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秋,九月,大明宮。

胡床上攤著一床薄被,床腳胡亂放著一小堆衣服,屋子右側放著一扇屏風,左側靠窗的地方則放著一個軟榻,塌上還擺著兩本半舊的書。

幾縷光從窗戶透進來,照亮了房間。

榻上坐著一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女娃,女娃身穿一身齊胸衫裙,淺綠色對襟直領襦衫並著丹紅長裙,頭發隨意紮成雙髻,髻邊隻用一支纏花簪點綴,加上孩童特有的嬰兒肥和五歲孩子的五短身材,便如一個小糯米團一樣可愛。

女娃抱著書看,臉上不見喜色,反而眉頭輕皺。

“唉,誰家的公主還要整天發愁活命啊。”李長安看書看得心煩,不禁嘟囔抱怨了一聲。

可沒辦法,誰讓她是個生不逢時的公主呢。

本來她正好好的跟著剛抱上大腿的研究生導師參加導師小區的鄰裡聯誼,結果吃著吃著飯就下起了暴雨,然後一道閃電之後……她就來到了長安。

不是二十一世紀的長安,而是七世紀的長安。

好消息,穿成了出生在開元盛世的大唐公主。

壞消息,是不受寵到長到五歲連親爹都沒見過的小公主,二十來歲正好能趕上安史之亂。

李長安對玄宗朝了解的不算太深入,可也知道一些。比如安祿山還沒打到長安唐玄宗就帶著楊貴妃跑路了,路上還發生了曆史上十分著名的馬嵬坡事變。

不過這場浩劫中最慘的不是唐玄宗和楊貴妃。

而是被帝王拋棄的長安。

安祿山帶著將領劫掠長安,屠殺了數不清的王孫和百姓。李長安不知道在原本的曆史軌跡中唐玄宗的第二十九女是死是活,她對這段時間的曆史沒有多深入的了解。

可她記得一句詩。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作者是杜甫,寫於他被俘於長安期間,詩的名字叫做《哀王孫》。

運氣好體無完膚求著當奴隸保命,運氣不好被五馬分屍大卸八塊。

怎麼看都不是什麼好下場。

“長安,到時辰啦!”門外響起一道中氣不足的女聲。

李長安將書塞進自己枕下,穿了鞋,又在銅鏡前理了理衣服這才匆匆出門。

門外是一個瘦弱的婦人正衝她招手。

“娘親怎麼出來了,秋風寒冷,吹著身子就不好了。”李長安走到婦人身邊,攙扶著她將她扶回屋內。

婦人瞪她一眼:“你娘我難道被風吹一陣就能吹病嗎?”

聲音爽利,隻是卻難免透出一陣中氣不足來。

婦人抬頭,栗色頭發下卻露出一雙瞳色比黑色略淺的棕色眸子來。

高鼻梁、栗色發、淺色瞳孔、皮膚比起唐人來過於白皙。

曹野那姬,一個胡女,她的娘親。

還沒待李長安再開口,婦人卻忽然雙頰漲紅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李長安面上劃過一絲憂愁,再抬頭卻是滿臉的笑容。

她故作輕鬆道:“娘親可是又忘了喝藥了,總這樣諱疾忌醫,這可不好。”

邊說著邊攙扶著曹野那姬進了正房。

“還有半個時辰才到時辰,我先給阿娘煎好藥再去找惠母妃。”李長安墊著腳從櫃上摸出一包藥,輕車熟路點上了泥爐,又舀了勺水和藥一並放入藥壺。

曹野那姬靠在榻上,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忙來忙去,眼底滿是憂愁。

“為娘喝藥不急在一時,你莫晚了同武惠妃的約。”

“惠母妃又不會親自帶我出宮,估摸也就是找個女官帶我出宮玩。”李長安坐在月牙凳上看著熬藥。

熬藥本應該放在膳房中,不過李長安為了好邊熬藥邊和曹野那姬聊天就專門要了個小藥爐放在正房裡,既能熬藥也能取暖。

反正這個小院子也沒有旁人會來,這些東西都由著她擺放。

“早去總比晚去好。”曹野那姬歎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她知道李長安心裡有數。

“匕首帶好了嗎?”曹野那姬轉而提起其他話題。

李長安拍拍自己靴側,咧嘴一笑:“在這呢。”

曹野那姬滿意點頭:“長安雖說是天子腳下,可也不是全無危險,當年我同兄長瞞著阿爺出去玩就險些……”

話卻隻說到一半就不再往下說了。

她也隻在長安玩過那幾日,再之後就是給大唐天子獻舞,被皇帝看上留在了大明宮,再沒見過大明宮外的天。她本就是胡女,十八歲前從未到過長安,十八歲後被困在這富麗堂皇的大明宮,對長安的了解恐怕還沒有普通一個宮人多,也沒什麼能告訴女兒的。

藥已經熬好了,李長安將藥壺中的藥湯倒入碗中端到桌上叮囑:“我走了,娘親記得將藥湯趁熱服下。”

曹野那姬點點頭,看著李長安的裙角沒入門後,這才起身端起藥碗,抬手就要倒入渣鬥中。

門卻又被推開,李長安探頭進來,盯著曹野那姬。

準確說是盯著曹野那姬手中那碗差一點就被倒進垃圾桶的藥湯。

“嗯?”李長安眯了眯眼,鼻音中卻帶著威脅的意思。

曹野那姬眉毛一挑:“真是大了膽子,吃我奶長大的崽子竟還管起你娘來了?”

手上卻十分誠實的把藥碗端到了嘴邊一飲而儘。

李長安這才轉身離開,臨走之前還不忘把門帶上。

曹野那姬在李長安離開之後乾嘔了幾下,卻沒能將藥湯如願嘔出,隻能退而求其次,將小窗打開,自己靠在窗邊吹著冷風,不一會就引出了幾聲咳嗽。

她已經很虛弱了,對故土的思念和這數年的深宮憂慮已經壓垮了她的精神和身體,可曹野那姬覺得自己還不夠虛弱……

她必須病得再重一些。

李長安很快就來到了武惠妃的寢宮,不同於她和曹野那姬居住的偏遠小院,武惠妃居住的三清殿富麗堂皇,大小殿十幾間,擺設皆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名貴之物,其中宮人宦官穿梭其間,卻無一人抬頭好奇看她,隻是秩序井然地做著自己的本職。

微微吸鼻,有檀香氣入鼻,也不知是燃了多少檀香才能將這偌大的宮殿熏出香氣。

已經有一清秀女官在此侯著她了。

“明月!”李長安見著熟人,頓時笑眯了眼睛迎了上去。

明月是武惠妃身邊的女官,品級不高,但人親和,平日李長安過來玩,多是她接待。

明月微微低頭行禮,這才開口:“娘子今日有事,囑咐奴告訴公主今日不用拜見娘子。”

儘管李長安隻是一個唐玄宗自己都不記得還有這麼一個女兒的公主,可明月對李長安依然頗為尊重。

二人便坐馬車自建福門出大明宮,直奔平康坊去。

長安的坊市之中,平康坊最為繁華,平日裡權貴遊玩,也多在平康坊。

李長安趴在馬車窗邊撩起簾子看著街上的景色。

這條街上最差的車也是牛車,牛車、馬車、輿車,還有各種用名貴木料製成、用珍寶金銀裝飾的七香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李長安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寶馬鑾車,忍不住低吟一句。

馬車卻正好與一頂輿轎擦肩而過,輿車上坐著一個抱著琵琶的美人,像是聽到了李長安念詩,微微抬頭,眼波流轉往這邊瞧了一眼,抱著琵琶對著李長安揚唇一笑,素手輕撥琵琶,唇瓣輕啟: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卻是唱了出來,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側耳。

這是初唐四傑盧照鄰的詩,盧照鄰想留在長安為官沒能留成,可他的詩卻留在了長安。

李長安聽著樂聲越來越小,直到樂姬坐著的輿轎消失在她的視線中,曲聲也就完全消失了。

“明月,我想去書齋。”李長安扭過頭對車廂中的明月說。

故本齋在宣陽坊,不在平康坊,平康坊太熱鬨,反而少了些清雅,宣陽坊雖說沒那麼繁華,但是卻安靜許多。

“要是能在這買個鋪子多好。”李長安看著周遭清雅的環境。

明月笑道:“若是二十九娘想要置辦鋪子,還是平康坊最好。”

“平康坊的鋪面太貴。”李長安歎了口氣。

“是貴了些,可對咱們這樣的人家卻也算不得什麼。”明月對自己主子武惠妃的心思還是了解一些的,也樂得賣李長安一個好,“貴人先前偶然和我提起過,二十九娘長大了,也該給置辦些產業。”

李長安單純眨眨眼:“我才五歲就算長大了嗎?”

明月看著面前軟軟糯糯的雪白團子,啞然失笑。

放在一般人家,小女郎都是要等到出嫁時候才給置辦一些產業,可天家就不一樣了,大唐的公主哪個不是從出生就帶著榮華富貴的?

武惠妃的鹹宜公主,更是深得聖人寵愛,聖人為了這個女兒更是不顧大臣勸阻將公主封戶改成了一千戶,更不用說賞賜的其他珍寶、鋪面之類,更是數不勝數。

唯一例外的也就是自己面前這個不得帝王寵愛的可憐小公主了吧。

明月眼中帶了一絲憐憫之情。

不過等到這位小公主跟了自家主子之後就不一樣了……

“五歲自然不算大人。”明月卻沒有將自己所思說出來,隻是輕飄飄繞過了這個話題,心裡記下此事,打算等到回宮之後再稟報給武惠妃。

隻用一個鋪面就能收買人心,這可是一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