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訶鬆開懷抱。
他的臉上有些不自在。
公開表達自己的感情, 並不是他擅長的東西。
他後退一步。
抬起頭,看向這些高台子上的人。
這是審判結束後。
所有人都意識到,在這裡待得越久, 越可能陷入某種困境。
在帝國皇帝的默許下, 這些人從銘牌後起身, 和黑暗中卷落的植物莖乾一起,無聲地匍匐在地,儘量小心地將身影融入寂靜的夜色中。
無論內心有多少恐懼、震撼。
此時,他們要做的就是儘快離開, 不要讓整個事態燃燒到自己身上。
鬱訶看到,宮廷護衛隊的副隊長朝他走來,臉上帶著莫名失魂落魄。
而在他身後,裡昂的表情卻很平靜。
他的腳步停在了他的身前。
隨後,他低垂著頭, 呐呐道:“皇帝讓我送您回學校……”
哦, 對。
被鬱訶忽略的事,就這麼湧入了腦海。
他表情變得一言難儘。
“我是軍校的學生……學校平時不讓出來。”
是寄宿製。
所以除了接任務, 這身份不能在外活躍。
說不定還要擔心布置的課程作業不能按時完成, 以及接踵而至的各種考核及考試。
首都軍校, 雖然培養出了最多的巡察官,但它的嚴苛也是全宇宙出了名的。
鬱訶:“……”
救, 差點忘了他現在還是個學生了。
要上課, 要考試。
需要擔心表現不佳會不會延畢的那種。
但是不上學, 就會是文盲。
鬱訶不想當文盲,所以絕不可能當場退學。
祂道:“我知道。”
“……”
真的嗎?
他心底不由詭異地想,不知道祂那麼多分-身,有沒有哪個是學生, 體會過學畜的痛苦,所以才會創造出那麼多法定節假日。
“……”
“不用擔心【我】的去處。”
祂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在朝他走過來的人身上,“我之所以用這個身份,也是有一定原因。”
“……”
鬱訶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是一個已經不年輕的人了。
雖然兩鬢已經泛白,但整體五官看起來像中年人,周身透露出的氣場和其他人形成反差。
人類的壽命延長了不少,光從外表來說,或許已經無法準確分辨出具體歲數。
但鬱訶估計,對方的年齡應該在一百多歲左右,因為那雙眼睛透露出外貌不符的滄桑。
而他注意到,夏以曆的表情很古怪。
當看到對方走近他們,他的目光變得很滑稽,介於驚恐和呆滯之間。
說明他認識這個人。
“上校。”
對方站定後,那雙眼閃爍著某種強烈的情緒,開口說話了,“無論其他人怎麼說,又紀念了多少年,但我知道……您一定還活著。”
這裡面蘊含了太多感情。
雖然在他的身上,勳章掛了很多,明顯級彆已經比上校高了,但仍用下位者的尊敬說話。
祂看了他一眼,隻道:“歡迎歸隊。”
簡單四個字。
對方卻渾身一顫。
鬱訶注意到,他連眼眶都紅了。
半晌後,他才低聲道:“您當年的住處已經變了太多……如果您不介意,住在我家可以麼?”
“你確定?”祂道。
鬱訶知道祂的意思。
上校死而複生,帝國震動,勢必會引來帝國上下各色窺探的目光,意味著麻煩即將來襲。
很棘手。
如果身份不夠,在壓力下就會處於劣勢,被那群虎視眈眈的人吞吃腹中。
然而,對方表情不變,甚至變得堅定起來。
“這是副官的職責。”
他緩緩道,“這麼多年,我在那次戰役後,拚儘全力成為帝國上將,為的就是等您歸來這一天。”
“至於您的血脈,我會讓我的孫子像我當年那樣效忠,以性命起誓,永遠保護他的安危。”
鬱訶頓了一下。
帝國上將。
目前隻有一個人——
夏修霖的外公。
而通過他的話,可以得出很顯眼的一點結論。
他曾經當過祂的副官。
夏修霖曾有意無意,和鬱訶提及過自己母親那邊的顯赫身世,他的上將外公,當年在擊退蟲族的過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同樣是擊敗蟲族。
又是幾十年前。
兩人產生交集,是很有可能的事。
但在此之前,鬱訶從來沒有把其聯係起來的念頭,更彆說對方居然是祂曾經的下屬這件事了。
難怪,夏以曆剛才會是那副表情。
任由誰看到自己的嶽父,恭敬且主動出現在【上校】面前,都會禁不住心跳如擂。
還有夏修霖,如此心高氣傲,一心聽從上將外公的安排,不知道發現這件事後他會是什麼反應。
餘光中,鬱訶似乎看到祂終於勾了一下唇。
“很好。”祂道。
隨後,視線落在了不遠處治安署署長身上。
對方仍然跪在原地。
所有人都散場了,但他卻依舊沒有動彈,甚至在祂的注視下,身體逐漸變得極度僵硬。
看起來很可憐。
“……”鬱訶。
明白了。
在他上學期間,祂已經找到了支線,來消磨時間。
……
……
宮廷護衛隊,將鬱訶送回了學校。
但這次卻和上次不同,哪怕是為了保守秘密而後天成為啞巴的仆人,都自以為隱蔽看他。
沒有人會不好奇。
——這可是上校的血脈!
太傳奇了。
一想到和他有關係,甚至可能繼承了他的一切的人就這麼出現在眼前,是個人都會豔羨。
如果說,這些人之前看他的目光隱含著鄙夷,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甚至帶上了殷勤。
踩低捧高。
不意外,已經是這群人的基操了。
鬱訶面無表情。
而他口袋裡的青蛙,嘴巴緊緊閉著,還沒從離開前,邪神對它說的那句“話少點”回過神來。
要是知道祂在看,它是絕對、絕對不敢對鬱訶說那麼多廢話的……嗚嗚。
希望現在還不算晚。
青蛙是真心悔過的。
但鬱訶卻有點不習慣,捏了捏口袋,也沒聽到對方叭唧的聲音,不由皺了皺眉。
很快,車輛抵達了首都軍校。
鬱訶站在學校門口。
這時,他手裡的通訊儀閃爍了一下。
他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是一條訊息。
【尊敬的軍校新生,我們很榮幸地告知您,經過嚴格的考核,您已經成功通過了分班考試——現將您的得分情況公布如下】
【任務等級:E(現已調整為A)】
【個人判定:A】
【您已被一班錄取,請於後天在1棟349號訓練室報道,您將和同學一齊參加介紹儀式】
“一班?”
裡昂頓了頓,皺起眉,“那是……最好的班。”
最好的班?
雖然如此,對方的表情卻不像在這樣說。
鑒於裡昂比他高一個年級,所以他一定更熟悉內部的情況,清楚它不這樣的原因。
於是,鬱訶直白地問出口:“有什麼問題。”
“……那不是適合新生的班。”
裡昂的眉頭始終沒有解開,“裡面都是準巡察官,甚至部分擁有特級潛質。不管是誰把你分到這個班,一定在試圖孤立你。”
所謂的【特級潛質】,是指已經吞吃過低價惡種、中級惡種都沒有不良反應,隻需要一個契機,食用特級惡種血肉的意思。
隻是想一下,那些低級、中級惡種的醜陋模樣,就忍不住想吐,而且它們一部分還有智力。
那些選擇去吃的人精神本身就不正常。
要麼本身瘋狂。
要麼已經不擇手段、陷入走投無路的泥沼。
不過,整個班倒也不是沒有正常人。
但那些都是即將離開學校,成為巡察官的尖子生,總是忙於任務,所以根本不怎麼在班裡露面。
看來鬱訶【上校血脈】這個身份,還是引起了部分人的忌憚,才會試圖切斷他的影響力。
想到這裡,裡昂眼底沉了沉。
真是一群小人。
擔心出現第二個“上校”嗎?
但鬱訶聽完,卻沒有他預想中的憤怒,隻是問道:“你的意思是,這個班同學聯係淡薄,新人隻有我一個,課程多半也隨心所欲,是嗎?”
裡昂:“……”
怎麼感覺他的語氣,竟然鬆了一口氣。
錯覺吧?
“沒關係,你可以——”
下一秒,他聽到鬱訶道:“太好了。”
“……”裡昂。
不管眼前的人怎麼想。
鬱訶本人確實是真心這麼認為的。
這學校都是好人。
不讓他暴露身份,給他安排了單人間,又為了讓他能自由支配時間,給他一個寬鬆的班級。
他自己來做的話,太刻意。
但如果一切都是巧合,那些不知道他邪神血脈的人,就會一直自以為是的保持一無所知。
兩人已經走到岔口。
鬱訶的宿舍,和他不在同個方向。
還是淩晨。
學校四處無人,隻亮著橙黃色的路燈,夜風吹到臉上,帶著微涼的刺痛感。
裡昂駐足,看他好幾眼,好像是最後一眼,才道:“希望還有和你一起出任務的機會。”
“會的。”鬱訶抬起頭道,“如果我要求,或者你失眠,沒有任務,我們也應該見面。”
裡昂先是一愣。
隨後,他忽然露出了一抹真誠的笑容,淺金發碧眼,看上去很出眾矚目。
“好。”他輕聲。
……
鬱訶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裡昂已經走出一截路了,它還鍥而不舍想粘上去,看上去對嘗過幾次的人有了點戀戀不舍的意味,被他用意誌力強行拽了回來。
當然還會再見。
因為學校裡,食譜實在有限。
在他的影子旁邊,逐漸浮現燃燒的一行字。
【準備好了,直接呼喚我】
鬱訶點了點頭。
黑色的字跡像燃燒的灰燼,被深夜的冷風一吹,在地上消失了,好似從未出現過。
隻有空氣中,仍然殘留著淡淡的硫磺味道,證明對方確實曾經出現過。
這是臨彆前,他和祂約定好的交流方式。
畢竟這兩個身份暫時分開了。
“我要想一下。”他謹慎道。
在鬱訶看來,所有首次嘗試,都需要慎重。
因為這會影響到他後續的發展。
而他有一種感覺,他的第一個分-身會有很重要的作用,所以他需要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忽然,他想到了什麼。
“不用一直留意我這邊,像以前那樣就可以,我自己能做好,也算……給你一個驚喜。”
他謹慎措辭,委婉表達自己的意思。
鬱訶當然希望和祂多相處。
但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鬱訶還是希望能保留一點隱私,否則……一想到祂一直在看他,他總會胡思亂想自己哪裡沒做好,效率會降低。
祂沒有立刻回應。
鬱訶沒有因此改變想法:“我要自己完成。”
雖然祂對他很好,有求必應,但鬱訶清楚,性格使然,他絕不是那種會依賴彆人的人。
下一刻,空氣中浮現出一行灰燼。
【青春期,會有自己的秘密,我理解】
完全可以想象的出來祂的語氣。
這麼說,雖然怪,但也……算是沒錯。
【隻是不要早戀】
“……”
是不是懂過頭了。
鬱訶努力想了想,皺眉:“我不可能早戀。”
一想到喜歡某個人,他就覺得陌生,完全不理解那是什麼內驅力,才會產生這種想法。
而且他都十八歲了,根本不在早戀範圍內。
【希望如此】
【如果非要,隻能找比我對你更好的存在】
【你絕不允許先喜歡】
邪神會為鬱訶而遷就、縱容。
但祂決不會允許,祂的孩子對彆人妥協,因為祂見過太多負面情緒由此誕生。
見狀,青蛙情不自禁地喃喃:“完蛋了,一不小心就成了那種會拿□□把上門接人約會的男朋友乾掉的父親角色了……”
條件太嚴苛。
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
話音落下,青蛙感覺自己身體一冷,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吐槽了什麼,趕緊縮了回去。
鬱訶不動聲色地捏住了口袋。
他就一個寵物。
雖然話多,但還沒想過換掉。
“我知道。”鬱訶承諾道。
隨後,空氣中,硫磺的味道才漸漸淡去。
表示祂已經離開。
鬱訶收回目光,低頭,回憶自己的宿舍號。
就在儘頭的這棟樓。
編號七。
樓層號也是七。
是他喜歡的數字。
而整棟樓靜悄悄的,似乎完全沒有其他學生入住,就連樓底下的荒草都長到一人高的腰際,足可見這處宿舍是如何疏於打理、無人拜訪。
鬱訶還沒進去,就感覺到一陣滲人的寒氣。
鬱訶往裡看了一眼。
走廊沒開燈,黑漆漆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活人都睡覺了的緣故。
和其他宿舍不同。
整棟建築,有一種孤僻的寂寥感,和整個高科技的首都軍校建築完全不同,格格不入。
見狀,青蛙有些憂心仲仲:“有點嚇人,住在這裡,是不是不太有益於人類心理健康——”
“不會,很有氛圍感。”
鬱訶疑惑道,“你不這樣覺得?”
這不很好看嗎。
有些過時的哥特風。
繼承了考官C記憶的青蛙:“……”
救救。
它怎麼可以忘了,眼前這位是進入模擬的那些恐怖惡種事件,還能看的津津有味的人。
住在這裡,多半就和回家一樣自在。
與其擔心他的心理狀態,不如擔心一下,怎麼才能管理自己禍從口出的這張破嘴。
鬱訶打量了一會兒,準備進去看看,這所謂的“住進去就會發瘋”的房間有多邪門。
就在他動身前一刻,通訊儀忽然響了一下。
鬱訶低下頭。
是一串沒有被他備注的通訊編碼。
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是誰。
——巡察官A01。
秦猶妄。
這麼晚了,他為什麼會給他發消息?
鬱訶皺了皺鼻。
但下意識的,手指還是點開了訊息。
【文件】
【…】
下載完成,顯示這是一份資料。
他一怔。
這居然是,他預計在後續拿到的投票名單。
——對方怎麼知道他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