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沈初面上表情未變,淡淡道:“萬一考上了呢?莫非你這逆徒覺得你的老師沒有才華嗎?”

李長安隻是反問:“老師之才比之杜甫如何?”

沈初這才苦笑搖頭:“自然遠不如詩聖。你猜對了,我沒能考上功名。”

他讀過那麼多書,哪裡會不知道要想解決社會普遍問題必須要依靠朝廷出台政策呢?來到這世界五年,沈初又不像李長安一樣整天趴在娘親懷裡喝奶等著長大,他的思想已經被大唐同化了一大半了。

李白想做官報國,杜甫想做官報國,就連詩佛王維都想做官,沈初自然也想做官報國了。

可惜權貴不是那麼好攀附的。

李長安卻是挑挑眉,忽然得意地叉著腰,她看了眼比自己高出大半截的沈初,甚至跳到了石凳上,下巴衝著沈初。

沈初眯了眯眼,心中忽然升起了揍小孩的衝動。

“要說這權貴,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李長安覺得自己這五年就沒有像今天這麼得意過。

她殫精竭慮抱上武惠妃大腿,不就是為了除了權貴之名還能有權貴之權嗎?

沈初隻是坐在石凳上,從下往上看著面前這尾巴翹到天上的小屁孩,“你方才還抱著我的大腿哭訴你過的多慘。”

還沒等李長安開口狡辯,沈初就自問自答:“也是,當年你去騙院長經費的時候哭得也很慘,要不是其他老師的學生說漏了嘴,我都不知道咱們組的學生研究經費比隔壁藥劑學的科研經費都高呢,也不知道組裡總共就你一個人怎麼會需要那麼多經費。”

“害,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我師徒何必這麼見外呢。”李長安打了個哈哈,她騙經費不是為了明年再給自家導師找幾個學生打下手,也好有師弟師妹分擔自己的論文火力嘛,可誰知道根本沒來得及招新學生……

“不過我也沒騙你,我覺得我的身世還是挺慘的。”

李長安問了一個她這幾年最想要知道的問題。

“老師,你知道唐玄宗的第二十九女嗎?”

沈初指尖在石桌上點了點:“你的大名是什麼?單單有排行,史書不一定記載。”

逆徒這麼問了,那想必她就是這個唐玄宗的第二十九女了。

“我的大名就是李長安。”李長安嘟囔著,“不過這個名字是我自己起的,那老家夥給我起的名字是‘蟲娘’,難聽死了。”

她嘴裡對唐玄宗一點尊重都沒有,畢竟這五年李長安連唐玄宗的面都沒見過,比起父親這個身份,李長安對李隆基的印象更偏向“早死二十年就是一代明君”“搶兒媳婦的老頭子”,現在還要再加上一個強迫無辜小姑娘(就是她娘!)十八歲背井離鄉給他生孩子的老家夥。

“你的母親是曹野那姬?”沈初問。

李長安點點頭。

沈初眼中帶上了憐憫:“那的確挺倒黴的。出生就不討皇帝喜歡,小時候死了娘,被皇帝命令穿道士衣服在宮中主持道觀,起了個一聽就不受寵的名字蟲娘。長大了又正好趕上安史之亂,躲在普通人中逃過一劫,唐玄宗被逼迫退位以後又主動去照顧他,最後才被唐玄宗承認是他的女兒。代宗即位之後才被封為公主下嫁蘇發,那時候你得四十多歲了吧。”

李長安:“……”

這是什麼渣男賤女受氣包劇情。

李隆基隻管生不管養,因為討厭胡女生的女兒就把好好的女兒扔進道觀出家當道士,安史之亂隻顧自己跑根本沒想起來還有這麼個女兒。然後這女兒在渣爹被逼著退位以後還熱臉貼冷屁股主動去伺候他,最後終於感化了冷酷太上皇渣爹,熬到四十多歲才被侄子隨便找了個男人嫁了。

李長安聽著都生氣。

都是大唐公主了,不想著造反就夠沒用了,還巴巴去伺候渣爹,腦子有毛病嗎?

“老師,你有辦法弄一張通行證嗎?”李長安抹了把臉,強迫自己不要關注曆史,要把注意力放在當下。

“給誰辦?”沈初問。

李長安指了指守在遠處的紅綾:“給她辦,辦一張胡商證明。”

“這倒不難。”沈初思附了片刻。

他散儘家財幫助困苦人家,也就認識了不少三教九流人,這類事情在坊正那裡就能辦。宣義坊這邊居住的都是權貴不好辦,不過西市附近幾個坊市倒是有錢就能把通行證辦下來。

長安胡商無數,大唐對胡商態度包容開放,出入邊境的證明並不算難辦。

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的路子,這樣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容易極了,不同於官府的層層審核,他們隻需要錢,錢到位,到哪的通行證都能給辦下來。

沈初問了一句:“你要什麼時間的過所?”

過所就是通行證的正式名稱。

想要外出的人員必須登記姓名年齡、相貌特征、去哪乾嘛,還有何時出行。

其實對於權貴來說,申請通行證完全沒有必要,魚符和出差證明完全可以讓他們周遊河山不受限製。要不然李白杜甫這些人也沒法隨心所欲的到處遊山玩水。

不過既然李長安托他辦通行證,那就是不想用“魚符”這樣的權貴手段,而是要用過所這樣的平民方式。無論什麼時候,普通百姓總沒達官貴人引人注目。

“我不知道。”李長安搖搖頭。

李長安抿了抿唇,道:“我想用瞞天過海之計,從大明宮中偷個人出來,老師覺得什麼時機合適呢?”

沈初深深看了李長安一眼:“我不擅謀。”

“我不知道未來曆史。”李長安隻這麼回應了一句。

她要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唐朝人,她一定把唐朝曆史鑽研個底朝天。可惜她上學隻為了混學曆,知道的那一點不多的玄宗時期曆史還都是研究詩人寫詩背景時候匆匆看了那麼幾眼記下來的。

沈初身體稍微往後靠了些,他思索著。

“你要偷的人是誰?”

“我娘,曹野那姬。”李長安道,隨後又補充,“隻是一個無名無份的普通宮女,已經三年沒有外人見過她了,近來見過她的武惠妃也沒有時間整日盯著她,而且現在她已經病入膏肓,在彆人眼中是一個將死之人了。”

沈初忽然長鬆了口氣,整個人鬆懈下來。

偷宮女和偷宮妃的難度是不一樣的,宮裡消失一個將死的宮女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

“十一月二十七日,張九齡被貶,李林甫出任中書令,李林甫是武惠妃一手扶植上去的。明年,則有三庶人之禍,李隆基一日殺三子。”沈初將他知道的東西告訴了李長安。

李長安笑了:“那武惠妃一定很高興,她一直想讓她兒子壽王當太子,張九齡支持的卻是現在的太子。李林甫代替張九齡為首輔,是武惠妃黨大勝太子黨的證明。”

“你想下月就動手?是否太著急了?”沈初顰了顰眉。

李長安歎了口氣:“可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明年形勢一緊張,宮內戒備就會森嚴,到那時候想要瞞天過海就不那麼容易了。

沈初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告訴李長安十一月前他會把過所送過來。

最要緊的事情說完,兩人都放鬆了下來。

沈初用一種埋怨的口氣打趣:“我知道這個故人是你的時候就猜到我日後必定會麻煩不斷了,果然這頭回見面你就給我找了個麻煩事做。”

李長安厚著臉皮:“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嘛,我可是拿老師當親爹的。”

“可彆。”沈初斷然拒絕,“你親爹可不是什麼好人,我可不敢和他比。”

文學人眼中的唐玄宗和史學家眼中的唐玄宗是不同的,史學家尚且能公正評價唐玄宗前半生的功績和後半生的罪過,可文學人對唐玄宗的印象大多是從唐詩延伸的,在詩人筆下唐玄宗顯然不是什麼明主。

尤其沈初還極愛杜甫,杜甫筆下的安史之亂可太淒慘了。

“主人,元娘回來了。”

李長安本來還想和多年未見的老師好好敘舊一番,那邊看門的紅綾卻打斷了她。

元娘回來了,就代表著明月也回來了,瞞天過海之計容不得一點泄露,李長安不敢拿自己親娘的命去賭明月會不會發現蛛絲馬跡然後稟告給武惠妃。

所以李長安一聽到明月回來了,提著裙子就往臥房跑,臨走之前之來得及匆匆留下一句。

“老師,等我抱上武惠妃大腿以後就給你當靠山扶持你為官做宰。”

隨後身影就消失在了院門處。

留下沈初一個人坐在槐樹下,過了片刻,慢半拍的沈初才自言自語:“我是不是忘記告訴她武惠妃明年也要死了?”

————

武惠妃近來心情十分愉快。

朝堂上她一手扶植起來的李林甫眼看著就要取代張九齡任中書令,在她的煽風點火和三郎自己對太子的擔憂下,三郎也起了廢太子的心思。

她的琩兒也長大了,等把李瑛拉下去以後,太子之位必定是琩兒的。

私事上也春風得意,她看上的小公主這兩個月幾乎是住在了長清宮,乖巧可愛,讓她又有了養女兒的興致,而且這個小公主還是自己跳到她懷中的,身上一點麻煩都沒有。

她也已經年近四十了,到了該含飴弄孫的年紀,可惜琩兒和玉環上歲才成親,還沒有兒女,鹹宜也才成婚,也沒有兒女。能得來一個五歲的女兒養,也足以打發無聊了。

“曹野那姬這場病還沒好嗎?”這麼想著,武惠妃就起了招李長安過來逗趣的心思,可惜曹野那姬前日又開始生病,李長安去侍疾去了,不在長清宮。

她身邊的女官出聲道:“聽醫正說曹野那姬這次病的厲害,不一定能熬過冬日,所以……”

武惠妃心情又好了,她揮揮手:“罷了,既是生母,安娘的確該還這場生育之恩。”

十一月的長安依然不算太冷,就連菊花都還沒有開敗。

這時候氣候太溫暖了,冬天也顯得沒有很冷。

今天天氣十分晴朗,李長安難得允許曹野那姬坐到窗邊吹吹風,曹野那姬抱著手爐靠在軟枕上,痩削的臉上死氣沉沉。

她癡癡地看著窗外的天空,幾隻飛鳥從天空掠過,曹野那姬的目光追隨著飛鳥,飛出了這個院子,飛出了大明宮,一直飛到遠方。

李長安就靠在她身邊,握著她的一隻手,一言不發。

“長安,明天你請武惠妃過來一趟吧?”曹野那姬咳嗽了兩聲,側頭看著李長安道。

“你要托孤嗎?”李長安沒有先答應,而是靜靜的看著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蒼白的臉上擠出來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我總是瞞不過你。”

“是啊,從小到大你想瞞著我的事情一件都沒能瞞住我。”李長安感慨道。

曹野那姬拍了拍李長安的手,鄭重道:“這些年大部分時候都是我聽你的,可這次你必須聽我的。長安,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我們都知道,我現在已經是病入膏肓了,活不長了。”

“我死了以後,你就是沒有母親的大唐公主了,你得給你自己找個地位更高的新阿娘。”

曹野那姬說這句話的時候冷靜的仿佛隻是說“你沒了橘子就去買兜棗子”一樣。

李長安咬著牙,聲音幾乎是帶著細碎的哭腔了,她質問著曹野那姬:“可你從來沒有在意過我是不是想要一個地位更高的新阿娘,你自以為是的覺得隻要你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曹野那姬卻隻是笑了笑,瘦骨嶙峋的手撫摸著李長安的頭:“你是從我腸子裡爬出來的小孩,我怎麼會不了解你呢?你喜歡掌控一切事情,從你還在我懷裡喝奶的時候,你就必須在準確的時辰喝到奶,晚了你會哭,早了你會不張嘴……”

“你四歲那年,內監克扣我們炭火,你當時沒說什麼,可一個月後就在花園偶遇了武惠妃,再一個月後那個內監就挨了板子。

就連李長安自己都不記得自己乾過這麼多事情了,可曹野那姬就像數自己的珍寶一樣數著李長安身上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到最後連李長安都不得不承認:“好吧,我就是喜歡權力,就是一心想著往上爬。”

“有一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就連你也不知道。”曹野那姬仿佛料到了李長安最終會承認自己喜歡權力一樣平靜開口接著往下說。

李長安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怪了,這些年她連她娘小時候偷偷把隔壁商隊放油的油缸砸破的囧事都套出來了,她娘對她竟然還能有秘密?

曹野那姬輕輕道:“懷你的時候,我經常做一個夢。夢到日和月在一片天上,我坐在長安城的城牆上,日和月就一起墜落下來,落到了我的肚子裡,許多顆星星就圍著我的肚子轉。”

“這個夢我做過許多次,懷你的那九個月每隔一段時間就做一次這個夢,一共做了九次這個夢,夢裡面我的肚子發出的光一次比一次亮。最後一次做這個夢,日和月終於從我的肚子裡面跳了出來,第二天一大早,你就出生了,正好九個月我做了九次夢。”

原身不得玄宗喜愛的原因之一就是“孕九月而育,帝惡之”,雖然李長安覺得這隻是唐玄宗的一個借口,誰懷孕不是懷九個月啊,懷孕37周到42周都是正常的。

曹野那姬認真的看著李長安:“這個夢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以前隻有我知道這個夢,現在有你和我兩個人知道這個夢。”

當時連漢話都不會說的曹野那姬不知道這個夢是什麼意思,隻是她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讓她守口如瓶保護好自己的孩子,一瞞就是五年,要不是她快要死了,這個秘密她還會一直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