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6 章 生死無咎(十三)(1 / 1)

江顧對顧清暉的印象很少,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那個逼仄狹窄的墳塚裡,顧清暉抱著他,五官模糊不清,聲音虛弱又溫柔地喊他阿屍,幽石做成的風鈴在他頭頂搖晃,上面被顧清暉附著上了些靈力,散發出暖色的黃光。

像黃昏日落時的晚霞。

比起顧清暉,江顧記憶更深刻的是溫熱的血肉從喉嚨裡滑過帶著的那股腥氣又苦澀的味道,和從墳塚裂隙外刮進來的刺骨冷風。

他沒想到自己能認出顧清暉,也沒預料到從心底湧上來的無法扼製的憤怒。

宋時峻毫不設防地攤開手,笑得溫和親人:“我想想,你們這些人應該是喊她們叫……母親?”

“嗬嗬。”他目光憐憫地笑著,指尖凝聚著宋崇時散落的元神凝聚出的光芒,“多可笑啊,照你們的說法,我給予了塔內所有人生命,那他們是不是也該尊稱我一聲母親?”

“我呸!你個臭不要臉的老東西!你怎麼不上天呢?!”衛風在他背後破口大罵,“師父!你千萬彆被他迷惑了!小心有詐!”

江顧的目光落在了宋崇時臉上,聲音平靜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師父!”衛風一驚,開始劇烈掙紮起來,宋崇時的元神頓時消散地更厲害了。

宋時峻臉上的笑容加深:“你是玉階,我自然不會殺你,你的事情我有所耳聞,也知道你聰明至極,但是聰明歸聰明,你一個人是抵抗不了整個望月的,老老實實跟我去煙雨台見蕭台主,我便留你母親一命。”

江顧沉默良久,看著水鏡中的女人遲遲沒有動作。

衛風心裡忽然沒了底,他有些焦急道:“師父,你千萬彆信他的話,一旦你被他們控製住,就會徹底變成他們的傀儡!”

宋時峻收攏五指,面前的水鏡開始出現波動,天機盒裡躺著的元神緩緩睜開了眼睛,坐起身垂眸望向了江顧,她臉上帶著一絲茫然,卻還是遲疑地喊出了聲:“……阿屍?”

江顧冷淡地和她對上了視線。

“你竟然認識他?”宋時峻有些詫異道。

顧清暉回頭看向他,聲音淡淡道:“如宋樓主這般無心無肺之人,是到死都不會理解的。”

一句話,既罵他沒心沒肺,還不忘咒他去死。

宋時峻不怒反笑,卻抬手強行關閉了水鏡,手中多了個巴掌大的天機盒,他看向江顧,意思不言而喻。

對江顧來說,天機盒中的顧清暉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隻看他賭不賭得起這個萬一。

衛風終於掙開了宋崇時的元神,衝向了江顧,鬼紋凝聚出手掌抓緊了他緊攥的拳頭,“師父!”

離火繩還懸停在半空,蘇醒了一半的分神附著在紙皮人上僵立在原地,鄔和致與曲豐羽在停留在傳送陣陣眼,隻要江顧動手,就能強行破開失靈陣,他們拚儘全力一搏,未必不能拿下金靈塔。

但那是江顧的母親——衛風不知道在江顧心裡顧清暉的分量有多重,但當時他在雲海中看見

曲清時,見她要殺自己,心中的滋味十分複雜,倘若讓他設身處地去想……他無法設身處地。

他不是江顧,他大多數時候都猜不透江顧的想法,不能用常人的感情去衡量江顧,也無法揣測出顧清暉在江顧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但他會支持江顧的任何決定。

隻要江顧沒有危險。

“好。”江顧沉聲道。

衛風攥著他的手驟然收緊。

宋時峻臉上露出了個和藹的微笑:“顧清暉真是生了個好孩子。”

衛風覺得不對,將主動權交到彆人手中不是江顧的行事風格,他拽住江顧:“師父,你——”

江顧看了他一眼,對宋時峻道:“將他們放走。”

宋時峻道:“我隻答應保全你母親,可沒有包括這些人。”

“他是我的道侶和徒弟,曲豐羽是我的朋友,他們對我而言很重要。”江顧神情不變道,“倘若你連這些都辦不到,我不介意魚死網破。”

“……”衛風在聽到“朋友”這兩個字從江顧嘴裡說出來的時候,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了大半。師父沒有朋友,更不會將曲豐羽當成朋友,他不殺了她就不錯了。

當然,衛風對自己的道侶身份沒有絲毫懷疑,篤定江顧前半句是真心話,後面那個重要肯定也是說的他。

宋時峻審視著他,嗤笑道:“你們平澤的無情道也不過如此。”

江顧任由他嘲諷,隨手將半塊朱砂人皮紙塞給了衛風,“自己逃命去。”

“他可是劫玉。”宋時峻提醒道,“你放走他,可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隻要他能活著,我做什麼甘願。”江顧面無表情道。

這話已經離譜到衛風都覺得過了,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從江顧嘴裡說出這種話來,而且還如此平淡毫無感情,他一邊心碎一邊卻又忍不住蹦出一絲喜悅的小火苗來,雖然隻是為了糊弄人,但起碼師父說了。

更離譜的是,宋時峻竟然信了。

“好,我放他們離開。”宋時峻長臂一揮。

大殿中的幾人頓時消失不見,衛風早有準備,試圖鑽入江顧的識海,卻被先一步推了出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再睜眼已經回到了順城城門口。

沒了失靈陣,衛風順利化作了人形,隻是臉色比鬼紋還要難看。

曲豐羽幾乎第一時間便將劍橫在了鄔和致脖頸上。

鄔和致恢複真身,臉色蒼白身體羸弱,見狀笑道:“我被宋時峻捏碎了分神,這具身體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你想殺便殺吧。”

“阿和早就死了,我殺具屍體做什麼?”曲豐羽冷笑道:“你放心,我遲早要你灰飛煙滅。”

鄔和致道:“我也有我的苦衷——”

“這世上誰沒有苦衷!”曲豐羽厲聲打斷了他的話,“再囉嗦我就先割了你的舌頭。”

鄔和致苦澀一笑,隻是還沒苦澀完,就被曲豐羽一道縛魂繩穿透了丹田,捆了起來。

鄔和致雖然傷重,

卻也有一戰之力,隻是不知為何根本沒有反抗,他對曲豐羽道:“我的確沒打算讓沈庾信和玄之衍活,但我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殺你。”

曲豐羽神色微滯,她諷刺一笑:“你看,這就是你們望月修士的惡心之處,你是不是覺得你這麼說,我還得對你感恩戴德啊?鄔和致,我不管你到底是誰,原本是個什麼東西,人修也好鬼修也罷,你先是占據了阿和的身體,且不論是阿和死後還是你強行奪舍,你又鎮壓看管了衛風幾百年,這幾百年來,不說其他,最起碼我和沈庾信都是真心將你當成朋友,玄之衍也對你尊敬有加……你欺騙在先,造成的傷害無法彌補,收起你那點可笑的仁慈,你這麼說隻會讓我覺得更惡心。”

鄔和致歎了口氣:“也罷。”

“罷不罷不是你說了算的。”曲豐羽收緊縛魂繩,斷了他的靈力,將人塞進了靈寵袋中,她轉身去看格外安靜的衛風,“你師父到底什麼打算?”

江顧把她當朋友,鬼都不信。

更稀奇地是衛風這個性子竟然沒有急吼吼地回金靈塔救人。

衛風看著手中的那片朱砂紙皮,上面附著一絲極淡的緋色殘靈,他擰緊了眉,試圖理清雜亂的思緒,就在曲豐羽以為他已經急瘋的時候,他忽然開口:“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曲豐羽問。

“我知道師父他想乾什麼了!”衛風攥緊了那片紙皮,眼睛亮得可怕,全身的血液都開始躁動起來,“我們得抓緊時間離開這裡!”

他立刻就給玄之衍傳信,曲豐羽攔住他:“等等,你先說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跟你說不清楚。”衛風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姨,你和之衍一定跟好我。”

他這聲小姨喊得曲豐羽一愣,她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再問:“……好。”

——

與此同時,界鄉附近。

“向雲,我們還要繼續等江顧嗎?不派人去幫忙嗎?”蕭清焰有些不安地問。

“彆急,七弟做事向來穩妥。”江向雲老神在在道,“況且金盈袖也在,保準萬無一失。”

“萬無一失個屁。”陸離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閻淮安跟謝成蓮知道我們拿走了十八籠,已經追殺我們到了界鄉邊緣,不等江顧回來煉化二件神器,恐怕我們就先被煉化了,你們還信誓旦旦地說放出那些紙皮人和靈獸殘修有用,結果呢?一開生死樓全都跑得無影無蹤了,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兄弟倆一個比一個能忽悠,都是些黑心爛肺的狗東西!”

蕭清焰尷尬地勸道:“陸公子,向雲肯定有他的打算。”

“他有打算?他也就在床上有打算。”陸離雨抱著胳膊往後一靠,那雙猩紅的眼睛裡全都不懷好意,“我說大公子,你可能不知道宋時峻是個什麼人,若說我歹毒一分,那他得有十分,我們用謝池春起碼還能威脅到謝成蓮,若是用宋崇時去威脅宋時峻,他能眼睛都不眨將他親弟弟的元神撕碎,而且人一旦在那金靈塔中待久了,意誌也會隨之改變,我們

都是這樣出來的,若非後來修煉到了一定程度,現在還忠心耿耿替望月賣命……”

“你到底想說什麼?”江向雲問。

陸離雨笑道:“不如咱們到此為止就地散夥,你回你的平澤,十重境交出來,我帶著焚台殿的兄弟們逃命去,如何?”

江向雲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也笑了起來:“陸道友,稍安勿躁,我說江顧能帶金靈塔來,他就一定能來。”

一旁的蕭清焰垂下眼,看向了識海中的鏡花卷。

——

金閣主殿。

金恨蝶看著突然現身的金盈袖,愣在了原地,旋即怒道:“你來做什麼!”

金盈袖將黑色的骨傘扛在了肩膀上,笑道:“好姐姐,我自然是來取回自己的東西的。”

血霧瞬間彌漫,骷髏叮咚作響。

黑壓壓的界鄉如同不可戰勝的巨獸籠罩在望月的邊緣,隔絕了月光,合灌城與倒海城內熱鬨依舊,隻是近來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白羿和後問心走在人群裡,毫不起眼。

“我聯係上了闕主,她已經閉關多年了。”白羿低聲道,“我不確定能不能說服她。”

“阿彌陀佛。”後問心笑了笑,“白道友身為闕主的一抹分靈都如此慈悲,想來闕主也並非不識善惡之人。”

白羿點了點頭,轉身看向了遠處一望無際的海面。

海上煙波浩渺,大大小小的飛舟如過江之鯽,穿梭在各式各樣的法陣之中。

“父親。”江篆走到了江殷重身邊,不安地看向迷霧儘頭,企圖看清對面的模樣,“我還是覺得此舉太過冒進。”

“向雲看得不錯,平澤如果再繼續坐以待斃,最後隻能任人魚肉。”江殷重道,“篆兒,時不待人,平澤等了幾萬年才等到了這麼一次機會,一旦贏了,我們往後便再也不用仰人鼻息,江家子弟也無需再為了平澤這些少得可憐的資源拚儘全力。”

江篆道:“兒子明白,您籌謀多年,便是為了今日。”

江殷重負手,目光悠遠。

而另一邊的飛舟上,靈龍宗的長老宋屏正與宗主景蒼議事。

“宗主,還是沒有聯係上路自明,但他的魂燈還亮著。”宋屏道,“我推演一番,他應該不在望月了。”

“不在望月?”景蒼手中掐算,半晌後才長歎一口氣,“罷了,他們兄弟二人有自己的機緣,我們靈龍宗留不住。”

“兄弟……二人?可是真儀不是已經——”宋屏怔住。

景蒼搖了搖頭,不欲多談,隻道:“林、周幾家也都來了?”

“都來了。”宋屏低聲道,“自從靈龍宗和江家將望月神殿的數量公之於眾後,沒人甘心繼續守著那幾座可憐的神殿了,數之不儘的神器,就算拿命填條過海的路他們也願意。”

景蒼起身出了艙門,抬頭看見了迷霧後顯露出來的望月大陸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