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台。
空曠的大殿中,懸浮著十八面高聳至大殿頂端的水鏡,這十八面水鏡顏色各異,底部生長出根係深埋入地底,如同從土壤中長出來的巨大果實,而在大殿中央,則是一把石頭鑄成的座椅,密密麻麻的利劍像是被融化了般穩穩凝鑄在石椅上,聚集起了濃鬱的神力。
十八面水鏡黑了兩面,其他水鏡中的法相神色各異,在低聲交談。
“試煉之境不見了?他們到底乾什麼吃的!”
“溫自衡隕落了,陰陽樓現在亂成了一團。”
“楚觀山修為已經到大羅境初期,怎麼也會在試煉之境這種地方隕落?”
“試煉之境不見,那劫玉呢?”
“……有人發現了洛小園等八閣叛徒進去的蹤跡。”
“笑話,就算是十個洛小園加起來也不可能殺了楚觀山……”
石椅上,坐著個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他穿了身樸素的灰色衣裳,容貌俊秀端方,但若是對上他那雙眼睛,便不會以為他真如外貌表現出的那般年輕,那是一雙經曆過歲月沉澱和腥風血雨的眼睛,透著年長者的沉靜與平和,他修煉至今已有五千七百餘歲,沒有因為這些小小的波折而動聲色,安靜地聽著水鏡中各個樓主閣主的交談,不發一言。
大殿中香爐中的篆煙緩緩飄動,一道清亮透徹的光芒忽然自虛空籠罩而來,坐在石椅上的人忽然輕微地動了一下,水鏡中的交談聲瞬間戛然而止,齊齊恭聲問好:“台主。”
平日裡隻有蕭澹的一抹分神在,通常不會對他們的決策有所乾涉,而現在則是真正的蕭澹現身,眾人瞬間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蕭澹點了點粗糙的石椅扶手,“清凡,你來說說怎麼回事。”
被點到名字的水閣閣主正是蕭澹第六子蕭清凡,他不是蕭澹子女中最為出色的那一批,但也資質非凡,在八閣中資曆頗老,僅次於楚觀山,聞言便現出了真身,將事情一一道來。
“試煉之境異動,楚閣主和溫樓主先後進入試煉之境探查情況,接連隕落,試煉之境消失不見,境內元神全部被彈出回歸真身,因為試煉之境消失,故而也無法進行回溯探查,隻據幸存的試煉弟子道,曾看見洛小園白欒等八閣叛逃者現身,我們推測應當是楚、溫二位同叛變者鬥法失敗隕落,試煉之境大概率已經落入了焚台殿手中。”蕭清凡抬頭看了蕭澹一眼。
“可是單憑焚台殿那群烏合之眾如何殺得了楚觀山和溫自衡?”水鏡中有人倉促出聲:“還望台主明察。”
蕭清凡回頭看了一眼,是生死樓樓主閻淮安,他還想再開口,蕭清凡便出聲打斷了他,“兒子也覺得此事頗為蹊蹺,除天地閣外,剩餘七閣已組織人手前往陰陽樓調查。”
閻淮安被他一堵,隻能閉上了嘴。
“此事便交由你全權負責,務必找回試煉之境。”蕭澹道。
“是。”蕭清凡應聲。
蕭澹的目光掃過其餘幾人,緩緩開口道
:“望月尚未探索的古神殿遺址數量頗多,不必將人手全都浪費在這一件事情上面,近來星圖不穩,應是有新的天階神器現世,金、火二閣當尤為注意。”
“是。”金火二閣閣主頓時難掩喜色。
“□□風三閣,各點一千人來沉曜相助。”蕭澹說完這些,本體元神便悄無聲息地撤去。
“恭送台主。”眾人齊聲行禮,大殿中的水鏡也逐個暗去。
蕭清焰進門的時候,與往外走的蕭清凡擦肩而過,他恭敬地退至一側行禮,“六哥。”
蕭清凡像是才認出他來,笑著扶了他一下,“你來得正好,方才父親本神降臨,估計知道你來,應該還沒走,快去吧。”
蕭清焰笑著點頭,不由加快了腳步。
大殿門在他身後合上,蕭清焰雀躍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中格外清晰,“父親,我回來了!”
石椅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阿濁,過來。”
蕭清焰笑著跑了上去,半跪在他面前,“父親,您好久沒有本體回來過了。”
蕭澹摸了摸他的頭,聲音溫和,“聽說你領了乾坤樓護送平澤修士一職,做得不錯。”
蕭清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頓了頓才道:“父親,我好像找到我的命定之人了。”
蕭澹低頭看向他。
“他叫江顧,果真如父親所說,他是平澤大陸的修士,不過……”他緩緩皺起了眉,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不過他好像對我不怎麼喜歡。”
“無妨,慢慢來。”蕭澹撩起了他的袖子,看向他手臂上的傷疤,“這傷疤中封印著一些記憶,若是時機恰當,可以試著讓他幫忙給你解開。”
蕭清焰道:“父親您幫我解開不行嗎?”
蕭澹隻是笑著搖了搖頭,伸手點在了他的眉心處,無數記憶湧入了蕭澹的腦海,隻是其中有些許的違和之處,“阿濁,你的記憶被人動了手腳。”
蕭清焰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蕭澹失笑,拿開了手,“不過沒關係,隻要你好好活著就可以了。”
蕭清焰點了點頭,“我聽父親的。”
“楚觀山懷有二心已久,溫自衡也犯了錯,五年前我不動他們是還沒到時候,這回你找到命定之人,他幫我們除掉了楚觀山和溫自衡,是該好好謝謝他。”蕭澹不急不緩道:“現在玉階和劫玉都在天地閣,阿濁,看好他們。”
蕭清焰有些反應不過來,茫然道:“誰是玉階?誰是劫玉?”
蕭澹指尖凝聚出一點光芒,重新點在了他的眉心。
——
天地閣,蕭府。
姚立冷臉站在門口,眼睛緊緊盯著地上渾身是血的乞丐,他周身的大穴全部都被數寸長的魂釘釘穿,姿勢隨意地靠在牆根邊上,從那頭亂糟糟的頭發裡露出了兩隻猩紅的眸子,一笑便從嘴裡溢出許多血來,即便如此,他還是在笑,斷斷續續的笑聲讓人渾身都不舒服。
江向雲坐在離
他不遠處的椅子上,不緊不慢地喝著茶?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風水輪流轉,陸離雨,你有想過會有落到我手裡的一天嗎?”
“當然。”大概是疼得厲害,他咬著牙調整了一下坐姿,咧嘴笑道:“我還知道像你這種金枝玉葉的小公子,看著斯斯文文,其實折磨人的手段比我們這些殺手都多,早知道當初在平澤大陸,我就該再多哄哄你,起碼把你哄上床,隻神交了幾次實在有些吃虧,都對不起我現在受的這些苦。”
江向雲端著茶杯的手指驟然收緊,姚立的劍尖距陸離雨的眼睛隻剩咫尺,卻被人喊住。
“小舅舅,彆為這種人生氣。”江向雲起身,笑眯眯道:“你去外面散散心,我同他說幾句話。”
姚立的劍停懸片刻,陡然收起,他恭敬地對江向雲點頭,“是,公子。”
言罷,他提著劍離開,還順手關上了門。
室內光線暗下來的瞬間,一道沉悶的響聲便在房間內響起,緊接著便是骨頭斷裂的聲音,陽光下塵埃飛舞,地板上凝聚起一灘黏膩的血,江向雲乾淨的靴子踩住了陸離雨的臉,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離雨,語氣卻依舊溫和戲謔,“激怒我對你半點好處都沒有,情契雖然暫時無解,但我也能讓你活得生不如死。”
陸離雨猩紅的眸子轉動了一下,發出了聲沙啞的笑。
江向雲鬆開腳,俯身下來抓住他的頭發將人提了起來,笑眯眯道:“所以你最好聽我的話。”
陸離雨盯著他眯起了眼,“那我也奉勸你一句,乖乖滾回平澤當你的江家公子,望月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江向雲緩緩斂起了笑容,“帶我們進古神殿,就幫你解開和八閣的生死契。”
陸離雨猩紅的眸子倏然一定。
——
隔壁院落。
“古神殿?”衛風有些詫異道:“師父,這裡的古神殿與試煉之境和平澤大陸的神殿遺址相比還要凶險萬分,通常都是那些通過了十重試煉的八閣修士去探索,即便如此,每次進神殿也要死個十之八九,貿然進去定然不妥。”
“我們現在需要機緣和神器。”江顧道:“江向雲會說服蕭清焰,屆時你與我們同去。”
衛風聽見他肯帶上自己,瞬間就不再勸說,“好!”
闖古神殿而已,他肯定能護好師父。
那一小團元神吃飽喝足,躺在桌子上拍肚皮,江顧抬眼看向衛風,“啟程時會告訴你,回去吧。”
衛風愣了一下,“回哪兒?”
江顧道:“你的房間。”
“我跟師父一起,這裡就是我們的房間。”衛風一臉嚴肅道:“師父,你不好好看著我,萬一我再被陸離雨楚觀山那些混蛋捉走了怎麼辦?雖然是具木頭軀殼,但他們歹毒得很,一刀一刀片開我的元神——”
江顧冰冷的眼神製止了他接下來的話,他心虛地彆開眼睛,手賤去戳桌子上那團小元神,小聲道:“我自己一個人住多危險呐。”
江顧不再搭理他,自己去榻上修煉去了。
衛風嘚瑟地衝那傻了吧唧的小元神挑了挑眉,捏住它的翅膀將它塞回了鼎裡,在它想冒出頭來求救時一腳踢到了牆角吃灰,自己則走過去挨著江顧坐了下來。
江顧正修補著元神上細小的傷口。
誠如衛風所言,他的鬼紋療愈效果極佳,神交過後江顧原本千瘡百孔的元神也恢複了多半,連帶著之前金盈袖給他下過的餘毒都清走了不少,靈力在經脈中運行亦通暢許多,隻是他原本燦金色的元神裡多了些漆黑渾濁的元神雜質,需要費些時間才能清除。
江顧做這件事情心情頗為惡劣,不過想起自己也有元神殘留在了衛風的元神之中,莫名地平靜了許多,他分出了絲靈力去探查衛風的元神,想看這廝如何修煉元神。
江顧剛進衛風的識海,便看見他的元神吊兒郎當地翹著腿躺在識海裡,手指間纏繞著絲絲縷縷的燦金色元神殘餘,伸出舌頭卷進了嘴裡,慢條斯理地吞進肚子裡,金色的元神殘餘便在他漆黑的元神上的某個地方顯露出來,他又喜滋滋地撕下來纏在手上,樂此不疲地重複這個過程。
“……”江顧看得一言難儘,“你在乾什麼?”
他冷不丁出聲,衛風嚇了一跳,整個元神都蹦了起來,驚恐地望著他,“師父,你怎麼來我識海了?”
江顧蹙眉道:“神交過後的元神殘餘無法被本體吞噬,將這些雜質清出去。”
衛風猛地將手藏到了背後,面紅耳赤地看著他,“我、等一會兒再清。”
江顧見他臉紅,面無表情道:“現在。”
衛風被抓了個現行——雖然他覺得這也沒什麼——但也不得不屈從於江顧的威懾,不情願地將那些金燦燦的元神雜質清除到了元神之外,江顧隻分了一抹神識進來,是淡淡的金色,他看得心底發癢,低頭掃了眼自己的元神,放軟了聲音道:“師父,我的元神是縫起來的,你看。”
他之前對江顧有怨,心裡憋著口氣逞強,元神外面都是裹了層障眼法,不肯將醜陋的傷口暴露在江顧面前,但現在卻主動朝著江顧露出了傷疤。
密密麻麻,全都是用細長的鬼紋縫合起來的猙獰疤痕,甚至連臉上脖頸都沒有例外,江顧雖然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看得心底一沉。
衛風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重新裹上了那層障眼法,讓自己變回了俊朗好看的青年模樣,有些難過道:“殺楚觀山的時候又添了許多新傷,神交後這些傷雖然好了些,但還是很疼,這木偶軀殼的識海狹窄又不好用……”
江顧聽出他話裡有話,沒反應,便見他可憐兮兮地抬起頭來,“師父,我能不能進你識海裡養傷啊?我保證,肯定老老實實地待在角落裡,絕對不會碰你的元神一下。”
雖然他說得情真意切好像真的可行,但江顧還是被他氣得笑出了聲:“做夢。”
他腦子進水了才會放彆人的元神進自己的識海,彆說是衛風,就是他親爹娘都彆想。
衛風眼裡滿是失望,“對不起師父,是我冒昧了。”
江顧冷聲道:“你元神上的傷我會想辦法,不必為此煩憂。”
“好。”衛風乖巧地點了點頭,還偏要再補充一句,“其實神交就很管用,我的六欲道道心突飛猛進,傷口都愈合了……不少。”
頂著江顧冰冷的眼神,衛風聲音越說越小,偏偏四肢百骸都升騰起酥酥麻麻的興奮和刺激,嘴好像不受腦子控製,他聽見自己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師父,你與我神交時舒服嗎?”
這就是活脫脫的調戲了,江顧臉一黑,拂袖便離開了他的識海。
下一瞬,衛風整個人就破窗而出,被人一腳踹出了房間,重重砸在了院中的假山石上,身後的石塊炸得粉碎。
他捂著胸口咳嗽了兩聲,嘴角溢出了血絲,驚恐地看著提劍出來的江顧,知道自己是觸了江顧的黴頭,趕忙討饒,“師父我錯了,我真的隻是好奇——”
轟!
雪亮的劍光在他眼前閃過,周圍狂風大作電閃雷鳴,衛風剛要操控著自己的元神逃竄,結果發現自己的元神被束縛在了這具軀殼中,絕靈陣從地底升起,隔絕了他操控靈力的一切可能,下一瞬赤雪劍便結結實實抽在了他的肩背和大腿上,留下了道道深紅的傷痕。
衛風被揍得哀嚎出聲,“師父!師父我錯了!輕點!嗷——”
隔壁院牆上露出了顆腦袋,江向雲趴在牆頭看得津津有味,甚至還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他轉頭對姚立感慨道:“嘖,七弟這麼好脾氣的人都被氣得動了手,幸好我沒徒弟。”
“……”姚立。
自己為什麼不是個聾子。!