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李長安回到長清殿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武惠妃正坐在蠟燭下看書,明月識趣退下把空間留給二人。

武惠妃笑著將李長安招到她身邊,伸手摸了摸李長安冰涼的臉頰。

“開個鋪子倒是忙著你了,三天兩頭往外跑,這小臉冰的都跟那冰糕一樣了。”

李長安乖乖把下巴放在武惠妃膝蓋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我覺得做買賣好玩呢……阿娘覺得我昨日送來的冰糕好不好吃啊?”

“好吃,你倒是心思巧,紅豆糕放在冰裡凍一陣果然更綿軟。”武惠妃給李長安搓著臉。

“我打算下個月就在鋪子裡賣冰糕,一個月出一樣新品。”李長安眼睛亮亮的,“我賺了好多錢,可以給阿娘和娘親買年禮。”

武惠妃啞然失笑。

她是知道李長安那間小鋪子生意不錯的,可也就是個賣糕點的小鋪子,一月盈利頂多十幾貫錢,每個月單單那些有求於她的官員孝敬她的錢就不止千金,十幾貫錢連她手中這本孤本都買不到。

可武惠妃享受李長安這個心思,養女兒不就是為了這個貼心嘛。

“阿娘,往後天冷了,出宮還總要麻煩明月跟著我,我不想總是跑出宮了,可不可以讓我手下的胡姬到我院子旁邊的教坊司等我啊?”李長安抱著武惠妃胳膊撒嬌。

這一處教坊本就在大明宮最外層,平日也有不少樂人出入,李長安覺得武惠妃不會拒絕她。

何況大唐宮廷本來防備也不是很嚴,平日來來往往找武惠妃的官員多了去了。若不是她年紀太小,其實她自己就能帶下人進出。

武惠妃也的確沒有拒絕李長安,“我讓人去給教坊司那邊說一聲。”

李長安心裡的石頭又落下去半截。

回到她住的院子已經很晚了,可曹野那姬依然未睡。

“你瞧這把匕首。”曹野那姬披著外袍正在燈下打磨匕首,聽到屋門被推開的聲音就知道來人是誰了,她抬手招呼李長安過去。

看起來她心情很不錯。

曹野那姬有一手打磨兵器的好技藝,先前她跟著商隊,商隊中的兵器損壞了都是她修的,隻是這手好手藝卻在大明宮中沒有用武之地。

直到李長安年紀大一點,曹野那姬才新撿起這門手藝,她有很多很多的空閒時間,這些無所事事的時間裡她就磨匕首,用她從假山上弄下來的石頭打磨菜刀和剔骨刀,一點一點磨,直到慢慢顯現出匕首的形狀,再漸漸顯現出鋒利的刀鋒。

“做的不好。”曹野那姬在燭火下端詳著自己打磨出來的匕首,輕輕歎了口氣。

缺少工具,能打磨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已經很好了。”李長安從背後攬過曹野那姬的腰,卻隻摸到了一把骨頭,肋骨硌手。

“想把匕首帶進宮可不容易,要不是娘親,我在宮內也沒有匕首用。”

曹野那姬聽了這話臉上才有了笑意。

“我多打磨幾把匕首,留在宮裡日後你好留著防身。”

在曹野那姬的心裡,一個人是離不開匕首的,她從三歲身上就帶著匕首,行商的沿途有狼群有盜匪,匕首能殺人還能割斷狼的喉嚨,餓了能割肉冷了能劈柴,匕首是最有用的東西。

李長安卻隻看著曹野那姬手指上剛結疤的傷口出神。

曹野那姬的手上一直都有繭子,隻是這幾年在宮中養著,用不著她再舞刀弄槍,手上的繭子就薄了一層,而最近,她發現這層薄繭被磨破了。

李長安看著昏黃燭火曹野那姬認真打磨匕首的臉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孟郊來。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李長安抿抿唇,她要再快些了。

又過兩日,李長安帶著明月出宮,來到了她的宅院。

宅院中的一個管事娘子元娘邀請明月去胭脂行去看最新出的胭脂。

元娘是李長安新買回來的管家娘子,原本是犯臣家中的管事大娘子,因為主家獲罪才被發賣了,李長安正好遇上了,就買了下來。

明月和兩個胡姬沒什麼話說,和元娘卻有不少共同語言。

“明月你和元娘一起去吧,我對那些東西沒興趣。”李長安揮揮手,又在軟榻上打了個滾,伸了個懶腰,“我睡會覺,你們回來也不必喊我。”

明月猶豫了一下,作為奴婢保護李長安的責任和自己心裡對胭脂水粉的喜愛讓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就在府中睡覺,又不出門,阿娘也不會因為你不看著我睡覺就怪你的。”李長安一句話讓明月打消了顧慮。

待到明月興致衝衝挽著元娘的胳膊出了門後,李長安才從軟榻上迅速爬了起來,她看著站在榻邊的紅綾問道:“沈初呢?”

紅綾指了指後院方向:“在後院候著呢。”

李長安徑直穿過主屋來到後院,院中正有一人,一身白袍,坐在槐樹下石桌旁。

大唐的慣例,未及第的士子多穿白袍,所謂白衣卿相也是由此而來的,指的就是沒考上科舉的讀書人。

沈初也看到了李長安,他立刻站了起來,忍不住快走兩步走到李長安身前,看著眼前的小女娃,胸膛微微起伏著。

他清俊的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可看這幾天覺都沒睡好。

他鄉遇故知,沈初從那天和李長安分開之後就心神不寧,當日下午就拿著寫好的字找到了這個宅院,可惜故人不在,府中隻有幾個女婢。

不過也不是一無所獲,沈初從那個名為紅綾的婢女口中得知了主人的姓名。

李長安,一個讓沈初失眠了三天的名字。

沈初在最開始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都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悲傷。

他再也不用擔心他在現代教育界的名聲掃地了。

……現在是該擔心他在大唐的未來了。

“導師,我想死你啦!”

李長安卻沒什麼顧慮,她眼淚巴巴的,一把就抱上了沈初的腰,哭得地動天搖的。

“你不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我給你講,我可是倒黴透頂,投了個有爹生沒爹養的胎,和我娘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可慘了……”

沈初歎了口氣,心驟然軟了下來,甚至主動伸手揉了揉李長安的後腦勺。

“重來一世,莫非心性也成了小兒心性嗎,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哭的跟黃口小兒一般。”

話雖這麼說,沈初卻沒有推開李長安。

李長安是他唯一一個學生,他本來無意帶學生,是他一位老友把李長安推薦給了他,誇下海口說他一定會喜歡這個學生……

起初沈初隻覺得那個老家夥是給他找了個大麻煩,李長安這逆徒能擦線考進來隻是因為她應試教育學的好,但凡是考綱上不涉及的東西她一點也不知道,讀研完全就是混學曆。每次給這不學無術的家夥批改論文,沈初都覺得自己老十歲。

可偏偏除了論文寫的一塌糊塗以外,李長安其他地方又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他身體不舒服給他端茶遞水,他去其他地方開會給他從住宿到交通安排的萬分周全,過年厚著臉皮蹭到他家裡給他包餃子,還厚顏無恥說關愛孤寡老人。

後來連他都不得不承認老友的保證還是有幾分可信的。

沒想到論文還沒來及發幾篇,師生再見面卻是在大唐長安。

“老師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李長安問沈初。

沈初看著自己沾滿了眼淚的衣角顰了顰眉,瞪了一眼對面膽大包天的逆徒,卻也沒說什麼,隻是坐在石凳上,目露惆悵。

“我是五年前來到大唐的。”

“我也是,不過是一醒來就在我娘肚子裡。”李長安豎著耳朵聽沈初說話。

沈初思索了一下:“我是在原本這個屍體的主人死後才接替了他的身體。五年前,原身的母親病死,他跳水自殺,我有意識的時候,就是在水底,好在我略通水性,這才遊了上來。”

“而後我安葬了原身的母親,守孝三年,又讀了兩年書,參加了今歲的科舉,落第。”沈初說的十分簡略。

李長安嘀咕:“我聽說你還散儘家財幫扶窮人。”

“街東那戶姓孫的人家兩個兒子都死在了吐蕃戰場上;賣菜的陳家,兒子倒是回來了,卻少了條胳膊,乾不了重活;種地的王家,男人死在了戰場上,孤兒寡母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過日子……”沈初細細數算著。

“我並非幫扶窮人,而是幫扶過不下去的好人。”沈初糾正了李長安,“那些窮潑皮窮無賴我就從不管。”

李長安指著沈初洗都洗不乾淨的發黃衣角,“所以老師就窮的連新衣服都買不起了。”

“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我先前有百萬的存款不也沒能帶到如今?既然生不帶來死帶不走,拿來救人豈不更好。”沈初揮揮手毫不在意。

李長安出言提醒:“老師,你那卡裡剩下的一百萬全拿來設立助學金了,早就沒了。”

沈初欣喜一笑,面露欣慰:“好啊,這下就所有的錢都用到實處了!”

我不好啊!

李長安幽怨拉著臉,心想你是個窮光蛋,可我還有上千萬的資產和一線城市七套房子留在千年後沒能帶來呢。

沈初太了解自己的學生是個什麼樣的家夥了,他看到李長安的臉色就知道這追名逐利的學生心裡在想什麼。

“汲汲名利。”沈初屈指在李長安腦門上彈了一下。

李長安撇了撇嘴:“汲汲名利又什麼不好?老師散儘家財也未必能接濟幾個窮人,像你說的這些人,貧困的原因多是因為戰後撫恤不到位,想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僅僅靠你接濟是無用的,需要朝廷製定更加完善的戰後撫恤政策才是根本道理。而想要推行這個政策,至少要官至三品才又資格提出這個政策。”

沈初歎了口氣:“是啊,所以我就去參加了科舉。”

“那老師是一定是沒考上了。”李長安挑眉笑道。

至於為什麼她確認沈初一定考不上?今年科舉考試往前半個月,這次能中舉的大部分人名單就已經躺在武惠妃桌案上了,她是親眼看過的。

唐朝的科舉可沒有多少公平可言。唐朝科舉考試是不糊名的,考生名字是每個考官都能看到的,不糊名的考試能有多任人唯親嘛……你熟人孩子和你不認識的考生二選一你選哪個?

其次,這時候的取士不但看考試成績,還得有著名人士推薦才行,向禮部投的叫公卷,向達官貴人投的叫行卷,白居易的《賦得原上草》就是他向著名人士投的行卷。

總之就是“公卷通榜”,沒人推薦就考不上。

而她導師……看他身上這身洗的發黃的衣服就知道他肯定沒攀附上權貴,落第也是必然的事情了。

不過現在她倒是可以勉強讓老師攀一下她的裙帶關係,李長安幻想著自己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未來,腰都越挺越直了,嘴角也忍不住越咧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