人她在除夕夜宴上見過。

李林甫,現在大唐的中書令,也是實際上的第一實權宰相。

先前李長安隻知道“野無遺賢”這樣的荒謬事和他有關,上次她在沈初那裡狠狠補了一番目前的要緊人物曆史,對李林甫才忌憚起來……雖然說現在她忌憚李林甫也沒什麼用。

能臣奸相,和秦檜一個評價。

這個時間點他來找武惠妃也隻可能是為了一件事——廢太子。

武惠妃不可能放棄廢太子,武惠妃和太子李瑛之間如今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這麼多年武惠妃一派勢力和太子李瑛一派勢力水火不相容,二人已經數不清給彼此下了多少絆子。

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太子李瑛若是上位,武惠妃一派必死,武惠妃若是成功廢太子,太子一派的官員也必定被全部處置。

對武惠妃想要廢太子這個想法李長安是完全讚成的,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難道還要臨陣猶豫放虎歸山嗎?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李長安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她也不會因為知道武惠妃會因殺三王夢魘就試著勸她不要做此事。

隻是廢太子也未必要取對方性命嘛,尤其是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過關的情況下。李長安覺得武惠妃未必不願意停在“廢為庶人”這一步,畢竟前面有李承乾的例子,廢為庶人已經和皇位沒關係了。

那到底其中是哪步出了問題,使武惠妃促成李隆基賜死三王呢?

李長安覺得十之八九和李林甫脫不了關係。李林甫還有一個外號叫做“破家宰相”,就是說他這個人心理變態,成天琢磨著怎麼把彆人全家都殺了,從曆史記載上看他的確也是這麼乾的,做宰相十九年迫害了數不清的忠良。

“唉。”李長安歎了口氣,隻覺得發愁,她猜測歸猜測,可目前也沒有能力乾涉得了武惠妃的想法。

武惠妃對她目前也隻當做逗樂的小寵物養,金錢什麼的從指縫裡漏一點出來拿著逗逗她無妨,可大事上肯定不會聽她的意見的。

算了,她發愁也沒用,她還是先想辦法把自己的茶葉賣好吧,若是她有機會改一下武惠妃的命運那就儘力,沒機會也沒辦法,隻能儘人事聽天命,李長安轉念一想,搖頭不再猜測李林甫今日來此的目的。

回到自己的寢殿,李長安珍重的將那一遝顏真卿送給她的顏真卿手寫版儒家經典放到了書架上,又把夾著to簽的那本《論語》放回書包,再從多寶盒裡拿出武惠妃送她的那三十畝茶樹田地契,打算明日出宮去找沈初。

也不知道她老師知不知道怎麼提高茶樹收成……大學教授會種地很合理吧?

“阿嚏。”

升平坊內一處宅院中,柳樹剛冒新芽,正月的風還有些寒冷,一個正蹲在地裡身著胡服的女子被寒風吹得一激靈,站起身從一側的月牙凳上拾起了自己帶著毛邊的猩紅鬥篷,披在了肩上。

她看著面前長勢正好的麥芽,沉思不語。

這是她上年九月下旬種下的冬小麥,如今才剛剛冒出一點綠芽來。

地方太小了,隻有這麼一點地方種小麥,根本沒有充足的樣本。

她在西郊倒是還有個莊子,隻是那莊子面積也不大,且那莊子要供應她和妹子二人的日常花銷,輕易動不得……

“阿姊。”

就在她沉思間,一道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思緒,裴素扭頭看向來人。

來人亦是一個約莫二十五歲的青年女子,長相和裴素有八分相似,隻是身材要圓潤上一些,這是她的同胎妹子,裴芸。

裴芸手上端著一盤饅頭,笑嘻嘻看著自己的雙胞胎姐姐:“舅父讓我們明日隨他去長安郊外踏青。”

裴素冷哼一聲。

“踏青是假,給你我相一個夫婿是真吧。”

她們過來之後的這五年,那個名義上的舅父陳升就一直琢磨著將她們嫁出去換兩門好夫婿,最好能憑著“裴”這個好姓氏找兩個能替他兒子謀官的好親家。

五年前這破落戶老頭甚至要將兩個如花似玉的侄女同送給一個名為吉溫的奸佞之輩做妻妾,氣得這一雙年華正好的姐妹喝藥自殺,這兩個軀殼中才換了魂魄,也就是仗著父母早來欺負兩個孤女罷了。

“已經推脫了兩回了,總不好再推脫。”裴芸歎了口氣。

阿姊和她都不擅長人際周旋,偏偏穿到這樣複雜的家庭,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